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筠的身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由暗到明、由散到聚地亮了。她抓住我的手,俯下身来,在我的手背上留下轻快的一吻。这让我想起我的妈妈。记得妈妈也常在情感深切而难以言说时,会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我的女儿呀!
筠和我之间横跨着一个妈妈的年纪,妈妈今年六十岁,而筠已是九十六岁的高龄。可是她思维清晰,心态平和,身体尚佳。我们彼此倾听,又温柔相待。我常常凝视她沧桑的脸庞,阅读她深深浅浅的皱纹里近一个世纪的时光,仿佛每一根白发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教我每每被她吸引,驻足聆听。筠提议我们到走廊的休息区聊天,她用脚盘动着轮椅,在前面移动,我跟随其后。
“年轻的时候我是个坚强的人,很少流泪,而今却常常止不住的流眼泪。”她说道,
“这是一种什么样感觉?”我问,
“你说,对我这样一个已经接近西天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笑问我,
“是无奈?悲伤?”我揣测地问道,
“孤独。”她看着我,悠悠地说出两个字。
她说,这辈子已经活得够久,她等着老天爷的召唤,那时,便是我们的分别……她的双眼闪烁着泪光,两只手握着我的手。我瞬间触摸到她凉凉的温度,心里一阵紧缩,一阵感动、一阵伤怀。
正聊得起劲,一位同筠一样,以轮椅为移动工具的老太向这边靠近。她瘦弱的身躯比椅背高不了多少,整个人窝在椅位里,白皙的皮肤略有红润,单眼皮,小嘴唇,可见年轻时姣好的面容。她用手碰碰筠的手臂,看我们没有注视她,又将手缩了回去;稍顷,手又碰一下,再缩回去。反复数次后,她自觉地将自己移到五十公分以外的距离,等待着机会的降临。当我们的目光看向她的一刹那,她迅速移动,紧挨着筠。筠介绍说,这位老太比她大两岁,儿女都在美国,国内只有一个晚辈,难得来一次。
小老太翕动双唇,声音微颤地开始倾诉她今天的遭遇……她说感觉从喉咙处由上而下的几股气,集中至胸口憋成一团,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指着皮与骨相牵的褶皱的脖子,再将手移至胸口,示意着此刻身体的不适。我们安慰她几句,她急切地重复着她的遭遇和郁闷的心情……
那日墓地行,容我放下俗事烦扰,教我明白活着便是最大的福报;今日养老院一行,如同开启了一扇天窗,教我看清生命的走向。
一日所历,正是一生所历的缩影,好坏对错不过是个人赋予的意义罢了。年轻时,多为欲望所驱,为心魔所引,向上向上再向上;年岁渐长,渐至明白无为的内涵,生命的本质即是福祸相依,得失同行。
苦海无边,生命有涯。但凡教人更接近生命本质的选择,都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