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参加铁路工作之前的空闲时间,我坐火车去了一趟上海,大哥还在那里读书,他离开了农村,境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有点意气风发。我想去看看大哥的新生活,去看看多少青年向往的高等学府。铁路子弟坐车当然不用买票,有很多的逃票方法。
历史悠久的大学校门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庄严神圣,进进出出的人们也没几个戴眼镜的。大哥寝室四个室友,工农兵占全了。
年纪大些的是个老回乡知青,有三十多岁了,满手老茧,不多话,每天都将寝室几人的热水瓶打满开水。还有一个是本市人,学习很用功,除了周末回家,每天都上图书馆,床头堆了许多专业书,同寝室的有疑难问题都会问他。一个当兵的战士,看起来年龄最小,二十刚出头,很活泼,穿着胸前俩口袋的军装,喜欢逃课,不看书,成天笑嘻嘻的。说毕业回部队就能穿上四个口袋军装,一脸憧憬。
大学真好。林荫道边梧桐树,图书馆的红房子,窗明几净的教学楼,挎着书包的青春男女,到处都能嗅到书香文化的味道。跟大哥去食堂吃饭,最喜欢是打一大碗小青菜汤,碧绿的菜叶子飘在碗里,上海人叫毛菜,一只我拳头大的全瘦肉的狮子头,才一角钱。
大哥休息时带我到市里逛逛。繁华热闹的南京路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力,而是要求大哥带我去虹口公园瞻仰了鲁迅墓。我非常崇拜伟大的鲁迅,一是鲁迅的气节和睿智,二是那时我们只认识鲁迅,能读到他的书。
我的同学周也是鲁迅的崇拜者,他画了许多幅鲁迅的头像。瘦削的脸,犀利的眼,浓浓的两条剑眉,唇上黑黑的小胡须,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酷酷的表情。我读了鲁迅所有的书,有的书读了许多遍。从《彷徨》到《中国小说史略》,从《两地书》到《野草》。在空空如也的图书馆书架上,只有几本鲁迅的书值得一读。
我读鲁迅先生的《野草》。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
我惊异鲁迅先生语言俏奇瑰丽,意象玄妙奇美。
我家的院子种了许多树。每年立春前后,我们都会选一些直溜的杨树柳树枝条插在院子里或者菜园子的地垄上。松软肥沃的泥土很容易就插得深深的,没几天,雨水一浇,杨树柳树枝条就爆出细细的嫩芽,慢慢长出新叶,只三年就长成一棵亭亭玉立小杨树小柳树。并没有什么人动员,也没什么植树节,年年立春植树是人们的习惯。小镇上除了柳树杨树,还有许多桃树,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三两棵,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小镇上到处姹紫嫣红,桃花灿烂,分外妖娆。
阳春三月,登上高处就能望见小镇一处处盛开的桃花。铁路工厂修火车头的大车库是小镇的最高建筑,我们常往上爬。大车库有三层,一层比一层高。我们从外墙铁梯手抓脚蹬一层又一层往上攀登。铁梯只是钢筋弯成回形栽在砖墙缝里,没有护栏,胆小的就不敢上,上去才能看到好风景。站在最高大车库顶上放眼一望,半个小镇都在眼下。一排排平房整齐划一,青砖红瓦绿树掩映。春风和煦繁花盛开,红的是桃花,白的是梨花杏花,黄的是枇杷和菜花。绿的是柳树杨树。最多最醒目的还是桃花。一丛丛,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红得如火似锦,灿烂夺目。
上古神话传说古代勇士夸父身材魁梧、力大无穷,他向往光明,拿着手杖去追赶太阳。他翻过许多座高山,渡过很多条江河,一直追赶到太阳落下的地方。他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到黄河、渭河喝水。黄河、渭河的水不够,又去北方的大泽湖喝水。还没赶到大泽湖,就半路渴死了。他遗弃的手杖,生根发芽,化成桃林。
夸父是不是曾经到过了这江南小镇,为何小镇桃树特别多。我不知道巨人夸父是否到过这里,我知道,美丽江南桃花盛开这是小镇孩子们的功劳。
小镇孩子吃了桃子,桃核随手丢在房前的菜园子里,第二年就能发芽,长出一株小桃树来。有时,我们也到野外寻觅。地垄,路旁,甚至垃圾堆上,都会有小桃核冒出幼芽。一路走,两边望,搜寻着。一旦发现破土而出的桃树幼苗,就把它挖出来,根须还带着硬核,为了不伤及幼树苗根,挖一大包泥土裹住树苗根部,成拳头那么大,带回家栽在自家院子里或菜地旁,小树苗一年长一大截,三年就长成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桃树,五年就会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子。
