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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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力今天是第三次来医院。他不是来看病,是来咨询。

王大力第一次来骨科,遇上个年轻医生。王大力“腿痛”二字刚出口,医生就摆手说:知道了!随后从打印机里冒出一张纸,递给王大力,要他去影像室做CT。

王大力接过单子,看着这张青青的嫩胡茬儿,一股子奶气的脸。医生,我来看病,就想问个一二三,现在连一都没讲,就让做检查?医生说,没检查,我怎么知道一二三,还是三二一?

王大力一把将单子揉成团。

他第二次来,碰上个老医生。

一见老医生脸上写满沧桑,王大力可高兴啦。老医生定是阅病人无数,说不定华佗再世,扁鹊还魂呢!

王大力激动地向老医生讲述了腿痛的过去、现在和对未来的担扰。老医生面无表情地听完,看了王大力的脸,却没有看他的腿。扶了扶即将滑落的眼镜。助手心有灵犀地点点头,麻利地在电脑上开了单子,递给王大力说,去交费,做MR检查。

王大力眯起眼看着助手,什,什么MR?

助手说,就是核磁共振。

哦,核磁共振倒听说过,就是按部位收费,一个部位几百上千块的,好像比CT还高级的那种?

王大力气极了。倾诉了半天,就这结果?他把单子扔到老医生的眼镜上。他感到被羞辱被戏弄了。什么老医生?说不定是个算命先生!

他不想再去医院了,可又不甘心。王大力不信,堂堂市医院,连一个不做检查就能看病的医生也找不到?

今天,他特地起早排队,花了18.5元挂了专家号。为此他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昨天晚上到医院暗访,看到走廊墙壁上的名星榜。各科室专家、主任医师及学科带头人的头像和简介。他后悔呀,前两次怎么就没留意呢?让自己花钱、费工、还受气。

他想,专家一定不像那些庸医,不会看病只会让你做检查。专家会详细询问病情,耐心讲解病的来龙去脉。让你就算做检查,也心甘情愿,明明白白。

王大力坐到这位笑容可掬的中年专家面前时,就像丢失的孩子见到亲娘,鼻子一酸,挤出几滴眼泪。

专家安慰道,大男人还落泪?不就看个病吗?叫你上战场咋办?

王大力噗嗤笑了,上战场我又不怂啦。我当兵那会儿,训练、演习可勇敢啦!

专家说,那就对了,人生就是战斗嘛!

王大力不禁想道:送水时要跟疼痛的腿战斗,来医院看腿要跟医生战斗,若是医生判决他的腿需要手术呢,就要跟钱或者比钱更复杂更难对付的人战斗。人生啊,真是战斗!

专家又问王大力,今天是第三次来医院?王大力一愣,专家竟然能掐会算,知道我来过几次?

为什么只挂号不看病?

王大力有些难为情,低下头。

专家仍然盯着电脑说,以前你从没进过医院,哪知道现在的医生看病,是靠仪器?仪器为主,仪器为王。等机器检查完毕,出报告了,一目了然了,医生再给治疗方案,开单下药。

专家看了看王大力疑惑的眼神说,你也许在想,古时候医生看病不是“望闻问切”吗?是啊,不过那是千百年前的事了。都机器人时代了,再往后,人都可能变成机器了,看病还能离开机器?

专家这番话,让王大力心里豁然一亮。他佩服这专家,崇拜他。但又恨他。看来,今天逃不出专家手掌心,必受那些嗡嗡作响的仪器折磨。

他的腿半年前开始疼的。送水工十有八九,不是肩疼就是腰腿痛,所以他没在意。没想到越来越严重。从前粗壮如树的腿,一天天变细。每隔一周,他就用一根固定长度的绳子量一量,一量准会细出一韭菜叶来。从前提四桶水,一口气上六楼,现在提两桶水,上三楼就要歇两歇儿。

以前,王大力的腿也痛过。那是劳累的痛,不仅腿,腰、肩、背都痛过。那种痛大多是模糊的一片或一带困乏不适,可以忍受的,休息后会很快消失。

而这回不同,痛起来没完没了。每天第一趟送水上楼,当他挺身抬腿时,膝盖咯吱一声,便开始了新一天的疼痛。

疼痛发于膝盖,蔓延全腿,严重时及至腰背和阴部。痛点常处于游离状态。一忽儿在上一忽儿在下,仿佛在左又好像在右。痛感也稀奇古怪:往往是酸、痛、胀、麻、痒多种不适感交替、交叉、混合袭击。酸中有痛,痛中有胀,胀里有麻,麻里还混杂着痒。

