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一个清晨。
流光皇城内,恢弘的剑道场中,只见道道银光划过,快如闪电,片刻之间,巨大的木俑就分崩离析,四散落开,砸起地面一片尘雾。
尘雾散开,一个身姿伟岸挺拔的男子握剑而立,几不可见地微微摇了摇头。只见他着一身黑色劲装,其上有金色丝线游走出龙纹,另用金色束带将发髻高绾,加上线条硬朗的脸庞,与一双狭长明亮的双目,此刻虽剑眉微蹙,依旧英气逼人。
此人正是流光皇子,夜云歌。
回宫三年,一切顺利。与先父酷似的脸庞,精湛的剑技,平稳的脾性,无一不获得了众皇族的认可。自小跟着一个聪慧师娘习得的人情世故,加上祖上遗传的交际手腕,夜云歌自己亦是如鱼得水,好似从前根本没有离开流光二十年一样。只是这三年来,他却极少开怀大笑。
更多的心思,他都放在学习剑术与接手皇宫中各种事务上。天后姑姑期盼着他愈早一日接下皇帝的位置愈好。但这只是姑姑的其中一个期盼,另一个期盼,则是盼着他早日大婚,为皇族续添香火。
但对夜云歌而言,迟迟破不了十层的逍遥剑法令他很是苦恼。流光城内高手如云,他自然不是担忧身周安全,只是,无论是作为皇帝让众人服气,还是从小就苦练的这一件事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习惯与追求。
他已按照师傅临走之前的训导,苦练了三载,口诀没有任何纰漏,但为何就是破不了第十层?
此时,剑道场边施施然走过来一位女子。只见她着一身鹅黄色长裙,头上插着一只简约的琉璃步摇,微润的鹅蛋脸上明眸皓齿,一脸盈盈笑意。远远看见夜云歌,她就连忙抽出一丝绢帕,送上前来。
夜云歌察觉到背后来人,一转身,也看见了她。一笑道:“若琳,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马若琳也盈盈笑着:“昨日里天后派人来传话,说近日没有甚么朝务,又逢进夏,后面院子里花儿开得甚好了,便传我一并来尝些鲜花做的小食。我一激动,早早便起了身,就想着先过来罢,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呢。”
夜云歌轻笑道:“你这隔三岔五的就过来与我吟诗作赋,对酒下棋的,就差搬到我院子隔壁来住。怎么还意外起来了?”
马若琳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云歌,缓缓道:“若琳每一次见到云歌,心里的喜悦的确都如同初见一般呢。”
夜云歌一怔,微微有点脸红。远远又瞟见马若琳的两位仕女就在不远处立着,连忙转过头去,挥挥手道:“咳,不然你先去园子里逛着,我,我再练一会。”
“……好,那你,别太累着。”若琳有些怅然,迟疑片刻,又侧过头看了看夜云歌,随后转身便朝着后花园里去了。
马若琳,马将军家的掌上明珠。马将军半辈子戎马生涯,为国分忧,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也是流光最声名显赫的大将。难得此生只与夫人育此一女,那真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了,从小精心呵护。
而马若琳偏偏不像那些大家里的娇气小姐,虽未继承父亲的武将之路,却继承了一颗豁达爽朗之心。为人处事干净利落,心慧眼明。这些年也愈发出落得温婉动人,虽不是什么绝代佳人,但加上这美丽而独特的性子,也是把流光之域内一众男子迷的七晕八素的。
而她,面对各种求亲示好,始终保持沉默。却在三年前夜云歌突然出现之时,眼中迸发了不一样的光彩。是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面前这个不凡的男人。
她也是他回国之日,第一个见到的女子吧。
也是第一个欢迎他,与他对话之人吧。
面对自己想要的,马若琳一向是敢于去争取的。敢爱敢恨,才是这位脾性非凡的小姐作风。
至此马若琳给夜云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么些年,从陌生到熟悉,一路上都有若琳在身旁的影像。他应对朝堂之上的论辩,受挫败回,若琳陪着他在藏书阁里一本一本兵书看过去;他不熟流光各种繁缛礼节,疲于应付,若琳陪着他一遍遍练习每一个举箸放杯的动作;他苦于应酬大臣们的热情笼络,若琳就安排下人在恰当时候给大臣们恰当的礼节照应……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在身边,这几年,他还能有精力投身于逍遥剑法的修炼之中,不至于荒废,也有所精进。
而天后,似乎也默许了马若琳与夜云歌的近距离接触。而且总是有意无意的隔三岔五邀请马若琳进宫小聚。夜云歌心里很清楚,姑姑在想什么,但现在,这不是他最重要的目标。
而且,侍冬已回雪谷中休眠。为期三月,正是流光需要加强戒备之时,谁知这广袤大地上,这方那方的敌对之人不会趁虚来袭呢?