春的季节,一路走,穿行在春风里,女孩子喜欢摘上一枝桃花,人面桃花相映漾,美不胜收。男孩子喜欢掰节柳枝做支柳笛,含嘴里吱吱呜呜吹出各种调调。小镇的桃花,粉红的居多,也有大红胭红的,还有粉白的。奇怪,越是好看美丽的花,越不爱结果实,越是不起眼的花结的果实越多越大,正所谓华而不实。
我栽种的桃树也已经长大开花结果了,我从小立下的志向却还没有实现。我是那追日的夸父。我追求了,我失败了,我仍骄傲。
中秋节到了,我又迎来了我十九岁生日。农历八月十八日,过了这一天,按中国人的习俗,我就是二十岁了。母亲照例给我煮了碗挂面。长长的面条是预祝我生命的长久,大海碗里两只油汪汪的荷包蛋象征着和美吉祥。我吃着鸡蛋挂面,却少了儿时那份欢乐喜悦。
夜深人静,清风拂煦,有桂香飘来。我走出家来到不远处菜园子里一棵大榆树下。这棵榆树小时候我曾爬上去逮过金精虫,摘过榆钱吃。月色黯淡,树影婆娑。倚着树根我仰面朝天躺下来。无垠的夜空笼罩在我的上方,透过深深夜幕,无数星星在闪烁,向我眨着眼。回想起小时躺在家门前的小院凉床上,望着夏夜的天空,数着星星的情景。天空还是那个天空,我却感觉景似人非。牛郎织女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北斗七星的柄指着西方,这巨大的斗是谁来舀酒的?参宿星静静地思念着永不能相见的兄弟心宿星。古老的童话一代又一代流传,旧的童话消失了,新的童话又在创造。
看,夜空多么晴朗,繁星熠熠闪烁,好似一群群躲在深蓝色天幕后顽皮的小天使,只将一双双眼睛露出来,狡黠地眨着,窥探着人间的秘密,嘲弄着人们的隐私。那乳白色的银河又好像一群翩翩飞舞的仙女,轻轻飞扬着长长的飘带。啊,多么浩瀚的宇宙,多么遥远而神秘的世界。我知道,那些星星都是如太阳如地球一样的天体,并没有什么天堂、仙女、神。可是,望着缥缈神秘的天空,仍激起我美好的向往。
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在人们看来熠熠闪烁,永恒不变。元星说,那些星星也有兴衰,也会死亡。就是地球也有毁灭的一天。一个人的生命又多么短促,多么微不足道啊。元星还说,星星毁灭后会成为一个称之为黑洞的天体,这黑洞千奇百怪,神秘莫测。人死后又将如何呢?唯物主义者说人死后思维停止,肉体腐烂,什么也不存在了,真让人觉得难以想象。许久,我的思想才从那茫茫无涯无际的太空遨游回来。
我回头望望小镇,夜幕下的小镇一片静悄悄。一排排房屋窗口透出一点点灯光。元星说,那些星星有的比太阳还要大,还要亮,可是它们却不能与我们小镇上这一盏盏电灯相比。是啊,在那遥远的星空,多么巨大的光和热也无法照射到这小小的地球一隅。宇宙银河发生再巨大的变化,一个太阳诞生了,或者毁灭了,人们也无动于衷。可是,在人们身边,如果发生一件微小的事情,都令人神魂震荡承受不了。
大自然日出日落,昼夜交替,人们生生死死代代不息。在永恒的生与死之间,我们只能享受其中的一段短暂时光。死亡的黑暗景幕衬托出生命的光彩,也有的无声无息黯淡湮没。人们出生,受苦,死亡,永远地重奏这三部曲。周而复始,组成人类漫长的历史。我有时会这样想:我们活在世界上的人真是幸运。人经历的岁月越多,越感到生之可贵,生之不易。我们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们沐浴温暖的阳光,我们仰望蔚蓝的天空,俯瞰大地和群山。我们读书,我们听音乐,我们为悲剧而感伤,我们为喜剧而欢笑,我们为爱情而发烧。生命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我满怀敬畏,心存感恩,越加觉得应该珍惜光阴。人生短暂,如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闪光。于是我想,我在这个世界上能留下点什么。总是有种声音在催促着我,有股欲望在心里涌动,一个坚定纯洁,有着美好信念的心灵不会为死亡而恐怖。沧海横流,人类精神光辉永照。人生辉煌灿烂,死亡将达到顶峰。
我心潮起伏,高声吟出几句诗:
“有谁说人百年总有一死,
高尚的人精神长存人间。
有谁说世上没有永恒,
闪光的青春照彻长天。
当生命高唱胜利的凯歌,
当理想燃起金色的火焰,
就是地球也会停止旋转,
太阳将永远在天空高悬。”
我静静地站在大榆树下,聆听远处的声响。夜色深沉,稻田里的青蛙在合唱,还有三两声雀子的鸣叫。皎月当空,千家万户进入沉睡的梦乡。这时,一阵风,树枝摇晃哗哗响。我听到,远方,大海涨潮了。在东海,宽阔的钱塘江面一片静寂,映着粼粼波光。陡然间,风从海上吹来,涛声起,潮声急,江流入海口涌起大潮,白浪滔天,汹涌澎湃。潮头由远而近,轰轰隆隆奔腾而来,巨浪冲击着堤岸,卷起漫天飞沫,滚滚而去,势不可挡。满江沸腾,波涛万顷。远在千里之外,我仍被这奔涌的涛声震撼,心潮激动,起伏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