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过去,埋在一片遥远荒芜的土地里,风沙尘土,断壁残垣,那里有我挚爱的人们,用尽一生在命运里挣扎
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个傻子叫嘚儿四。
嘚儿,就是赶牲口的时候喊的 “嘚儿~驾!”的嘚儿。赶牲口的语言很有讲究,每个字都代表不同的意思,“嘚儿”就是小步慢跑,“驾!”就是大步快跑,“喔~”就是拐弯,这时候还得配合缰绳的动作,好让牲口知道是向左还是向右,“吁~”就是停下,短促的“哨”声有时候也念成“嘲”,就是要倒退,喊几声就退几步,当钉掌的时候让牲口抬腿,就要喊“跷”。
叫嘚儿四的时候,卷舌音要发得特别好,嘚儿~~ 一声,俄式大舌颤音,要让自己的舌头活蹦乱跳地在嘴里颤动起来。我从小到大也没学会发嘚儿这个颤音,我爹说,你嘴里含口水试试,含口水也不行,水倒喝了不少。
也不知道嘚儿四的名字是谁给起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排行老四,我记事儿的时候,嘚儿四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听说他和他的哥哥嫂嫂一起生活。嘚儿四的哥哥不傻的,是个正常人,所以还娶了媳妇。也许是因为嘚儿四娘的临终嘱托,也许是因为哥哥于心不忍,所以嘚儿四娘死后,哥哥就带着他一起生活。他们家里有几间土坯房,家里也没什么陈设,光溜溜的土炕,嘚儿四住厢房。
那时候我们村里傻子特别多,有光着身子满街乱跑的,有见人就打的,有吃牛粪的,有口眼歪斜流涎不止的。致傻的原因也不一样,有的是发烧的时候烧傻的,有的先天就是傻的,有的是因为受到精神刺激傻的。也不知道嘚儿四是怎么傻的,也许他生来就是个傻子,他跟村里其他傻子不一样,他不打人,平时就低着头走来走去,有时候在城墙根晒太阳的时候会嘿嘿地笑出声儿来,人畜无害。嘚儿四还爱干活,每天从村里的机井边上嘎吱嘎吱轧两桶水挑回家去。嘚儿四应该挺能吃的,因为他体格还行,比较壮,所以挑水也不费力的。
没人问起嘚儿四几岁了,他从来不洗头洗脸的,看不出几岁了,也许二十几岁,也许三十几岁,头上拖着黑黑的几卷毛发,有点像掉进煤窑的羊毛毡。他也从来不穿鞋,也许是他不会穿鞋,也许是不爱穿鞋,一直光着脚走路,脚上的老茧厚的跟鞋底一样。
嘚儿四平时都穿破衣服,有一年冬天突然穿了一身新衣裳,黑色的棉衣棉裤,有人猜测说,这身衣裳是嘚儿四的娘临死之前给他缝制好的。
凤鸣镇的冬天出奇的冷,在白天晴朗的日子,洗好的衣裳挂出去,不消一会就冻得棒硬,人出去呵气成冰,脸蛋冻得通红,说话时喷出的热气在脸上瞬间结成霜。有的娃娃上学去,耳朵没护好,冻木了,没感觉,打闹的时候没注意,一把扯下个耳朵来,也感觉不到疼,手放课桌上,一节课时间就生出冻疮来,生了冻疮的手就抹上大蒜,一只只蒜味的红通通的肿胀又干裂的腊肠爪子摆在课桌上。到了夜间,呜呜咽咽的西北风刮得像刀子割似的,就更没人敢出门,家家都烧炕,窝在热炕上。嘚儿四也只在白天出来,没什么风的日子,常见他坐在别人家屋檐下的台子上,他头上有羊毛毡,脚上有老茧,又还好有了这身棉衣,倒是没冻着。
这身棉衣他穿了一冬天,冬天过去了,渐渐的热了,夏天的烈日把地上的黄土都蒸腾起来了,地里的庄稼旱得都耷拉了,连街上的狗都趴在树荫下动也不动,但也没见他有别的衣裳,还是棉衣穿在身上,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冷热。穿久了,棉花就从撕破的棉衣缝里探出来,一片片花白挂在身上,有时候屁股上也白花花一团,老远看上去跟绵羊屁股一样,我们小孩喜欢跟着他,围着他转圈,逗着他玩,“嘚儿四,你今儿吃啥啦?你吃粑粑不?”,“嘚儿四,你娘嘞?你娘咋不给你做新衣裳嘞?”,“你屙一个,看能不能屙出羊粪蛋来?”,有的孩子会拿块石头放他手里,“这是点心,你吃吧!”。嘚儿四不恼,有时候真的把石头放嘴里咬,咬着不好吃,就扔了,依旧嘿嘿嘿笑着。孩子们闹到无趣了,就一哄而散了。后来嘚儿四那条大棉裤的一条裤腿都没了,他就穿着一条腿的裤子走来走去,裤裆里肥大的屁股若隐若现。
