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忆南走进这片废墟的时候,一直不愿意相信这里就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小小的厂家属区虽然地方不大,但一直都非常热闹。那条贯穿整个家属区的窄窄的水泥马路上,从来都不缺匆匆来去的行人,马路两边整齐地栽着法国梧桐,盛夏时是人们纳凉休闲的好去处;二号家属楼下的水龙头边,浣衣洗菜的家属们交换着有关这座厂和厂里所有人的各种信息,而在傍晚时分,吃过晚饭的人们就会纷纷带着羽毛球拍在马路上打起羽毛球来,那时整条马路上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孩子们在其间灵巧地穿梭追逐。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小小社会里,生活虽然简单平淡,但总能给大家带来小小的乐趣,多年以后丁忆南回忆起这段日子,心中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句子:“黄发垂髫,并怡然之乐。”
时隔二十多年后,丁忆南又回到了这里。二十多年来他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个工厂的情况,改制、转包,产权和经营重心的转变使它的衰败不可避免,工人们四处流散。这是国企必然的宿命——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不停地上演,这个工厂所遭遇到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滚滚江水中一朵毫不起眼的浪花而已。
可是,他还是为家属区的现状小小地感慨了一番。
房子仍然是那些房子,马路仍然是那条马路,梧桐树也仍然是那些梧桐树,只不过,很多房顶都坍塌了,整片整片的瓦砾倾泻下来,房顶的梁架裸露在秋日的阳光里,好像是史前巨兽的肋骨;马路上遍布着龟裂的纹路,杂草坚强地从裂缝中长出来;梧桐树更加高大茁壮了,没有了人工的修剪,它们伸展着枝桠蛮不讲理地霸占了半边天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片已经被世人遗弃的土地。
丁忆南把车子停在一座挂着“留守处”牌子的简陋小平房前,熄火下车。趴在门口的一只土狗正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看见来了陌生人,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又百无聊赖地垂下头去。门边贴了几张国产牛奶饮品的宣传广告,叠着几个啤酒箱,从门外望去,房子里阴暗逼仄,摆着几排货架,是乡下常见的小超市的布局。
丁忆南跨进门槛,看见货架旁边是一张油漆剥落的柜台,柜台后面,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女正低头织着毛衣。听见响动,中年妇女抬头看了一眼丁忆南,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用方言问了一句:“以前没见过你?”
丁忆南已经有九年没有回过老家,也有九年没有听到家乡的方言了,这次他回来,进了本县境内以后也没有作任何的停留,直接来到这里,所以听到中年妇女的乡音,平添了几分亲切。
“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回老家看看。”丁忆南笑了笑。
“有什么看头,全都荒掉了,除了几个走不动路的老头老太,人全都搬走了。到我这里来的都是熟客,好久没看到生人,你别见怪。”
“哪里哪里,人少好,人少清静。”丁忆南从货架上挑了一瓶矿泉水,从口袋中摸出两个硬币放在柜台上,“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的,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你。”
“没事,”中年妇女满脸堆笑,递给丁忆南找钱,“你多照顾我生意就行。”
丁忆南发动车子,沿着水泥马路慢慢向前开去。年久失修的路有些颠簸,路两边倾颓的平房渐渐地移动到身后,天空明朗空气清新,除了在枝头啁啾的鸟鸣,四周一片寂静,在初秋阳光照耀下,这个世界如此祥和。离开了充满喧嚣和雾霾的都市回到乡间,丁忆南觉得自己就像婴儿回到母体。虽然这次旅行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但是这种意外的惊喜也带给了他特别的感受。
就要到那个地方了,他的心跳渐渐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