更奇怪的是王大力的腿里有流水声。夜深人静时,王大力会听到腿里哗哗哗湍急的流水。王大力对水有天然的惧怕。他家门前的那条河,无数次淹没农田,冲毁房屋。连他的命也差点儿丟在洪水里。所以,他成年离家后,常做的恶梦就是洪水扑面而来,一片汪洋。人在洪水中挣扎逃命。

如今,腿里的流水声是一种暗示还是指引?他希望是错觉、幻觉。他忽地坐起,拉开灯,跳下床。水声顿时消失。他躺上床,水声又起。有时候反复折腾到天亮。

妻子听不见水声,也不信他的话,说他脑子有毛病。

王大力以为专家能懂他。就绘声绘影给专家讲述这充满奇幻的腿。专家听了,说王大力不仅腿有病,而且心理有病。

王大力没有生气。他理解专家,专家不是神,也有弄不懂的病,总得找个说法。比方“心理病”,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不光医生,任何行业的人,遇到解释不了的问题都可以借用。它似乎能包揽一切身体以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病。

有时候,他又为自己能够独自拥有别人不信也不懂的离奇体验而骄傲自豪。进而又感激他的腿来。

专家让他撸起裤筒儿。摸摸小腿,拍拍大腿,用手指敲敲膝盖。自言自语道,这腿不红也不肿啊!

王大力说,对,它就不红也不肿,怎么就是痛呢?痛得厉害!

专家斜他一眼,不红也不肿事才大!

王大力心里一咯噔,见专家神情庄重,他预感到问题严重。急切地问,你是说,里面有大问题?

专家说,不检查谁也不敢下结论。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呢!可是,就怕万一!

王大力怯怯地说,对,我也怕万一。

专家说,所以要用仪器揪出那个万一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到时候你不想治,想放弃,也是早比晚好!至少,不会成天挂在心上。那样,病不死也累死人啦!

真是专家啊,王大力的腿病早已变成心病了。

王大力高高兴兴做了MR。影像医师让他在MR室外等半小时拿结果。

走廊的休息椅坐满了人。

王大力见一张张脸都绷得紧,神情肃穆像参加追悼会。他觉得好笑。不就检查吗?不就是两个结果吗?要么没事要么有事——

这时,有人说话了。

你知道吗,听说骨癌要截肢呢!

截肢?那是中期,晚期就不用截了,直接等死!

嗯?不怕,截肢还可以装假肢。

对,楼上那老张,安的进口假肢,美?国的。可漂亮呢!邻居说他成了大美腿!

哈哈哈哈,几个人都笑起来。

哼,装了假肢也活不过五年人!

胡说!那个——

王大力心烦意乱,怎么听这话就像对他讲的,就是讲他的?他打个激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头看看空调出风口,上面的红布条一个劲颤抖。他感觉空调太凉,缩着身子下了楼。

楼前是个小花园。蹲、坐、躺着各种病人和陪护。有做过手术,放疗或化疗的,有痴呆傻笑流口水的,有锯掉胳膊截了腿的。

一个截了肢的四十来岁男人。见王大力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将轮椅滑到他身边。老哥哥,要是癌症,千万别做手术。

王大力问,为啥?

运动员悲声说道,一截就完了!

不是说生命完了,生命算什么啊!而是你的职业生涯完了。我不知道你是干啥的,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热爱的,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就像我,是搞体育的。曾经在省级运动会拿过举重冠军。那人说着举了举手臂,露出的肌肉骨骼虽然不是那般强健有力,依然窥见昔日风采的影子。

他抹一把眼泪,唉,如果不做手术,我说不定——就算不当运动员当教练,也没离开我的体育啊!如今这个年纪,体育不只是我热爱的事业这么简单,还是经济来源,家庭幸福,生命支撑等等等等太多的含义啊!

