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啊,水啊,一顶桥”
这是木心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诗。
这七个字,写在木心美术馆最醒目处。从上而下,好像流淌而下的水滴。
不懂木心这絶言中到底有怎样的涵义?只是觉得好像空灵的禅意随着风拂面而来,简单的三种景物中似乎包含许多已知和未知的东西。
好像见到小桥流水人家,凡井水处必有桃花,春风断桥人不度……
好像水乡古桥石缝里丛生的花草在风中招摇,在水中照影,桥与倒影正是一轮满月。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好像起风了,吹皱绿波,在水面上写着看不懂的诗句,那诗句一瞬即逝……
许多相干不相干的记忆,被这七个字带起,风啊,水啊,一顶桥。然后,在一顶木桥头,在那小巷中,在那袅袅炊烟下,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的阿太。
阿太离开我大约30多年了。我印象中的阿太更久远,远在40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
阿太,是我妈的外婆,但又没有血缘关系。阿太有个女儿,嫁给我的外公,可惜没留下一个孩子就去世了,阿太的先生据说也早早离开了人世,阿太从此孤独一人。阿太把我外公这个女婿当作半个儿子,外公再娶我外婆,生下我妈以后,阿太帮忙带大我的妈妈,并且有意让我妈和她一起过,将把她的三间平房留给我妈。后来,我妈嫁给我爸后,爷爷奶奶不肯让我爸我妈去隔壁村阿太家成家立业,于是就放弃了继承。这些都是听妈妈后来说起的,在当时,我们只知道那是最最亲近的阿太,是我和妹妹的避风港。
别人的小时候记忆,大多在外婆家,摇啊摇,摇到外婆家。然而,我和妹妹幼年无羁逍遥的记忆,却是阿太给予的。
阿太,那时不知道有几岁,长得怎样,竟然丝毫想不起来。好像清瘦矮小,一双小脚,走路袅袅婷婷,一起出门做客,经常是幼小的我要等她。
我记忆中,阿太住在一间小屋里,那间屋子只有东墙上一个小窗,朝北开的小门,门边即是灶台。东窗下是一张吃饭做针线的桌子。西南角是一只老式的床,有四角的栏杆,三面围栏,有素净的蚊帐,经常挂着绣有喜鹊的好看的帐沿,床前有一长条木质的踏板。我和阿太同睡一床。
朝南的有阳光的房间已给她的远房侄儿结婚用了,连同现在住的这间,将来也是他们的。条件是将来老了,那侄儿承担赡养阿太的义务。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非常逼仄狭窄而又阴暗的房间,终年不见太阳的老屋,必定又潮又阴冷,可是,为什么我的记忆中,却是快乐的阳光华屋?
在那里,我是最为自由的,没有妈妈安排好的各样家务,没有弟弟的吵闹,没有大声的呵斥,尽情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剪好看的花样子,做了又做的鸡毛毽子,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阿太都会暖暖地笑着,收拾着。
因为两个村同在一个小学,这里有我一帮小伙伴,我和她们一起疯玩,没有任何隔阂,阿太不会去找我,她知道我到点准会回来。不像在自己家,总疑心妈妈要派给我活,叫不着我而等着我的一顿打骂。
我不知道阿太拿什么养活她自己还有我这个成长中的馋虫,记忆中那时阿太已经不干农活,也没有私留地可以种菜,可是,饭桌上,总有我爱吃的菜,且可以吃个够,比我自己家里好上百倍千倍。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也许是阿太省给我吃的吧。
阿太手巧。帮助别人家翻棉衣棉被,做针线活。人家答谢她留她吃饭,我跟着,几乎吃遍了全村。
记忆最深的是跟着阿太去做客。其实,是阿太帮忙亲戚家做衣服被褥的活儿。
一家在太湖边,要经过许多没有栏杆的古老小桥,每次过桥,阿太总是非常小心,一定要拉着我的手一起过桥。那儿有个小我一岁的女孩,太湖边风大,那女孩皮肤黑里透红,还会游泳,我特别佩服她。就像闰土和迅哥儿,水生和宏儿,不用半天,早已熟悉,互相吸引,两个小女孩有说不完的话,玩不够的游戏。
还有一家在火车铁轨的附近。阿太说带我去看火车,那不啻于一个盛大的节日,请求妈妈让我穿上过年的新衣服,和阿太一起走去,现在想来,最近的火车铁轨也是二三十里路之外,不知道我和小脚的阿太走了多久,全无印象。
只记得伏在火车铁轨附近的田地里,应该是个春天,因为有青草散发出来的清香,有开着星星一样小花的碧草,还有嫩嫩的马兰头,把耳朵贴在泥土上,据说可以听见火车鸣叫的声音。于是我把耳朵贴着春天的田野,聆听春天野草和虫蚁谈天的故事。聆听似乎从地底下,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由弱渐强的地籁。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两处人家具体是什么地方,叫什么村。但我清楚记得,那是阿太给我荒寒的童年送来的锦绣乐园。
风啊,水啊,一顶桥。阿太早已化成风,化成水,无影无踪,连影像也模糊得像吹皱了的水中云影,暗暗算来,阿太应该大木心几岁,或许差不多是同龄人。也许木心最后的诗阿太能懂。
�【无戒写作日更--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