儿女私情,就等他大业修成再议吧。
还或是他内心里其实很笃定,无论如何,马若琳也就是他的人了,不会离开他身边?
天后寝宫中,仕女们正在为雍容华贵的流光天后做今日最后的装扮,细细的玉梳一遍遍滑过天后丝缎般的长发,铜镜里映出天后的绝色脸庞,年近五十而依旧明艳动人,何人看得出这是年过半百的妇人?可惜,她已不可能再有人陪,有子承欢膝下,她的过往,已随着那罪恶的月族之人而埋葬。
罢了,她摇摇头。如今还有云歌给她慰藉,看云歌逐日成长,愈现真龙之气,她内心无比欣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罢。早日把他扶上帝位,再立后,育子,放心地放下身上的担子,那么她也就算对得起一众长眠地下的流光族人了。
她眼中流露出柔和之意,身姿也放松了下来,继续注视着仕女们为自己綰发。
此刻门外仕女来报:“天后,婢女刚才去院子里摘花,发现若琳姑娘已在院子里转着了,清早露重,是否要安排她先去侧殿里歇息?”
“哦?这丫头。”天后禁不住戏谑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唤她来这寝殿里先陪朕说说话。”
“是。”仕女下去了。
不一会,若琳欢快的脚步声就传来了,她轻轻推门进来,道:“天后早安。这么早,叨扰您了。”
只见她鼻尖微微渗出汗珠,脸颊也呈绯色,还是一脸笑意盈盈。
天后正巧梳妆完毕了,她慢慢起身,若琳连忙一步并作两步过来身侧搀扶。天后斜眼笑着看她:“若琳呀,你说,为什么有的时候,天后唤你来,你磨磨蹭蹭,有的时候,你却跑的比兔子还快呐?”
若琳狡黠的眨了眨眼:“哪有嘛。若琳每次一听到天后您传唤,都是跟兔子似的赶紧蹦跶过来呢。不过……兔子有的时候途中也会打个盹迷迷眼睡个懒觉,就蹦得慢了点,天后您肯定不会跟我一个小丫头置气的对不对?”
天后哈哈大笑:“朕仔细研究了一番,应该是每逢云歌在宫中,云歌闲着的时候,兔子就没盹儿打,云歌忙着了,兔子也困了吧?”
若琳一下脸红了,也撅起了小嘴,道:“天后您要拿我打趣,那我也只能很荣幸的受着呐。”
天后慈爱的拍了拍若琳的后脑勺,道:“不然呢。你还想着从朕一个老人家这里占点口舌便宜啊!”
“您一点也不老!这世间,还去哪找一个这么美这么能干这么好的天后啊?您要再这样说,那我可还真的不依了。”若琳急急的认真看着天后。
天后又大笑起来,随后道:“开心开心,每次见到我们若琳姑娘,都是朕的开心日。走罢,我们去园子里观赏些午间的食材去。”
若琳点点头,两人正欲往外走,方才来报的仕女又急急前来殿前跪下了,一脸慌乱,双手颤抖。
天后略有疑惑与不安:“又是何事?”
