1993年的秋天,我8岁,人生第一次奔赴在上学路上。
三轮拖拉机上我偎着父亲,望着车尾渐渐褪去在尘土飞扬里的重重山水,似梦非梦既惊奇又兴奋。拥挤的车厢里堆满人们赶一早上集的收获,此刻几乎人人都是动弹不得。车子的每一次颠簸都能指挥着大家整齐划一的左摇右摆。
脚边有父亲为我买的4个苹果,5条咸带鱼,一个红色的小书包;两个土灰色的大行旅布包。父亲怀里捧着一个挤的有些变形,发灰的黑色公文包,我们的铺盖卷绑在车顶。
是的,我去上学,他去教学
一路颠簸,我好几次从梦中惊醒。从车里一眼便可望断路边的悬崖,我生平第一次想睡不敢睡,可8岁的孩子又如何经得起瞌睡虫的连翻骚扰。每惊醒一次我都会挨个望一遍车厢里是否有人已经下车,目光总是在最后回到父亲脸上。他那扇形的寸头又添多了一层灰,我记得他那日穿着一件黑白波纹的衬衫,肩膀也落上了厚厚的一层土灰。
没有时间的年代,能够估摸出漫漫旅途的大概就是准点起饿的肚子,此刻的我早己瘫软在父亲的膝盖上。侧着脸扫视着车里的每个陌生人,他们早己没了刚上车时的抖擞,身体随意耷拉着任凭车子肆意晃动。
大概是因了我们这么许久也未见下车,于是便有人问父亲:你是上我们村?
父亲道"可是龙山村?
那人点头,父亲连忙翻出上衣口袋的烟分给老乡,接着说道:"我是村里新来的老师"
车厢里顿时热络起来。老乡们赶紧推了父亲的烟纷纷掏出自己的烟,几翻推脱下,父亲势单力薄盛不住乡亲们的热情,左右两边耳朵都夹了只烟。
最先发问的老伯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父亲点着,问道:老师贵姓?
父亲赶忙自我介绍道:"我姓游是从燕山小学转过来的?
不知道是因为三轮拖拉机"突突突的噪音,还是老乡们的口音问题?反正老乡们转头便叫父亲"刘老师",父亲也无谓他们叫什么。之后我跟随父亲那么长时间里经常有人这样叫他,但他人前人后从未去更正过。
这一阵热络拉下了我一路以来的不安,终于沉沉的睡去了。。。
再次醒来是被父亲叫醒的,车子己然停在一个小木屋旁。车厢里人都在归置东西准备下车。我向车外探出大半个脑袋,阳光径直地穿过路旁山丘上的琵琶树斜射下来,依然刺眼但己没了半丝暖意,许是敌不过山风的清凉吧,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午后小乡村的静寂,足以让拖拉机的声音变成响彻四方的飞机的轰鸣声,很快村里的孩子们四面八方都朝车边涌来。他们大概从父母坐车赶集的那一刻起就竖起耳朵等着,期盼父母能从镇上带回好吃的或自己心仪的东西吧!老乡们赶紧招呼孩子们向我的父亲先生问好。父亲一边向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催我背起自己的书包。我在他们以观望外星人的眼光下跳下车子..