运动员好像自言自语,都怪那个检查。我觉得还行,还能拖、能挺。可妻子,非逼着来检查。

一查竟成千古恨哪!说话间,运动员又呜咽起来。

相比运动员,王大力觉得自己的腿很渺小,生命很渺少。而且,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至少,它属于所爱的亲人们。

曾以为天塌下来都能顶住的王大力,如今感到力不从心。

痛苦难耐时,他也尝试找过其它工作。

对王大力来说,找工作比找媳妇难。按说五十出头的人,找个保安看个大门还有人要的。他一打听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机关单位当保安,条件好待遇高,冬天开暖气,夏天吹空调。一日三餐伙食全包。可是门槛高。想进去得走关系找门窍。企业单位当保安,条件差待遇少。小铁屋,一把木椅像坐大牢。夏天似火炉,冬天如冰窖。对王大力来讲,这都不是事,这委屈他受得了。最大的问题是,企业要执行劳动法,收入分两块。假如总收入两千五,社保至少占八百。实际到手只有一千多。什么社保呀养老呀,对他来说都是遥远的未来,他得先打发好眼前的日子。

他问人事经理,能否把交社保的钱变成工资?人事经理白他一眼,你能不能把劳动法改了?噎得他一声不吭。他心里怨恨起劳动法来。这劳动法好像冲着他来的,专门跟他作对!

他不能自顾自图清闲,想起儿子那忧怨的眼神,他心头那块巨石逾加沉重。

儿子大学专业没选好,毕业三年来,年年换工作。到如今生活费用还捉襟见肘。时不时向家里要补贴。对象是大学时谈的。现在,爱情谈好,该谈婚姻了。好比写小说。爱情属虚构类小说,大半是编的,有些虚无缥缈。婚姻是非虚构故事,虽然形式上虚构一些夸张一些。但内容真实,来不得太多虚构。

结婚的头等大事是房子。

王大力干了二十年国企,又干了八年送水工,把儿子培养到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到现在,把女儿培养到即将毕业。截至今天,手里全部的结余,仅够一套房3成的首付款。儿子女友的母亲,提出要二十万礼金。王大力说没有。那女人哭丧着脸说,礼金我们一分钱不落,到时候都给孩子们。王大力说既然这样,那到时候有钱了,我们给不一样吗?女人说,那不行,你这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不着数。

王大力说,没有了,首付已经把我掏空了,不信你可以抄家查验。对方脸黑丧着说,老王啊,你只交个首付,孩子们要还贷三十年。哦,我养了二十多年女儿,嫁给你们老王家还债去?你良心真狠哪!

王大力无语。

世界真美好,生活太奇妙。当浪漫的爱情遇上冰凉梆硬的现实,狭路相逢,王大力没有选择,没有退路。自己的腿比起儿子的幸福简直轻如鸿毛。

王大力决定专心致志地送水,毕竟比起当保安能多挣钱。而且,他专送别人不送的客户。比如步梯楼,老式筒子楼,甚至危旧楼,只要人能爬上去,他都送。这种客户,送水工吃力大,客户多出钱也愿意,周瑜打黄盖。

如今电梯房多了,送水工都愿送新小区、新楼盘。清一色电梯房,不管二十层还是三十层,一电到顶,跟坐火箭似的。小区像公园,更像仙境。假山绿草和喷泉,鸟语花香人悠闲。

送水工只需将水送进电梯,按扭一按,蹭蹭蹭直线上升。到了楼层,美女播报:28楼到了,请走好!出了电梯,是宽敞明亮的走廊。虚掩的防盗门挤出的歌声相伴,送水工步履轻盈仿佛走红毯。此刻,送水不是劳动,不是受累,是享受,是游玩。

可是,这享受,这幸福,不属于王大力。他要挣更多的钱。他必须吭吭哧哧艰难地一步一台阶地爬楼。结果,腿痛日渐严重。

他想知道腿究竟怎么啦?

他上网查。把自己的症状拿到网上搜索。查了百度查知乎,查来查去查了个糊涂涂,既像关节炎,又像骨髓炎。无论关节炎还是骨髓炎,在问题的最后都会来一句:发展下去会变成骨癌。

当他看到“骨癌”两个字,觉得更像、最像、简直像极啦!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终于找到可以恰当形容、解释、比喻他腿痛的关键词了。他如释重负。可是,当他想到“骨癌”对他人生威胁时,又如泰山压顶。

他晚上查询,白天找感觉,对号入座。什么情况下、怎么个痛法,痛点、痛面、痛感及时长一一比照,揣摩。赶路骑车,提水上楼,夜晚做梦,接打电话,时时刻刻都在琢磨。提水时,从起步、抬腿、下屈、蹬撑,到迈步,直到下一个循环,他都在琢磨。琢磨琢磨一脚踏空,“咣当”,“扑嗵!”连人带水跌倒楼梯,膝盖和小腿磕在台阶上。

