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她想,这到底不是一个恰当的时光。晨光熹微,薄云浅散,启明星在遥遥指路。

    身边的阿妈在哈欠,嘱咐她把衣服阖上,又说她粥喝得过少了。接着虫鸣鸟叫声倏而停止,叫人疑惑先前的声响是否只是蒙昧的幻听。阿妈似乎无事可做,说完这些,站在原地紧了紧睡衣,“我去接着睡了,你出发的时候再同我们说一声。”

    她应声,一碗白粥已经见底了,她却迟了迟。这到底不是恰当的时光,太稀疏平常了。甚至连今天的温度都与昨天无二。

    哪怕是天气骤变也好啊!显示出半点不一样来,好在记忆的节点里有个不平凡的开端。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出发喽!”她把门轻掩上。从家至学校,是七个小时车程。


    这次寒假很长,约有四十天,虽爱暑假胜过寒假,但寒假里含着春节,这意义大不一样。她听说如今很多城市年味稀缺,但她身处的南方县城年味依然。

    大舅家后边的巷子右拐,在烟酒店买一包麦丽素。往前走几步出了巷口,有熟识的叔叔家在卖春联。他笔下的功夫很好,春联都是他一人写成。年前摆上,家里的媳妇就带着孩子来看摊子。长的是对联,方的是门贴,全用一小块石头压上。但因带着孩子,风一来还是要手忙脚乱。虽处风口上,但这是个好位置,在这卖春联街上算占了先机,可偏偏这一家子老实,揽客的本事不行,故俗语说有得必有失,凡事都有两面的。摊子对面卖金鱼的老板才是真正能说会道的,横竖只有几个透明的鱼缸,却赚得盆满钵满。“小孩儿,金鱼要不?”凡是有小孩儿经过,他都要笑眯眯地问一句。缸里红的、橙的、黑的,摇曳的鱼尾的确漂亮,没有小孩儿不喜欢。还有一个小缸养着小乌龟,也有大人说是鳖。摊主吓唬孩子们乌龟要吃肉,回回吓,却回回奏效。这样的宠物,是爱干净的家里也养得的,故大家很乐意往那儿凑。

    买了春联还要买浆糊,听说浆糊是面粉做的,她闻着很不像。总之,贴春联也是门技术活儿,一副对联,全家上阵。为此每年阿妈和阿爸都会拌嘴。一个是铁令如山的军师,一个是自有打算的小将。

    “林儿啊,再拿个高一点的凳子来!”“刚才我说了吧,你偏不听!”

    “哎呀,浆糊刷子也拿来。”“你怎么总忘事!”

    “你看这样贴正了没?”

    “你下来你下来,我自己来!都要过年了,你偏惹我!”阿妈在一旁看急了,就赶阿爸从凳子上下来。

    后来有了现成的塑料春联板,贴春联也只要一人就够了。她觉得反而没意思了许多。但阿妈说,不是每年都会回老家,塑料的不用换,方便。


    她刚放假回家的那会儿,想约朋友出门玩儿,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答应:“年后吧”,于是她只能掰着手指头算要见几位朋友,年后又有几日的假好放。后来一算,也没几个。她原以为此番“任务”繁重,没想到是被心底的热闹骗了!

    无有出门会友的事宜,春节衣裳就成了当务之急,阿妈的当务之急。在家白白待了几日,毫不作为,阿妈便按捺不住性子,带她与姐姐上街买衣裳去了。新年换新衣,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小时候则更隆重些,连同内衣裤,里里外外都要翻新;若遇上本命年,难免要配上大红色。此外,除夕前一天,还要洗头发,扎辫子,整个时髦的发型,这是为着避开除夕早晨理发店的“高峰期”。之后,顶着新发型,小姐妹欢欢喜喜地到影楼一层的机子里拍一组“大头贴”,这才算圆满。

    她虽长大成人,不再扎辫子做头发,但对这套“仪式”仍很有期待。人活着,自在随性固然是快活的,但总得依靠些什么痕迹来追寻过往吧。这是时间与时间的交叠,她想。

    除夕这天,鸡、鸭、鱼是少不了的;又得把地拖得亮蹭蹭的;煤气瓶还有没有气,有无缺了什么年货——金枣、孩子们喝的七星牌芭乐汁,早晨要忙活的事儿可不少。过了上午,孩子们就轻松了,热热闹闹,摩拳擦掌,准备洗个澡换上新衣服。若家里是老式的燃气热水器还好,若是新式的电热水器,还得算好时间,一个接一个去洗澡,否则要一阵好等。她家是电热水器,姐姐年年让她先洗。