旁边小卖铺模样的小屋.门口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大人,个中最醒目的便是一个短发、少女模样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色拖地长裙、脚蹬着一双时下流行的黑色厚底"棺材板"凉鞋。我也不知道那日为何会这样注意她,只觉得她站在那斑驳树影下煞是好看。眼睛里像是盛满了一汪清水灵动飘忽的,脸上有少许雀斑,但牛奶般白晳的肤色让雀斑也显得像是装饰。我一直认为并不是所有的美都是以无瑕为基础的,尽管她那日的站姿像鲁迅笔下的圆规女人,嗑着瓜子似骂骂咧咧的样子并不优雅。但我却一直记着这个和我人生从未有过交集的人的第一面。
老乡和孩子们帮着父亲搬行李并领我们到小店斜对面几步之遥的学校,红砖砌的二层小楼,每层有三个课室,看样子挺新的。不像父亲从前教过的学校基本都是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一楼在进村的小道的下面,二层略高于路面,有个没有栏杆的楼梯连着小道。在我看来一楼到二楼间有段漫长的路,连着进村小道需要拐出一个大大的Z形。
我们的宿舍正是楼梯口的房间,由最右边的课室改成2间房的。和父亲共事的那位老师当天有急事并没有一起。父亲就是这所小学校里的校长,我即将成为他要管理的4个年级的27个学生之一
打开猪红色的房门,正对门的也是猪红色的一扇三开的窗户。窗前一张长方形的木桌、一把椅子。最让我惊喜的是"玻璃完好无损",并且有点窗明几净的感觉,老实说这之前我从未住过一间带有玻璃窗的房子。我们自己的房子是一间土木结构的瓦房,墙顶上有个采光的小圆窗,没有玻璃,刮风下雨时总会漏风漏雨的,索性被母亲封上了。因此年幼时总是期盼能住进一间有玻璃窗的房子,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坐在那发呆,能在小雨时节爬在窗边看雨听雨。
我踏着木地板咯噔咯噔的跑到窗前打量,窗子底下有一幢瓦盖土坯房离我们房间不到三米.隔着土坯房有两排错落有致的新式住宅呈√型排开,不远处是一幢五层高的蛾黄色的楼,明晃晃的镶嵌在一片翠色之中,远山的深绿,浅绿层峦叠嶂赶着午后的风,扶苏似地拂过我的脸。好一片"良辰美景‘’!我蓦地呆立在窗前,仿佛它能自动轮转着四季,给我看它的春雨,它的夏风,它的秋叶,它的冬雪。我想象的晴天和日,雨若敲窗在这样的一个午后统统如画般藏在这扇窗里。明信片似的摇摇曳曳地荡进我心底最明亮地方,此后从未失过声褪过色。。。
我再次穿过猪红色的门时,看见父亲在走廊上向乡亲们告别,片刻后四下宁静。父亲踩着木地板里里外外的收拾着。我望着走廊对面沿至半山腰的梯田愣了会神,这才想到离家己数重山水了。可能因为父亲在身边的原故,倒也未生出多大的离愁。
转身进屋,看见父亲叨了根烟在收拾床铺,两条凳子5片床板,板上铺上一层稻草扎的席子,特意在枕头处卷两圈,最后往上铺一层宣软的草席。拿出母亲准备好的被子,我们的床就这样三下五除二地被父亲收拾出来了。父亲坐在床沿边,抖了抖手里的烟灰。待到那一缕白烟从父亲发黄的指间夺窜逃出时,他左手指了指木地板上他的公文包说:"包里有饼,你先吃着,我去打壶水。"说完他提起桌子㡳下的开水壶下楼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父亲的公文包,约摸有五六片光饼。稀疏的红色玻璃绳串着,胡乱地塞进去的模样。底下的工作笔记略有变形,好在它硬实,舟车劳顿地也没损伤。我使劲儿从那玻璃红绳上拽下一片,以气吞山河之势大咬一口,心里顿生出一片大大的满足。
鼓囊着腮帮子,哼着歌下了楼。朝左边的大路去探寻新世界,有个不太像门的牌坊,可能是先有门后面又被拆了的感觉。牌坊两旁堆放着一些松木,再往里走就是刚刚我在窗口看到两排大梧桐树。入秋了叶子发黄,风一吹"嗽嗽"的响。往后有块类似三角形的大空地,第一个角前有棵核桃树(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这之前我没见过核桃树)。路的尽头就是那幢五层高楼,但我只停留在梧桐树下。陌生让我不敢再向前去探索。
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颠儿颠儿的回到到楼梯口,抬眼一望父亲斜靠着窗子坐在床沿边。右手握着钢笔,桌上摆着本子和墨水。桌㡳下依旧是那个红色花纹铝边的开水壶,只是壶口己插上电热棒了。我寻思着父亲是否要写教案了,不敢再往前一步,顺势转身坐在台阶上。其实那个年代的很多孩子都不会也不敢在父母忙碌时上前撒娇打扰的。
我不时的回头望一眼父亲,看着他的笔落在纸上停停写写。直到今天这一幕依然清晰地刻在我脑海中,我托着腮帮子,安静的听着风吹树叶响。半晌,父亲唤我:"小妺,进来一下。"你一定不相信8岁之前我只有一个名字--"小妺"
