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像我,具体来说是像我那个地方的人一样 称玉米面粥为“糊涂”或“棒子面糊涂”。我们是东边人,说话带着东边的方言,再多融入一点东边口气,就会听成“糊肚”。
小时候冬天的早上总要喝糊涂,还没有睡醒,就听得母亲在屋内悉悉索索地翻着玉米面袋子,又听得筷子在碗内搅拌的声音。锅里水烧得正沸,玉米面下去,或稀或稠,转眼就能出锅。
早饭时,糊涂和咸菜是标配,院子里的咸菜缸里捞一块腌得恰到好处的芥菜疙瘩,切成丝,用香油调了,洒在糊涂里,连饭带菜都有了。有时也会炒些芝麻盐洒进去,更香,更好吃。
孩子们吃多了总会烦,烦那种一成不变的粘稠口感,烦那看似会造成营养不良的单调颜色。更重要的是,它没有油水,没有滋味,一味的只是为饱腹而存在。
但父母好像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总是会在吃饭时夸赞当顿的糊涂,夸它的细腻发甜,夸它给身体带来的自内而外的温暖。他们喜欢一边喝糊涂,一边掰了馒头放进碗里,然后细细品尝这一顿简单的饭食。听他们吃饭的声音,好似是在品尝一顿绝好的美餐。父母对食物的敬重、对粮食的珍惜是不下地干活的我理解不了的。就算已经吃饱,为了避免浪费,他们也会互相吆喝着“来吧,咱把这一点分了。”母亲端着锅过来,一人再盛一勺。
过年贴春联,母亲又会熬一小锅稠稠的糊涂,这次不是用来吃,是拿来做浆糊的。这一天,家家户户总会有一个小孩子捧着盛糊涂的小盆,尾巴似的跟在大人身后,做贴春联活动的助手。人们在每一扇门上都刷上一层薄薄的糊涂,再把春联结结实实地粘上去。剩下的小半锅糊涂一定不会倒掉,往往就成了鸡们争抢的食物。
糊涂这种食物是这样的朴实能干,它比不过面条、馒头和饺子,也逊色于米饭与包子。但在那些米饭馒头尚不那么充足自由的年代里,它全力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
“糊涂”“糊肚”的叫法与养家糊口有关,糊口而已,并不是锦衣玉食;它的形状是“糊糊”,它还可以做浆糊涂东西,于是就有了“糊涂”两字。但我以为为它起名“糊涂”的智慧还在于“难得糊涂”,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它默默守护,易做易饱,安定着人们的内心,虽“糊涂”过活,但要明白做事。
现在偶尔才喝糊涂,糊涂终于不再是能够占据每个早晨甚至晚上的“霸王餐”。今天的它就像调味品,制衡着大鱼大肉多油的生活。
没有人随着我叫它“糊涂”,而我却在一次又一次被嘲笑“老东洋”之后,逐渐改变了许多许多发音。我称当年习以为常的“糊涂”为“玉米面粥”。这个名字叫得既官方又洋气,终于保住了我的面子。然而“乡音未改鬓毛衰”,即使离家再久,我又怎能忘得了它的名字叫“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