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

天火辣辣的冒着热气,红梅小脑袋瓜子上的头发湿漉漉的,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喘着气。前面是两个男人,扛着一个不小的黑色包裹,走得很急。

红梅出来的时候还在屋外玩泥巴,脸上手上到处沾满了泥,很快就在脸上裂开几条缝,就像脸裂开了一样,红梅边抓脸边快步跟上。直到他们穿过一条小路,转入一片庄稼地,红梅一半的身子似乎都陷了进去,半截身子在未成熟的绿色庄稼上飘走。穿过庄稼,是一座山脚下,这座山名叫雪山嶂。

那两个男人停了下来,回头看累得气喘吁吁的红梅,厉声,“阿梅,回去!”红梅盯着他们手里的黑色包裹摇了摇头,“弟弟。”

“你这小丫头片子,不听话是吧?”其中一个男人随手捡起路边的树枝,作鞭打状,“屁股痒了是吧?回去,赶紧的。”红梅怯怯地看着他手里的枝条,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要弟弟,我要弟弟……”

那两个男人也不管她,自顾自往山上走去,后面隐隐约约传来几句话,“这阿梅身子骨这么弱,说不定哪天也……”

那一年,红梅6岁。

过了几年,红梅渐渐忘了那件事,除了一个哥哥,红梅又多了几个弟弟和妹妹,而且她还上了小学。

红梅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烧火淘米蒸饭,然后沿着小路摸到菜园,摘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回去,一个人烧火烧菜,不忙不乱的整出够一家老少吃的饭菜,再叫外出干活的大人们回来,自己又忙着喂弟弟吃饭。

都忙完后,红梅提个袋子,里面装了几本破书,像赶集一样,走半个钟的路去学校。她对上学提不起兴趣,也就胡乱的听,每天迷迷糊糊的等到下课,回家后就背着弟弟往庄稼地里跑,拔几根野草,摘几棵菜,或者在地里挖些瓜,抱回去做晚饭。

转眼,红梅上完小学,又升上了初中,弟弟妹妹已经可以漫山遍野的乱跑,时常惹出些祸事来。

一次,幺弟嘴馋,爬上门前的那颗柿子树摘柿子,树本不高,柿子也容易摘,幺弟却硬生生从树上摔下来,还摔断了手,疼的嗷嗷直叫。红梅娘听到消息,立马放下手里的活,从庄稼地里冲回来,看到红梅,一巴掌甩上红梅的脸,印上一个血印,接着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红梅也不还嘴,默默地跑去做饭。后来,一直小心伺候幺弟直到他的手长好。

过了些日子,红梅初中也毕业了,红梅娘说,“你几个弟弟都要上学,你就别上了,在家帮忙!”比起别人只上完小学,她还算好的,红梅没坑半声,就回去了。

那年,红梅16岁。

这天,锣鼓喧天,红梅的哥哥娶了一个媳妇,听说是什么村村长的女儿,可把红梅娘乐坏了,连对红梅说话也比平时温声细语些,她突然发现,红梅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

空闲下来时,红梅娘就让红梅大嫂打听有没有适合的亲戚,后来果真打听到了,就约着见面,见完,对方就拐弯抹角的拒绝了,一连几个都是这样,红梅娘的心情从最初的希望变成了嫌弃。

到得后来,终于有一个村的男人相中了,只不过隔了好几座山,家境一般,但也说不上差,红梅娘忙不迭的把红梅嫁了过去。红梅走的那天,泪眼婆娑,红梅爹千叮咛万嘱咐,过去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伺候好丈夫婆家,红梅点头答应。再看红梅娘,正低头盘算着什么,红梅喊了一声娘,红梅娘朝红梅挥了挥手,说了一声,“去吧。”

红梅过了男方家门后,因为人勤快又老实,不管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总能打理得有条不紊,公婆异常满意,不住的对人夸自己的儿媳妇多么的能干,红梅也就开始在这个村扎下了根。

第二年夏天,红梅怀上了,一家人高兴得团团转,红梅婆婆特意杀了一只鸡,熬了汤给红梅喝,嘴里不住念叨着,这样孙子才会长得白白胖胖的。生平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般好,红梅有点不知所措,虽然她知道那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可肚子总归长在自己身上。

隔年3月一个午后,春寒未退,一个孩子在这时呱呱坠地,是个女儿,红梅第一次当了母亲。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婆婆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下不了好蛋,活干的再好有什么用!”只见婆婆端着一碗早已熬好的鸡汤走了进来,放在红梅床边的桌子上,那碗好像生了气,发出重重的声响,恨不得把自己砸碎,“这本来是给我孙子的,算了,当赏给你女儿吧!”就在那一刻,红梅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生个儿子!