我赶紧吞下最后一小片饼,跑到父亲跟前。他从耳边取下一支烟,正掏火柴点燃之际。我瞄了眼桌上那张纸,只见上面稀稀拉拉的写了好多字,但不像他平时写教案的样子整整齐齐地,右下角有两个字特别大些,而且还像小学生考100分时的样子,底下有条斜上的横线。我不认字不知所以然?两只手别在身后,整个人扭麻花似的站着等父亲发话。
父亲深吸一口烟后,白烟又转而从他满是胡渣的嘴向上升腾。
他终于开口: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顾芹"他的手指向有横线的那俩字儿。
我点头表示知道,父亲又接着说:"曹雪芹的芹。"接着他又连翻指了指上面那几个字向我说到:"这些个字都念Qin,但太普通了,今天起你要学好自己的名字。还有从今天起在这儿不能再喊我阿爸了,得叫舅舅,你看你的姓也是跟着小姑父的姓,记下了没?"我又一次点头表示知道。
其实打记事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在外人面前喊自己的父母。八十年代生人正赶上计划生育,传宗接代与基本国策撞了个满怀。父亲三兄弟,大伯一辈子未婚,二伯是军人头胎生了女儿,不敢违背政策。奶奶把传宗接代的任务交给父亲,奶奶年轻守寡,一辈子性格霸道刚毅,父亲不敢违背。父亲虽生有大哥大姐了,但奶奶总想着让父亲再生个男孩好过继给大伯。我的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那个清贫的年代,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他们曾集体策划着把我送人,但周围圈子来来往往不过都是农村人家都不富裕,谁愿意浪费口粮去领养一个不招待见的女儿家?他们甚至还想过将我置于木桶中随江而下生死富贵都由天定。
这些是后来我稍有不听话时,母亲就拿来训诫我的,母亲说是她的坚持才让我留下来的。我后来想想其实母亲大可不必告诉我这些,至少在那样弱小的年纪里。
幸庆的是我之后终于有了弟弟,他的男儿身至少可以不用像我一样。他被过继给了大伯,虽在父母膝下养着,但也是喊不得爹妈的。
我无法像父亲要求的那样喊他舅舅,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在外人面前我总叫他"哎"喂‘’,尽管很多有关的无关的人都曾为这把我说的面红耳赤过。但我仍然不愿喊过他一声舅舅,生怕这个称呼真的会切断我与他的父女之情。以至于后来我干脆一视同仁喊谁都"哎",背后说我不礼貌的人不计其数。8岁的我骨子里的倔强谁都不曾看懂过,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曾经想过我为什么会这样?此刻,在这一片寂静苍穹之下,除了点头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太阳西斜在远处山边,走出房门看着地上被拉的老长的影子,背后微微发凉。我向走廊的深处依次走去,第二个门同样是猪红色的看样子和我们宿舍一样大小。再往里走是一间没搭楼板的课室,门上缠了一道生了锈的铁链挂锁,连窗户上的钢筋也是裸露着的,没有玻璃。我以为最后一间课室不过大扺如此了,可走到第三个课室的前门时发现门上装有嵌在门里的牛头锁(我一直认为有牛头锁的门都挺高级的),窗玻璃也是完好无损地。探头朝里面一看,大致有十来张桌椅,前后墙都是黑板。
我站在走廊尽头,看到父亲从一楼小径绕到学校这一端的小路,我冲他喊道:"你去哪?
他头也不回答了一句:上厕所。
"等我,我也要去"我把话扔在空气里管他听没听到,立刻扭头小跑追上他。
通往厕所的路大概也就仅限单人通行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跟着父亲。眼睛四下打转,路的右边倚着一排青灰砖砌的建筑物,地基高于小路大约有一个成人的高度。举目向上望,顶上的烟囱不时有炊烟冒出,开窗的人家还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墙角下不时有油渍样的污水流出。猜得出一定是厨房。路的另一边是一片向下凹的梯田,梯田一直向下俯冲直到一片密林挡住。梯田稍右是片竹林,竹林上端亦是袅袅炊烟隐约可以看见房屋。林场和村就隔着这片梯田。
一般农家的厕所都是搭在房子附近的某个角落里,一米多高的大粪桶上架着两块厚木板,搭个小木梯连接地面,周围用木板围着,小门要么是木板简单钉着,要么就是用化肥袋子钉成一个帘子,没有男女之分,每次走到厕所门前得略带动静地放慢脚步,里面的人听到动静便会"哼哼"一声,外面的人听到声音就得忍着打道回府了。
眼前这个厕所也是青灰砖砌的,左"男"右"女"两块白板㡳的黑笔字分明对立着。形状是典型的小朋友画笔下的房子"人下一个口"。屋檐两厕有两盏带罩的白色节能灯,两倍大于一般家用黄织灯泡。墙顶上有很多十字的小孔,那时一般公厕都是这么设计的用来通风透气的吧!
