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项小北
她对人说,世界上她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出生一个月零三天,初为人母的母亲就意欲将她卖到山东地区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后来母亲总以戏谑的口吻说,那个老头嫌那孩子太闹,最终又决定不要了。说起这个经历的时候,母亲总是绘声绘色,叙述得眉飞色舞,比如说那天的天气是如何地大雪纷飞,她是如何去寻那户人家最终敲响那户人家家门的。
她在一旁作冷眼观,双肩微颤,不动声色。
7岁那年,家里招待客人。因为小孩子贪吃的天性,一番纠缠,母亲的脸面有点挂不住。客人的礼让之下,她吃了家里仅有的招待客人的荷包蛋。事后,母亲煎了完完整整的五个荷包蛋,硬是强迫她吃得一个不剩。
这辈子,她再不敢吃荷包蛋。
8岁那年除夕,她哭闹着要吃盐鸡腿,小小的胃口最终吃不下一半的分量。母亲就那么一棍子的比划让她整整在家里的小板凳上坐了两个星期。
上小学开始,每天放学后,母亲都会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一般,凶神恶煞地在书桌旁拿一把戒尺监督她写完作业。偶尔写累了,小小的她也稍作停歇。每当此时,那只拿笔的稚嫩小手便要接受戒尺的一番洗礼。
她从此常常对学业胆战心惊。
10岁生日那年,在橱窗里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久久伫立之后,她依旧是被那只熟悉的大手无情拉开。
那天回到家做完饭后,母亲没有一句话就离开了,弃她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奇心驱使下,她在厨房用火柴划出了一颗闪亮的火星。
瓦斯爆炸事件之后,她再也无法用耳朵感受这个世界,助听器成了她的终身伴侣。
22岁那年的日子很长,她爱上了一个他,并且已经与之谈及婚嫁。固执己见的母亲用这辈子最大的决绝将她的他拒之门外。从此,她再没遇见生命里爱的他……
她有好多好多记事本,都是小小的,随时可以放进口袋,装进心里。从她开始学会记日记的那一天开始,这些小本本替她记录了这二十来年所有关于疼痛的轨迹。
因此,她恨她,十分地恨。每个恨都那么清晰分明,有理有据。
28岁的时候,她最终屈服于婚嫁的现实,新郎是母亲挑的一个既不富裕也不出众的同村男人。结婚之后,她还是忘不了生命中唯一一个为她擦亮爱情火花的他。
她该是多么痛恨她的母亲啊。
于是,她负气地把刚出生的孩子交给那个她恨透的人。她觉得母亲应该赎罪,以此偿还二十年来给她造成的伤害。她发现母亲很爱那个孩子,胜过爱自己许多。
她,热了眼眶。
在她40岁的时候,母亲被诊断出帕金森综合症。她开始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直到后来甚至忘记了家在何方。她极不情愿地出去寻她,甚至希望她就此失踪,消失在她的生命。
最终她在一个小区废弃车库的墙根下寻到了母亲,冷风中她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空落落的裤管和袖管在风中大口大口喝着冷风。母亲用发皱的手指捏着一张二十年前她和女儿唯一一张合影的大头照,照片表面因为长久的抚摸已经泛了白;另一只手拿着用手帕包裹着的一只油腻腻的,她曾经最爱的盐鸡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讨来的。
风雨中,她湿了眼眶。
一次偶然的机会,打扫老家的房间。破旧的床头柜下面,她翻到了一沓积灰的信纸。翻开泛黄的扉页,上面尽是母亲生命的点滴。
这里有她从出生到成人,身为一个母亲做的关于孩子生活的所有记录。
孩子出生一个月零三天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意识到孩子即将跟着失业的父母忍饥受冻的现实,于是,狠下心来联系了当地的一位富商,希望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他抚养。
然而,当怀揣着希望的母亲在大雪中看到拥抱她孩子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的时候,她感到害怕与不安。走出千里之外的她毅然回首,重新抱回那个小小婴儿的时候,她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血肉一般哭泣着,庆幸着还好自己没有走远,那孩子的哭声依旧在风中清晰。
女儿7岁那年,为母者急于教她待人接物的道理,一时丧失理智,硬是让孩子含泪吃了5个荷包蛋。此后的日子里,对于孩子再也不吃荷包蛋这件事,她愧怍了十几年。
女儿7岁那年,她一时情急失手,致使女儿因此骨折,对于这个意外她也总是耿耿于怀。那两个星期,她每天总要在白天背着女儿去上学之后,一个人在窗外望着女儿腿上厚厚一层绷带偷偷地抹眼泪。
女儿10岁那年,也就是瓦斯爆炸当天,她其实是偷偷跑回商场找到了那个洋娃娃柜台,咬牙掏出半个月的工资,满心欢喜地捧回了那个女儿眼热已久的洋娃娃。
而当她回家看到事故现场的那一刻,洋娃娃瞬间从天堂跌落尘埃。她仿佛失去了全世界般声嘶力竭地呐喊,亲爱的女儿再听不见她的呼唤。
她决定用余生来偿还她。
在女儿22岁那年,她第一次在女儿眼里看到了爱情的火花,她的眼里也有那么一刻也泛起了希望的涟漪。
某一个晚上,当她听到那个男人和另一个声音在电话的一头嬉笑怒骂的时候,她悲愤交加。她知道难以说服女儿,便狠下心来,决定再做一次女儿眼里的坏妈妈。
在女儿已经听不见的世界里,她不允许她的爱再受到任何玷污与打扰。
女儿28岁的时候,她开始焦急地为女儿张罗婚姻大事。最终为女儿选择的那个男人也许不能带给女儿多少心动的感觉,但她十分明白她已经没有资格奢求哪个男人能对自己双耳失聪的女儿能保持如何的深情。她只奢求在自己有生之年能为女儿寻觅一个能与她一生相伴不离的男人。
读着读着,她忽然有点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抬头看见房间角落里被冷落地挂在一旁的母亲的遗像。她,正在冲她深情微笑。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岁月的尘埃漂浮于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如过往的时光。
她微笑着落泪。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爱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