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意识起就进入一盘迷宫,走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好像哪里都是前方。只需向前,沿途风景再美都会路过,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气象,暴雨下得不重样,到后来习以为常。
某一天我走在只有三个身宽的高墙中间,像往常一样看不清前方,我低着头向前走却撞到了墙上,就这样走进了死胡同。当我转回身想另寻一条路时,却发现开路也竖起了一道高墙。四面皆是墙,一样的泥色直耸云霄,如同一座死牢。困在里面连风声都听不到,没有任何景色,没有除我以外的活物,只有墙,满眼的墙。这里好冷,若非太阳直射便是一个完全阴暗的角落,只有抬头才能隐约看到四角天空上微弱的光亮。
我意识到长久的困在这里总有一天会疯癫、死去、化作烂泥消失得不曾存在过一样。怎么办!怎么办?我试图大声喊叫求助,有谁能救救我!救救我!食物、温暖或光亮,打破这道墙带我离开,我愿意失去一切回到起点重新开始流浪,我不愿像现在一样慢慢失去希望。至少,留给我一束光。我叫破了嗓子,日日夜夜像一台破风箱,只为听到回响,可只有嘶哑的回音一遍一遍提醒我已经破碎的希望,连风声都不愿给我回应。我抡起拳头砸四面的墙,用脚踢踹,用身体猛撞……纹丝不动的墙,甚至没有灰尘落到地上,直到拳头上满是没有结痂的口和流着血的新伤。
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一样,可惜我谁都不是,世界没有空闲抛弃我,它只是在意不到有人困在了高墙里张着嘴呼不出的绝望。像一片叶子掉进枯井,大树绿得如常。对叶子来说它失去的是秋冬春夏四时更迭,它再也闻不到蝴蝶青草万物芬芳,对其他物来说,它只是一片叶子,叶子的模样,叶子的心房。我瘫坐在地上,极度疲惫后是长期的幻想。梦里有人砸开了墙,对我说这儿这么冷你怎么躺在地上,梦里我徒手爬出高墙,墙外是另一道墙。醒来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放任自己长期的昏睡,梦里的生活成了唯一的希望。困在这里,困在这里,我甚至希望爬上高墙再从半空坠落,即使是死亡,也好过等在这里,听自己的呼吸声如何消失,责怪自己误入胡同,责怪世界讲我遗忘。
有一天天空下起了大雨,雨水打湿衣服粘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钻心的凉。但这却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摸了又摸比往日更阴冷的墙壁,踩了又踩脚下湿润的淤泥。耳边终于有了别的声响,是不是意味着我与这世界尚有联系。我靠在墙上仰头想开嘴接住落下的雨,甘甜的雨水仿佛带着草木湖泊的气息,我久违的大千世界,久违的万事万物。普通的人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们习以为常的完整的体魄,他们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都是那么的令人羡慕。他们撑起一把伞想要避过的雨,却承载了另一个人全部的希冀。我能听见雨水,是不是也能恰有路过的人听见我的声音?