公厕位置有些辟静,周围错落着菜地,果树和茶叶林。看地里的植物长势都不错,想来公厕于它们的贡献必是大大的。时不时能听到田蛙叫两声,但我听着总觉得疹人。我让父亲在门口等着我。
出来后父亲指着和公厕正对的那条水泥路说:"咱们往这走走看。"我望着刚刚斜插过来的小路心生欢喜,因为我实在是厌恶极了那样的羊肠小道。打小就四肢不发达,加之小时又生的圆滚。崎岖的山路,窄小的田沿几乎逢走必摔,摔也就罢了,有时周围人还得嘲笑你一番。害我一走小路就有心理障碍,但偏又生不逢时,整个童年都在这山沟沟里打转。
眼前这条水泥道倒是不宽,一辆三轮车的宽度吧!但特别平整。不到百步便看到刚刚那排厨房的正脸了,厨房的另一端隔着一道矮墙连着我们学校后面挨着小路的那一侧。面前还有一个水滴形的小广场。广场右前上方是我见过的那棵核桃树,它的旁边又是一排2层瓦盖的建筑,这座小楼正好给广场开了两个口。一边在核桃树那端,另一边在我站着的身旁。我正纳闷那上面绿绿的到底是什么果子时,父亲早己登上台阶。我赶忙跟上,迎面看到的正是那座雪白与蛾黄相间五层大楼。走进一看一楼正中央是通往楼上的楼梯口,也像是这栋大楼的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三块长方条形的木牌,宽度和我们的床板应该差不多。白漆㡳凹刻着黑字,漆面有些干裂。我问父亲这是什么地方?他指着其中字体最大的一块牌子说道"龙山国有林场"。当下我并不知道林场是干嘛的,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又或是被眼前的庞然大物给吸引住了吧?
楼梯口的左边的第一间房门和窗户都是敞开的,其余的门户紧闭。我有些心虚似地把脑袋探进门里,是一个小隔间,里面还有一扇紧闭的门。窗户底下有一张垫着玻璃面的木桌子,桌上有一个用木匣子锁住,仅露出接听筒的红色电话。我甚是惊讶脱口而出:"爸,有电话。父亲有些拘谨四下望了一遍瞪了我一眼,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撇撇嘴有点委屈但也无从解释,还好父亲看到电话后脸色己然由阴转晴了,我如释重负。
父母一直分居两地,母亲在镇子边上的小农村教书,离家尚且还算进。虽早出晚归但至少可以顾到家里的哥哥姐姐弟弟,父亲一直以来去的都是偏远山区,早些年父母的联系几乎都是靠书信往来。家里若是碰上个急事,母亲一时间也难以联系上父亲。为此母亲经常埋怨父亲,我能明白父亲看到电话时的心情。
天色愈渐深沉,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踱步在这满地黄叶之上,发出规律的沙沙的声响。微凉地晚风不仅戏弄着地上干枯的黄叶,还甚是调皮的把这群楼里各家的饭菜香气打包着送到我们的鼻子里。
回到宿舍父亲再次打开那个行李布包,拿出一把筒装挂面,唤我一块下楼做饭。
厨房是一间课室的格局,两扇门四扇窗,甚至前后墙也刷了黑板,简直大的空旷。不过因为地势矮的又处在整座楼的最阴暗处,采光十分不佳。窗外天空还分明可见夕阳的余晖,但这厨房里只有入口处有少许光亮,如若天色再暗些,没有光怕是很难自如行动。父亲一进门便转头望向门边,因为一般的开关都是在门边随手可及处,遗憾的是并没有找到。门边有一张破旧且磨损严重的课桌,桌上明显有许多刀痕,从这个门望向角落里封死的那扇门中间除桌子外空空如也。屋子正中央有张由两个旧课桌摆成的餐桌,再往里也就是入口的斜对角处有座土灶,灶口对应的地方堆放着少许柴火和松针叶。
我抬头望见灶台和餐桌的上方有一盏黄织灯,我说"灯在那儿呢?父亲摸出上衣口袋的火柴盒,咻的一下一束微光在黑暗中闪烁跳跃着。我们赶忙四下扫视寻找开关,目光落在灶口边的墙上,拳头大小的小黑包下坠着一条绳子。老式的开关都这样,把绳子往下一拉"咔咔"两声灯就亮了。屋子里的一切瞬间明朗了许多,灶台边上两扇窗被后面一堵围墙挡住了,窗子几乎没有釆光功能。地是泥巴怼实的有些凸凹不平,正中央的餐桌下垫了好些个石块。