    洗了澡,换了新衣,她心里才真正有了过年的感觉来。好像一切真变得不一样。过了年她就二十一岁了,她依旧这么觉着。

    难道是平常从不在下午洗澡的缘故?她也暗自揣度过。


    今年除夕团圆饭只有她一家四口与爷爷,吃的火锅。一道“韭菜春”是必不可少的,要放在最中间,也要最先吃食。说是韭菜在本地话中有长久的意思,且在春天最为鲜嫩,故以其开春。爷爷照常最先说了吉祥话,她们举杯回应。阿妈的厨艺是进步了的,但却未在这席上体现出来,到她念叨起“红烧猪蹄”等等时,阿妈才“哎呀”地想起。

    往常吃过饭,她会和姐姐一起去拜年,领红包。县城毕竟是小的,家家户户挨得很近,不必等到年初一,此时出门也不会误了八点钟的《春节联欢晚会》。但今年,她和姐姐主动请缨,帮阿妈洗碗擦桌,等阿妈阿爸洗好身子、换上新衣一同出门。

    今年她大学四年级,本应当是毕业的年纪,但她所学专业要读八年,因而离出社会工作还远得很。但即使——即使今年六月要开始实习了,但照着本科四年来算,她也尚未工作,理应领到亲戚们的红包呀,她闷闷地想。于是,春节的特殊感在这里中止了,加之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实在无有意思。

    “下次过年……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去买新衣服呢?”

    “红包肯定是没有了的。”

    她正想着,窗外的烟花炮竹齐声响了起来。

原先她对炮竹很恼火,扰人清净,又不似烟花漂亮。“有这钱,还不如去买仙女棒呢。”这是原话。后来她见着小孩子们玩摔炮、大黄蜂,变着花样地放炮,她才知道,只是她不喜欢罢了,她已经过了玩乐的年纪,也不再是节日的主角了。孩子们才是春节的主力军。一家接一家,一户连一户,本来也只是一人玩一回,不过是大家都在庆贺,才有了这滔天的炮竹声。想罢,她回到房间。并不恼火,但却无奈地捂上了被子:“道理我是明白的,但还是别放了吧。”


    如果是古时候,“年后”应当是到正月十五之后。正月十五元宵节,吃元宵,逛灯会,那是她最喜爱的节日。灯会上的花灯不是现在的大型彩灯,而是小巧的、精致的花灯。邻近夜晚的时候,她会同姐姐上街买花灯,那是最简单的,折叠的圆形灯笼,中间点根小蜡烛,长长的提手;再大些,还有电动的、会唱歌的小灯笼。等到夜幕降临,人们涌上街道,去看花灯,许多灯下还系着灯谜,围得水泄不通。一盏又一盏的花灯,纸质的,玻璃的。摇晃的烛光,隐藏在灯笼里灯泡的光,都是美的。但如今,年轻人们正月初八便要返岗工作,这“年后”也自然提前了。

    先前她也同朋友们说过,这是她最后一个长假期。今年六月,她就要开始专业实习,虽名义上仍是大学生,但往后四年她同上班族一样,过年只有七天的假期了。她同好友们说“好好珍惜我!”这话虽似玩笑,心底却是真的。她只说是四年,但这四年是“至少”。再往后,一切变成了未知数。有些人可能从此不能再相见。她想着去见一见重要的朋友,去做重要的事。想要相聚得尽兴,再尽兴一些。

    离别是突然发生的,在他人未察觉时。但她是知觉的。

    《目送》是如此吗?送别的人早已心知肚明,离别的人却未及风吹草动。相聚时的笑同往常一样,唯独她延长了几秒,滑过他的、她的脸上。分别时也未大在意,只说“到家了给个信息。”她说好,脚踩这土地的印记。不过,除此之外还能是如何呢?她一时想不出。

    她想起送高中的同桌搭乘公交车,分别的时候她说“明年再见!”,同桌害羞而天真的笑。

因此,在最后分别的时刻,她想,这到底不是一个恰当的时光。

    晨光熹微,薄云浅散,启明星在遥遥指路。祥和安宁,这是她的故乡,与往常并无分别。没有可追寻的痕迹,一个有所停留的节点。只怕回忆也不知如何开头。

    原来一个人的离别是不够的,非得要心心相印,才能生出珍重来。她有些遗憾地想。


    天色一点一点地变白,她坐在疾驰的车上,开始有些犯困。她的思绪飘到很久以前,她想起一盏玻璃花灯,古代形制,玻璃后有美人图,六面旋转着。那花灯她至今忘不了。遗憾彼时并未好好去欣赏,甚至留不下一张照片,就再未见过。

    ……大概,相聚已经很足够。她又想。

2019.2.14

元宵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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