我们村叫凤鸣镇,以前是一座古驿站,四四方方,长约三里,四面都是城墙,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城门上面是城楼,下面是门洞。驿站虽小,城却修的全乎,听老人说最初的时候,城楼、角台、垛口、马面、影壁、马道、瓮城,一个不少。但是城墙最后一次修葺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墙砖都坍塌了,露出城墙里夯实的黄土,经过风吹雨淋日晒,黄土也松散了,从城墙上滑下来,形成一个个土墩子,一个个黄土坡,残余的城墙也千疮百孔,像嵌着一双双哭丧的眼、一张张哀嚎的嘴。
天气好的时候,太阳暖暖地照在城墙根的土坡上,常见嘚儿四坐在城墙根下的土墩子上,他会把棉袄脱下来,对着阳光眯着眼睛捉跳蚤。嘚儿四人傻,但是虱子跳蚤捉得好,他会用长指甲沿着衣裳缝捋过去,一把能捋一指甲的跳蚤。捉了跳蚤就放到嘴里吃掉,特别享受,像那些农闲时节城墙根坐着的老娘们们嗑瓜子的样子。
嘚儿四每天挑水的时候要穿越半个村,所以村里的人们几乎天天能见到他。村里没有自来水,所有人吃水都得从井里挑。村里只有一口出水的井。当初打井的时候,出了几个精壮的小伙下井,带着铁锹铁镐蝴蝶锥,打了几个月,每天绳子吊人下去,井上井下的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井塌了。打之前为了找到水眼,还专门请了个风水先生来,风水先生姓赵,貌似有点本事,平时手里拿个泛黄的老黄历,还有些奇怪的家伙事,平时务农,闲时看地,婚丧嫁娶建房选址觅阴宅都找他,人们叫他赵半仙。
赵半仙来了,看了看地形,口中念念有词:两山夹一沟,沟下有水流。可是凤鸣镇只有一座山,在村子北侧,叫奶奶山,并没有第二座山。赵半仙又说,山扭头,有水流。可是奶奶山从侧面看像一把打开的扇子那样平直,并没有扭头。赵半仙在村里走走看看,煞有介事的转了好几天,突然看见野地里有一片甘草长得旺,他说,朝这打,指定有水。
黄土挖下去是碎石子,碎石子再挖了几天是大石块,大石块挖了几天,井有好几米深了,人下去看不见顶了,木头撑好井壁,下去又挖了几天,挖不动了,碰上大块的花岗岩,镐头敲的火星四溅,就是挖不动。 这不行,废了,换地方。离废井口几米的地方再挖,二十多天过去了,井里黄土砂石的又吊上来一大堆,挖了有二三十米了,井下的人越来越提心吊胆了,还是不见一点水。再挖下去不行了,这井要塌,还得换地方。
这回赵半仙找了一袋黄豆,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这里撒一把那里撒一把,撒好的黄豆分别用碗扣住,第二天掀开碗一看,哪碗黄豆最大,就跟哪打。打了四五口,又废了几口。但是有一天,真打出水了。井里的水看着清澈,但并不好喝,有点涩,用不了几天烧水壶就一层厚厚的水垢,但总好过像以前一样去很远的地方拉水。
村里唯一的一眼喝水的井打好了之后,井周围都砌上了墙,只留一个压水的杆子从墙洞伸出来。压一下出点一水,压满了两桶水,就用扁担挑回去。