仕女道:“秉,秉天后,马将军有急事求见。”
天后缓一口气道:“可是在太武殿候着?”见仕女点点头,又道:“朕这便过去罢。你也在朕身边这么多时日了,纵有天大之事,也不致如此失态罢。起了起了。”
仕女抬头想说些什么,碰上天后目光,又默默低了下去,天后移身出门,她便退开了。
天后才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众仕女都低头待命。她道:“即刻派人去,把皇子也叫到太武殿。”仕女们连忙鞠躬后领命而去。
天后总有些不好预感,在若琳陪伴下,两人都神色凝重,不再多言,往平日议事的太武殿而去。
若不是大事,轮不到马将军清早亲自前来禀报的。
夜云歌来到太武殿中时,天后与马将军已是双双神色冷峻。若琳在一旁,也是面色苍白。仕女们全远远立在殿内柱子或纱帐旁,一脸惊慌。
夜云歌剑眉一蹙,近身朝天后与马将军行礼,而后道,“天后唤我前来何事?”
马将军看了一眼天后,天后点点头。于是他掀起地面上一个小小物体之上的黑色布缦,布下露出一张扭曲可怖的漆黑的面容,是一个人头。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仕女们又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马若琳也禁不住瑟瑟发抖。
夜云歌却未有惧,还往前几步仔细端详了一番。天后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云歌道:“此物来自?”
马将军:“千里之外,流光一处荒僻之地。前日快马加鞭送来皇城里。”
云歌:“从死者脸色来看,却不像平常争斗之下的牺牲品。可是与什么法师或妖力有关?”
天后点点头。马将军眼中也满是希翼之色:“皇子说的是。以我多年沙场经验而判,造此惨剧的,不是平常之人,甚至可以说不是人。非常可能是远古魔族而为。”
“魔族?以往听侍冬说,魔族数百年前就被众神压制,封入扭曲的异域空间了。他自己也参了那一战啊。”
“但有一个邪恶的种族,有力量去撕开异域,放些妖魔鬼怪出来作恶。”天后冷冷道。
夜云歌知道姑姑所说的,正是月族。他的惊人记忆力,让他对于任何书籍过目不忘,在藏书阁中,他详细了解过月族的背景。所以,他也知道了他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个月族的女孩……但,正因这样,此刻他不想相信也不想回应姑姑的这句话。
“作孽作到朕的流光来了。”天后紧绷着脸。
“不知马将军有何高见?”夜云歌转向马将军。
马将军皱眉道:“现如今,侍冬休眠期已启,已不能被唤醒。只能靠我们自己的法力军去寻了。天后,微臣还是建议,顺着头颅发现之地,四面八方散开去找出作恶之妖兽。若紧守着皇城,纵然保得了这城池,或许,也仅仅只能保得了这城池了。”
“案发在千里之外,那你就是叫朕的法力大军全力出征了?!”天后凝重而言。
“天后睿智,您贵为流光第一法师,应深知妖兽之力,多一分吞噬,多一分强大。若我们不即可出击,火速找到罪魁祸首拿下。怕是再晚一些,就合流光之力也拿不下此物了…”
天后默默闭眼。半响道:“经你一提醒,朕倒是觉得,此次,非得朕亲自去一趟才可。等众人寻到妖兽之时,怕是已是无人可拿下了…”
夜云歌一震,站起身正欲开口,天后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说下去:“云歌,这对朕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难事。只是,罢了,也不可说不是个机缘,就趁此时,让朕了了心愿,安心而去,无憾而回罢。”
夜云歌摇了摇头,“不是此时,绝不是此时,姑姑。”
“既然叫了姑姑,那就听姑姑这个长辈的一句话。明日安排继位大典。”天后走过来,握起夜云歌的手。
又朝马若琳招了招手,拉过她来,把两人手放在一起。然后看着又是诧异又是惊喜的马将军道:“明日,也是若琳登上后位之时,马将军,您意下如何?”
马将军一时百感交集,语塞。
马若琳一边还没有从震惊和恐惧中恢复过来,一边睁大了眼,感受着内心疯狂的跳动。
夜云歌的手被放天后手中,上面还叠着马若琳的体温。而他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神色凝重的看着天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