父亲把火生好,让我看着,他转身提起门口桌下的红色塑料桶,到门外去提水。
门口走廊外有块不到一米多宽的菜地,正好在进村小道的正下方。菜地旁伫立着一个水龙头,墓碑似的杵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满是荒草,显得特别地孤立荒凉。父亲下午也是在那取的水。打完水父亲简单的收拾了一下灶台,然后下面条做晚饭。
晚饭后,父亲回房拿东西。我站在楼梯口等他并未进门,山里的夜静的可怕。斜对面的小屋暖黄的光里,迷漫着馨香的烟火气缠绕在枇杷树间。我想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大约莫过于此时围着一张香气四溢的饭桌,嚼嘴碰牙谈天说地,安然待夜幕。。。
嘭⋯一声声响从我脑后传来又瞬间荡到远山,父亲关好门,我见他己套上那件工装有4个口袋的棉布外套,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露出了钢笔和一本小本的边缘。夜深沉,看不出外套己洗的发白,他右手一个手电筒,把左手上我的红色连帽卫衣扔给我说:穿上咱们去村里走走"
我一脸狐疑"我们谁也不认识呀?父亲没回答径直往我前面走过,他向来如此,和我们这几个子女并无过多的交流,我早已习惯。
我很兴奋的跟在父亲身后,兴奋的并不是对陌生的探究,而是赤裸裸只为贪吃。小时跟着父亲去做家访过,山里人大多热情且好客。一看到有孩子来说什么也得拿出点家里的花生苹果地瓜干等零食来招待孩子。如若没有的,他们会即时遣自家孩子上村里小卖铺去买包友联瓜子。我依稀记得,那会儿几乎每个村的小卖铺都可以买到这种蓝色包装封面有个大三角标志的友联瓜子。其实我不喜欢瓜子,但这个例外,大概是用甘草制过的。我喜欢把它整个含在嘴里享受那壳的甘甜,直到没味儿了就直接吐了。因为嗑瓜子于我而言实在是个门槛较高的技术活,我总能嗑一嘴的壳渣子。
一路走着神跟着父亲,直到他的影子横着立定在一道规整方形的黄光底下。我才回过神认真的看了看周遭,光源来自旁边的那扇门里,此刻我们正站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下。门里可以瞧见一张四方桌,桌旁站着一个短发清瘦的女人正在收拾桌子。
父亲是想向她打探村支书家的位置,但开场白却是客套的:"吃过了"父亲面带微笑。其实农村人家见面打招呼也都是吃没吃这样的话。
女人似乎有点不明所以,手拿着碗僵在半空中被点穴了一般,迟疑了一会儿,嘴角尴尬的挤出了一个字"嗯"。
父亲接着问:"你们村村支书家大概在哪?不等女人回答父亲又接着略带歉意的说到:"哦,我是村里新来的老师,想去村支书家了解些情况。
女人恍然大悟,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走到门口"老师呀!您吃饭了吗?看来吃没吃真是一种亲切的问候方式,"吃过了吃过了"父亲答到。"您要去村支书家啊?女人这才想起父亲的问题"我带您去"没等父亲回答她己走在最前面当起引路人了。
穿过一条小巷(其实也就两间房的距离),巷子边大概是养猪房,透着一种酸腐臭味一一猪食和猪屎混合的味道。再转了一个弯,前方有很多房子,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店,店里聚集着一些人。但女人径直的停在了拐弯处的第一扇门前,这是一间较大的两层土木结构的房子。和我奶奶家的一样,有前厅后厅一般前厅较大,家里的长辈会住在前厅的房子里。在我们那一带,老旧的祖屋都是这么设计的。
女人开口了:"老师,这后厅左边那户正是村支书家"父亲连忙道谢,女人接着又说道:"老师等会得空了也上我家坐坐,我家有两小子在学校读书。父亲再次道谢,我们转身目送女人,待她消失于转弯口便抬脚进入这家的门槛。