嘚儿四挑水的时候从来不好好走道儿,他挑着水走着走着会突然转一圈,心情好的时候转好几圈,把两只水桶悠得高高的,但是因为悠得快,桶里的水不见洒,他有时候嘿嘿傻笑几声,有时候自己跟自己说话。他路过我们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跑出去看他,一帮小孩老远就喊:“嘚儿四!嘚儿四!转一圈!转一圈!” 嘚儿四就转一圈。
大约到了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听说嘚儿四又长了新本领。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一群孩子在学校门口把嘚儿四团团围住:“嘚儿四,脱裤子!脱了裤子搓鱼子!” 孩子们喊的嘚儿四特别高兴,嘚儿四就把裤子脱了,在裤裆里给小孩们表演“搓鱼子”。到了上课铃响,孩子们才呼啦一下跑回教室。看了搓鱼子的孩子们回来特别高兴,兴冲冲的说,嘚儿四搓鱼子搓得特别好,面鱼越搓越大、越搓越长! 我也想看嘚儿四搓面鱼,但是后来他一路过学校就被满脸惊慌的老师们赶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要赶他,嘚儿四喜欢小孩子,又不打人。
嘚儿四就这样在村里每日晃着,日子也一天天的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村里人纷纷说嘚儿四找不着了。开始三四天找不着,人们都以为他跑哪玩儿去了,后来十天半个月一个多月都还没回来,他哥哥嫂嫂就托人去找,忙时干活闲时找,两个月以后在山沟里找到了。
嘚儿四死了。
嘚儿四的死相惨不忍睹,只剩半幅尸身,嘚儿四身上的棉衣裤更加破碎了,只剩下些布头和棉絮在风中翕动,人们说,看这样,嘚儿四准是被狼咬死了,那半幅尸身定是被狼吃了。山上时常有狼出没是真的,甚至有时候狼会跑到田里来,但是平时嘚儿四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城墙根,没人知道他怎么就跑到山上去了,怎么就又被狼吃了。
过了一阵,村里谣言四起,说是嘚儿四的哥嫂想占厢房,把嘚儿四毒死了扔到山上去了,但是谣言没说他的哥嫂是怎么把那么重的一个人搬到山上去的,也许是把骗他上了山才毒死的,死后的尸身又被狼吃了,那么吃了他尸身的那匹狼后来死没死呢?
又过了一阵,赵半仙说,他算出嘚儿四是自己上的山,因为有一天嘚儿四在城墙根坐着,眼睛睨着太阳的时候,在阳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娘,这一刻嘚儿四突然神清目明,头脑清醒,他不再是个傻子了,他就去奶奶山的找自己的娘,因为他的娘葬在奶奶山上。在奶奶山上,嘚儿四突然大梦方醒、豁然开朗。他不想傻活着了,他在山上坐到天黑,等着狼来。他喊道,娘啊,我来了。狼来了,嘚儿四就死了。
多年以后,村里还跟往常一样,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庄稼长出来又收回去,风霜雨雪,一年一年,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那些渠沟里暴尸的死婴,上吊服毒跳水缸自杀的老人,械斗中丧生的小伙子,都跟嘚儿四一样,像那些棉絮,飘散了。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家乡,偶尔想起嘚儿四,仿佛还能看见他身上的白棉花和黑布头在风中飘荡,看见他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嘚儿四!脱裤子!脱了裤子搓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