雨停之后我又尝试着呼救,破灯箱一样竭力咿呀,刚结痂的拳头再次与墙做抗争。放我出去吧,这里一日比一日冰冷,手脚也渐渐失去力气,我怕我有一天失去反抗的能力,更怕在那天到来之前便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如若可以,至少给予我决定生死的权利。放我出去吧,我愿意做一个愚儿,且鲁且拙的度过余生。依然没有任何回音,除了我颤抖的鼻息。四季变换如常,只是我已无从知晓,只有一平方米的四角天空告诉着我日夜不变更替。除了我,没有谁的生活因此而不同。
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希望,我仅剩下希望,即使这份希望盲目可笑,可我失去不起。怎样的生活,不分昼夜的昏睡做梦,不敢清醒。一场雨后等待下一场雨,再站起来歇斯底里。没有了力气用拳头击便用手挖。满壁的血肉凝在那里,稀落的头发早就打结在一起,脸上身上满是精神崩溃时强迫冷静抓出的痕迹。手已废弃,我仿佛看见皮肉骨头一块一块从身上脱离,脚下得淤泥越积越深如同沼泽,半截腿陷进去,再抬不起。身体变成了泥一样的颜色,幸好这里没有镜子,不用看到自己的样子,少一些对自己的厌弃。
高墙上已长出青苔多久了,早已不再期待救赎或回音。结束了吧,漫长的孤独和无助,我不愿化成烂泥永远困在这高墙里。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撞向了墙壁,头破血流需要莫大的勇气,比雨水降临还快乐的是死去。可以一平方米的冲力不够我脑颅破裂,而后陷入昏迷。在后来突然下起一场瓢泼大雨,雨水积满了高墙中间的缝隙。这具没有了重量的身体飘飘然浮到水面,又顺着水冲到地面上去。
如一团烂泥。
终于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只是从迷宫到了这万里平原上。完整的天空、零星的花儿、微风拂过露出游鱼的池塘。面对突然而来的幸福不知所措,身体剧烈抖动,哭笑不出也发不出声响。这儿的人似乎都在赶路,挤挤攘攘向同一个远方。有人从我身边经过,带着灿烂的年华和沾满路尘的行囊。他们结伴而行却又时合时分。
突然有人发出了声音“你们看!那是什么?”他们全都皱起了眉头,指着我说“你看这人怎么像团泥一样!”有人发笑“大家都走在同一条路上,经历都是一样,总有人烂泥扶不上墙。”有人圆场“走了走了,管它呢,赶路这么忙。”
我去了池边照自己的模样,从此把沙涂进了眼眶。我折了些藕撑住这幅皮囊,寻了和他们一样的衣裳拿起和他们一样的行囊。戴上五彩的花,涂了厚重的霜去追那些离开了很久的赶路人。两节藕和两条腿似乎没什么不一样,黏稠的淤泥、易折的秸秆和寻常的血肉骨头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挤在人群里却惧怕着人群。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世俗的,传统价值观念如同一个框。他们待在框里,耳鼻口眼都在哂笑,哂笑框架以外的东西。一团泥一样的人,永远是框架之外的东西。
好像永远困在了胡同里,只是高墙变成了人海,四角天空拓宽了边际,而我藏起了整个身躯,打结了喊叫的舌头,不再伸出没有五指的双手。四季变换如旧,候鸟来了又走,潮涨潮落花败花开,我却再也弄不明白曾经日夜期盼的自由。厌恶表面上这个满脸浓霜的自己,憎恨伪装下那团污秽不堪的烂泥。我也有了双世俗的眼睛,哂笑着一切的自己。突然想起在高墙里的日子,独自一人,大喊大叫,涕泗横流,如何崩溃,至少完整。没有尺子丈量,丑陋和软弱都很坦荡。那段日子给我带来了什么?到如今满街赶路人再也追不上,从一个迷宫到了另一个迷宫依然没有方向。所以声音都在喊,去吧,随着人潮的流向。如何身在苦痛之中说清苦痛的意义,如何安慰自己人生趣在变数。
拖着千斤重的泥泞随着人流,四肢常常脱离躯干花好长时间才能接上,脑里总是不清醒,长梦短梦一场接着一场,被虫蛀了新换的脊梁。停下脚步到路边茶棚纳凉,遇到旧友问起近来是否安康,我向他说起我的高墙,他笑道“切不可听了江湖上的故事代入自己身上,你看起来一切无恙,头上的花还有几分漂亮。”邻桌有位年稍长的客人听完我的高墙,笑说“小友只是年纪太轻,经不起风浪。谁没有过路障。你看着满街的赶路人,多啜一口茶都会被多几个人追上,这算什么高墙,只是你不懂过路障。”“可高墙真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我日夜的痛苦它们……”他一口喝干了茶,站起来收拾行囊。“你这小友,我见过这般多风浪,哪个不如你那小小的一堵墙。多余的情感从来无用,这人间多得是人来人往,各有各的路要赶,你一跤我一跤,谁管得着?莫非你还盼望个悲喜相通不成?”和他结伴的人催促他“赶紧上路吧,不上进的人你管他何种模样!”他们走后店二来收走凉茶,大概是觉得有趣,他也笑着对我说“客官真是爱说笑,这万里平原广袤,哪里来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