这家的大门和我见过的寻常老屋并不相同,它的大门不在前厅的正中央,而是靠左边。进门得拐个直角方能到大厅,厅前处有个长方形的天池,这便是前厅的采光处,左右两侧有对大水缸,看来是用于收集雨水。大厅正中央一张老式八仙桌上面供着祖宗牌位。老屋看样子是住满人了,四面八方传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有电视的声音。。
我们按女人的指示进入后厅,后厅面积略窄,也有个天池用于采光。池子两侧是是一对洗水槽,我们走向左侧那户人家。一进门看见这家的男人披着衣服背对着门坐在饭桌前,女人围着围裙正对着灶口准备添柴,看到我们愣住了。
父亲见状赶忙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村里新来的老师。
男人闻声直接转身站起来,跨过跟前的凳子,弓着身子伸出两手:游老师是吧!我前些天在乡里听说了,欢迎欢迎。"
父亲也弓着身子将双手伸出握住对方的手使劲换了两下:谢谢,谢谢,打扰了。
"游老师,吃过了么?村支书很是关切的问到,同时将目光飘到我身上问:"您女儿是吧?快这边坐。"
父亲赶忙解释道:外甥女,我妹妹家,他们忙我代着管。
村支书略感尴尬圆场道:"都说外甥像舅舅嘛,来来来,坐坐"接着把我们引到桌旁坐下。
我和父亲并排坐着,女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己备好茶。农村人家的妇女总是这样能干,默不作声的总能把事情做周到又细致的。端上茶后不用男主人安排,她又拿出水缸旁的洒在锅里温下了。紧接着又拿了个盘子跑回房里,不多一会儿端出满满一盘的花生放在桌上,还特意往我前面抓了一大把招呼我吃。
父亲和村支书聊开了,我无心听他们讲些什么四处打量着。村支书背后有两个房间并排着,都是木地板略高于厨房地面,里面的孩子嘎吱嘎吱来回在木地板上踱着。以前土木结构的房子一般都会把房间地面架空一米来高,然后搭上木地板,想来应该是为了防潮保暖用的。
外面一间灯亮着里头有电视的声音。不时的有三两个孩子歪着脑袋略好奇的看着我们,他们应该是这家的孩子了。里面那间正是女主人刚刚进去过的,想来应该是大人的屋子,因为小时一般大人们都会把吃食放在自己的房间以防孩子们偷吃。房子深处靠灶台后面有一个楼梯接往二楼。
女人依旧在灶台旁忙碌,看样子她在为男人们准备下酒菜。农村人家的待客之道总是这样的,一进门都会邀你喝点自家酿的红米酒,边喝边聊。父亲这么些年的酒量就是这么一份份挚烈的热情给惯出来的。女人温好酒备好菜往桌上端,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招呼客人吃的话。这不见我半天没动花生,又招呼起来了,顺势还将我眼前的花生更向前地推了一下。我见状脸涨得更红了,低下头不敢看他们了。父亲见状立即解围着帮我抓了一小把花生放在我手里,说到:这孩子可能刚跟我出门还不习惯。大人们一笑了然,接着说他们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子边说边记着,他需要从村支书这了解村里孩子的情况,以便明天开展工作。
女主人依旧忙碌,看她拿出一袋米糠,和一簸箕的地瓜叶,我这才明白我们进门时她便打算生火做猪食的。这小半天让我们给耽误了,女人动作很麻利,三两下的功夫,就提着猪食桶出门了。
我趁着无人注意我的时候,在桌底的手悄悄的剥开了一颗花生往嘴里塞。小心翼翼地嚼着,生怕这嘎嘣脆的花生在我嘴里发出异响引起别人的目光。小时害羞一般上别人家做客总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不敢吃喝别人家的东西。吃饭时人家盛一碗白饭,管它多或少,绝不敢添第二碗。而且从头到尾只敢扒拉碗里的饭,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起去望一眼桌上的菜。有时主人家发现了,就会往我碗里添菜,大多时候都只是夹肉。农村人始终觉得待客必须得是肉菜方能显出自己的诚意,所以每次往我碗里添的几乎都是大块的肉。母亲教过我们去做客时一定要将碗里的东西吃干净,我时刻谨记。所以每次都是硬着头皮吃,甭管自己吃不吃的下。有时碰上一两块肥肉虽看着讨厌,但不敢发表意见只能囫囵咽下。狼狈的扒拉干净碗里的饭慌忙下桌把吃完的碗拿回主人家的灶台。他们见状总会问你是否要添第二碗,我几乎从不开口回答只是拼命的摇头。相比现在的孩子我简直是过份羞怯了。