王大力坐在楼梯上点了烟,猛吸几口 。压压惊缓缓神。等剧痛过后,未见出血、肿胀,只在磕碰处半红半紫。他又继续送水。

到了晚上,疼痛发作。同时又听到滔滔江河的轰隆噼啪声,令人心惊胆颤。他赶紧伸手摸他的腿。他惊呆了——腿没了。下半身空荡荡,失落落。

没有了腿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他入用手在下身捞了一把,唉呀,命根子呢?命根没了?妈耶,我的命根子!他大呼小叫,一下子围拢很多人。人们看着他哄堂大笑。他躲不了也逃不掉。

人都这样了,活着还有意义吗?

他想以死了之,当看着面前这些堆码整齐的水桶,仿佛整装待发的士兵。而他这个“统帅”却要妥协、退缩、当逃兵。他顿感深深的愧疚和羞耻。

别看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自行了断,王大力不行。他有柔弱的妻子,有老大不小没成家没立业的儿子,有正念大学的女儿,还有年近八十高龄的老母亲。生命不属于他自己的,属于妻子、孩子,母亲,这些可爱又可怜的人。他不能死,寻死就是逃避,无能,自私!

他抱住水桶嚎啕大哭。哭声惊醒了妻子,妻子知道他又在做恶梦。

王大力本不想让妻子知道。男人,纵使不能给女人幸福,也不能让她为你担惊受怕吧?妻子是个心细的女人,一旦知道他的腿这么糟糕会很心痛。同时,也会担心因此断了经济来源,进而牵连到儿子的婚事。无穷无尽地担忧下去。她那瘦弱的身子会撑不住的。撑不住,又会加重他的负担。

前些时,妻子见他痛苦到扭曲的脸便追问,他总是强作镇定轻描淡写。最近,妻子从他的呓语梦话中,感到他的腿已非同小可。

在妻子逼迫下,他才去医院咨询医生。他希望腿痛只是一场误会,与病魔,与死神的误会。

这时,楼上的玻璃窗口飘下甜美的声音:王大力,王大力在下面吗?报告出来了!王大力抬头,从窗口露出一张天使般漂亮的脸蛋。这是影像室的小护士。

在充满戾气的医院里,唯有白衣天使是一道风景,能让病人打起点儿精神。

可此刻,小姑娘甜美的呼唤,仿佛是法官的宣判。冰冷、杀气、威严。

王大力不敢再抬头,不敢答应。把视线移向运动员空荡荡的下肢。

运动员见他目光躲闪,便安慰道:不过也别怕,听说以后的假肢可以变成活腿,真腿!

王大力瞪大眼睛问,就是跟好腿一样,能蹦能跳能上楼?

运动员顿了顿,岂止这些,听说用转基因技术,可以嫁接其他动物的腿。说不定,能变成鸟的翅膀,会飞呢!

是吗?王大力眼晴亮闪闪的,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了。

王大力壮着胆上楼看了报告。医生问了王大力的职业,便指着片子说,你是关节炎+骨髓炎。

王大力并不惊慌,这比他预料的要轻多了。那,要截肢吗?

医生:不用!没到那一步!不过,如果任其发展,那就不敢说啦!所以,以后不能再送水啦!

从此,王大力不再去医院看腿了。他忍着剧痛,穿梭大街小巷,往来楼下楼上,疯狂地送水。

天黑了,老式楼道里电灯七零八落。王大力跌跌撞撞扑倒在台阶上。昏了过去。

病床上的王大力时而昏睡时而苏醒。恍惚间,医生的话让他倍感欣慰:“这腿已经演变成骨癌了,必须截肢!”

好!王大力开心了,这普普通通的腿,可以换成鸟羽一样会飞的腿啦!意味着他的送水生涯没有结束。他甚至觉得:生命可以停息,送水不可终止!

王大力看到自己又生出无数条腿。确切说是无数只翅膀。他提着水在楼梯间飞舞穿梭。

轻松,轻快,仿佛又回到七八年前。满满的两桶,四桶,八桶,无数桶水,被运上楼。

王大力计算着,一天要送多少水?一年要送多少水?他算不清楚,但他知道这是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足以解决他一切人生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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