这时,红梅19岁!

自红梅生了大女儿后,整个家似乎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红梅依然是日夜操劳,有时女娃在旁边哭个不停,她也没空去管,婆婆也就勉为其难帮忙带着。

毕竟是第一个娃,红梅还是抱着回了娘家,红梅爹自然是高兴得紧,将孩子抱在怀里不停的逗她,还准备了一个红包塞到她怀里,红梅娘突然抢过,“咱们女儿就要嫁人了,留着,给她!”她又看了孩子一眼,对红梅说,“六月,你幺妹就要嫁人了,记得回来。”红梅连忙答应,“记得了,娘。”

红梅幺妹嫁人那天,家里可真热闹啊,除了那一次大哥娶媳妇,红梅这是第二次看到她娘这么开心了,听说幺妹嫁的是个城里人,那可跟村里人不一样,听说那都是有文化有讲究的人,难怪娘会这么开心了。

但是和红梅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还是要回去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吗。

转眼过了两年,大女儿渐渐长大,红梅的肚子又渐渐大了起来,红梅担心是个女儿,刚一怀上就往村东头那个神婆那儿跑,给了钱,让她算,神婆叽叽咕咕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最后向红梅保证是个男的,红梅才安心的回去了。

孩子出生是在秋天,秋风萧瑟,依然是个女儿,红梅听到这样的噩耗,差点晕了过去,红梅婆婆依旧是唉声叹气,孩子都生了,有什么办法呢,养呗,于是想也没想,便给孩子起名叫秋天。

大女儿倒是挺高兴的,整天兴奋的上蹿下跳,有时特意将小秋天惹哭,孩子爸越听越烦躁,抓住大女儿就打,往后,挨打的事全落在了大女儿身上。

红梅接着又生了第三个女儿,第四个女儿,第五个女儿。直到第五个女儿时,红梅已经麻木了,都说养儿防老,都说传宗接代,咋就那么难呢。家里本来就不宽裕,如今养儿还要供读书,日子越发过得捉襟见肘,红梅和孩子爹商量了,就把第五个女儿送给了孩子姑姑,都和在自己家一样的,红梅心想。

那会儿,红梅已经29岁了。

红梅或许是幸运的,女儿一个个长大时,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乖巧能干,帮她分担了很大一部分的劳作。

更幸运的是,1993年10月14号,红梅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的儿子终于出生了。整整十二年,红梅盼了十二年的儿子,终于出生了,一家人高兴得像红梅初次怀孕时那样。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没有了,红梅的人生已经完整了。

那一年过年,红梅特地早早的,把儿子放在箩筐里,担着回了娘家。这次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也确实,她的气通了一回。

红梅实现了人生目标,总该回过头来算算自己下的赌注了,五个孩子上学,对她,对整个家来说,已经是个算不清的数字,砸锅卖铁,红梅和孩子他爸将家里能卖的东西一件不剩统统卖掉了,还是欠着一屁股债。

于是种的地越来越多,孩子们越来越苦,一个月能喝上一碗肉汤成了她们的盼望,当然,最盼望的,总是过年,因为小的孩子能吃到鸡腿,还有新衣服可以穿。

那一年过年,红梅实在没办法,还有两天就除夕了,她带着幺女赶最后一趟集,然而口袋里的钱摸了又摸,也不够买半件衣服,本打算例行的去卖衣服的市场看一眼就走,而在幺女期盼的眼神中,红梅心软了,鬼使神差之下,趁着一家店老板走开时,红梅偷偷地将一件衣服塞进自己袋子里,拉着幺女快步离开。

只不过刚走到楼下,红梅就被追上了,在人群中一番争执之下,衣服,最终没有买上。幺女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冷眼看着那一切,像被绑着一根绳子的动物,任由的拉扯向不同的方向。

而年,依旧得过。

那时,红梅已经很大年纪了,她还将继续老去,走向和她娘一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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