父亲他们不过才小酌两口的功夫,门外就传来女主人的说话声显然她己到门口,对面屋子有人和她应和着。女主人前脚提着猪食桶才进来,后脚对面屋子的两夫妇就跟进来。专门和父亲打了招呼,寒睻了几句走了。不多一会儿又有三两抜人相继进来认识父亲,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热忱以及对老师的尊敬,这让父亲的职业在心里的位置又涨高了些。
来的人几乎都是这间大宅子里的,这里住着他们4兄弟和他们的老父老母。人越多我越是拘谨,脸涨得通红,剩余的花生在手心里几乎攥潮了。
终于等到父亲抬手看手表了,我知道他的习惯,我终于可以解放了。父亲喝完碗里的酒,并伸手拦住了村支书那支正握着酒壶的手说道:谢谢,谢谢,但不能再喝了,我明天学校注册一堆事,你也要下地干活。现在也晚了不好再讨扰你们了,今晚真是麻烦你们了。"村支书只好作罢,但脸上堆满了笑容对父亲说到:反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随时找我,千万别跟我客气。
他们站起来再次握手,热情的女主人又一次登场了:哎呀,农村人家没什么好吃的招呼不周,老师别介意"说完顺势抓起一大把花生往口袋里塞,我害羞着躲在父亲身后,我们就这么推推搡搡的出了门…
回到宿舍,父亲坐在灯下停停写写,我知道他是为明天做准备。我掏出口袋里的花生放在桌上,脱了外衣上床准备睡觉。
夜,很安静!安静地适合自己给自己放场电影,我想起自己寄居大姑门下,成天被逼着剪短发乱穿衣极不情愿的日子;想起被小姑逼着去托儿所陪伴他顾主家的千金,苦涩而无地自容的日子;想起被小姨带着,顶着烈日上山采茶叶,却不断在山路上摔跤被嘲笑而难堪的日子。
想起送弟弟上学,被撞在三轮车底无助的自己;想起独自一人睡在阁楼做着循环恶梦,夜半惊醒声嘶力竭的自己;想起躲在弟弟学校旁听琅琅书声,又生怕被人发现而蹑手蹑脚的自己;想起从表哥车后座摔下来忍着疼痛,躺在如地狱般漆黑静默的院子里的自己……往事如飞瀑流莹般在眼前一闪而过,那些曾经围在我身边的人;那些把我过去的童年搅得无所适从的人;那些我曾无数次幻想想要远离的人⋯
还有这一天的种种重新跃然眼前,我小小人生里最惊艳的一天,后来无数个日子怀念的一天。像是刻了一卷深沉的石碑画,从那个久远的过往伴着我后来,亦步亦趋的走每一段路。我感恩命运将我带到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并将曾遗忘眷顾于我的欢乐,在之后的日子里,在这方小天地里悉数补偿于我,尽管它依然不忘给我磨难…这闪着光辉的一天,正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芦笛。
灯关了,父亲大概是以为我睡着了,我听到他挪步到门外的脚步声。然后一段悠扬而悦耳的箫声飘然入耳,这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箫声,以前从不曾知晓过。我轻轻的直起身子向门外望去,父亲的身影如水墨画一般,和远处青山的起伏轮毂一起印在星空之上,像极了金庸笔下的黄药师,尽管他中年发福的身材并不轻盈。
这一番"岁月静好"的模样,让我心生宁静。躺在小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我甚至错觉到自己正望着满天繁星,玲珑的夜轻拥着我入怀,远处的山风轻抚着我的脸庞,我听到所有的美好在我周遭滋芽生长的声音。一切的一切缓慢而轻盈,扶着小小的我入眠。爱做梦的我,在那一个长夜无梦且安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