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嵇阳城西北面城墙高筑,乃是有“天下第一关”之誉的飞沙关,向西南而行则地势逐渐崎岖,有绵延百里的高山深谷为界,弃林山就坐落其中。
东面望去有一口沙泉,涓涓细流穿城而过,水渠两岸种植了一些垂杨柳,为饱受风沙的嵇阳城带来几分清凉。
城中街市人家错落交织,商铺多集中在水渠沿岸,这里既兜售西域香料美酒皮货,也有中原茶叶布匹碗盏,更有当地肉食面饼小吃,十分热闹。
张敬山和王墨行走在店铺林立的街道上,王墨问:“你不留在都督府中等着禀报军情,反而有闲心来城中闲逛,不怕延误战机?”
张敬山拍着胸膛道:“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这儿有数。”他领着王墨沿水渠缓步而行,领略城中风光。“别看嵇阳城并无丰饶物产,这里南北商旅汇集,货物多得很。”
“香辛料的气味很特别。”王墨手中捧着用油纸包裹的米肠子,好奇地上下端详。他虽然在弃林长大,却是第一次来到嵇阳城,对城中的一切都觉得十分新鲜。
张敬山看他好奇不已的模样,开怀笑道:“你该是第一次来嵇阳吧?是该四处看一看尝一尝,再买点儿西域美酒回去,岂不美哉!”
王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买东西?提到钱——”
“提到钱就伤感情了!”张敬山顿觉不妙,急忙另起话头:“我俩今日也算共患难,焉能不庆祝一番?我做东,带你去尝尝城里的百年老店!”说罢就推着王墨向前走去,边走边赔笑。
两人来到杨柳岸边一处人声鼎沸的酒楼。
这酒楼的门面并无多少精细雕琢,用料却是有年头的上好木材,自有一番气派。酒楼外竖起一根极高的木杆,顶端的红白色酒旗迎风翻飞,正是应和了酒楼门匾上的三个大字:“酒旗风”。
张敬山欣然道:“酒是自酿的旱泉烈酒,旗是三里外都看得见的酒旗,风是秘制风干马肉肠,故名‘酒旗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刚踏入酒楼就有跑堂小二伺候,二人捡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王墨问道:“有什么好酒好菜统统端上来,这位爷请客!”
“好嘞!”小二轻快地说:“要说远道而来的客官,多半都冲着咱们酒楼的旱泉烈酒和风干马肉肠!然而他们只知其一,咱们酒楼的好菜说上一盏茶的功夫也说不完,您二位要是不急,小的先上两壶旱泉烈酒,再让后面儿捡顶好吃的给您配一个席面?”
“也好。快去吧。”
张敬山呲牙:“你……真狠呐!”
王墨乐了:“怎么?请不起了想反悔?”
“那不能!”
说话间就有人端上酒来。
张敬山的眼珠一下子就黏在酒壶上撕不下来了。他早被勾起了肚里的酒虫,好似饿了几年没吃饭的老饕,飞快地夺过酒壶,捞起杯子斟得满满的,再狠狠地嗅了一口,飘飘然地叹道:“香!”
王墨臊得恨不能别过脸,实在不愿与这位酒中饿鬼同桌。
他目光四处游移,撇到站在一旁上酒的那人。此人并非原先那个小二,而是一个青面僵脸的瘦子。那瘦子恭敬地垂着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泄露出的目光却带着五分探寻。
王墨飞快地扫过他的肩膀、腰板、手掌和双腿,很快注意到此人右手手指下垂微张,食指中指第一个指节自然地向后勾起。王墨心中暗笑,问张敬山要了一枚铜板,用两指推到桌子边缘,道:“拿着,打赏你。”
那小二弯腰称谢,就要伸手接下铜板,哪知王墨手一抖,铜板沿着酒桌边缘翻落了下去。那小二见状便笨手笨脚地去捞取,可手伸地不够快,铜板眼看就要着地。此时王墨胳膊肘轻轻一推,被放置在桌沿的酒杯也跟着掉落下去!那小二双目精光一闪,右手在半空中灵巧地翻动,两指就像绞子一样去夹那酒杯,只是手指伸到半路,小二警觉有诈,便又闪电一般地缩回了手,任铜钱和酒杯双双落地!
“叮当”和“砰”响起。
小二急忙蹲下身子要去捡拾酒杯,半中却被一条胳膊给拦住了。
张敬山扣住他的腕子提了起来,细细端详小二两根手指头上沾的酒液,啧啧地摇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盅好酒!”
那小二木然的脸更加泛青了,他忙不迭地道:“对不住!对不住!二位爷,是小的没接稳杯子,小的这就去给二位换一个。”说罢便赶紧脱身离去。
王墨对张敬山说道:“观此人的手和手法,是个使暗器的行家。你推荐的百年老店果然不凡,连跑堂的都是高手。”
“哎,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不能赖我。”张敬山连忙摆手。他将自己的酒杯推给王墨,又提起酒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道:“我闻过了,没事,喝吧。估计就这一壶了,后面也别指望再上大菜。”
王墨端起杯,这酒果然烈!入喉就像火烧,回味却越发清冽香醇。他饮酒只是偶尔浅尝,只此一杯便够了,后来面色有些发烫,倒引得张敬山多看了几眼。
二人不欲在酒楼再生枝节,便付账走人。离去时却被一个跑堂的留住,给了一包用油纸包裹的风干马肉肠。
“这是何意?”张敬山奇怪地问。
“这是我们大掌柜送的。”跑堂的指了指。
二人顺手望去,只见里间门口立着一个厨子打扮的粗壮男子,向他们遥遥一个抱拳,正是在齐民堂门口围观过的红脸汉子!
日落时分,张敬山果然带着王墨回到都督府。
他叮嘱王墨:“待会儿进了都督府,一切都依我眼色行事,你不要多话。”
此时都督府大门口已经多出了许多披坚执锐的守卫,门外的将旗也高高升了起来,这代表着飞沙关守卫大军的最高统率都护大人已经坐镇中军帐。
早已有亲兵在大门口守候,一见两人便迎上前来。这回他们毫无阻碍地踏进了都督府,一路被引领到中军白虎堂。
堂中早就立着一个将领,虽面容老迈,腰背却挺得笔直,此刻正虎虎生风地在堂中兜着圈子,手中反复摩挲着两块牌子。
“都护大人,那二人已带到。”
那老将猛然转过身,目光游移片刻,蓦然定格在张敬山脸上,失声喊道:“七少爷?!”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张敬山身上。
都护大人激动之后又细细看去,但见张敬山身姿挺拔、面容年轻,只有二十来岁,定然不是自己心中所猜想之人,这才疑惑道:“堂下何人?可是你递上的牌子?牙牌上所刻的名字是你什么人?”
张敬山尴尬地咳嗽一声,拱手道:“杨老将军,在下张承业。”
“你姓张?”老都护心绪大震,急忙又问:“你和当年的康延都护府统帅张将军是什么关系?”
张敬山缓缓地说:“牙牌和铁牌乃是家父过世之前亲手所传。他老人家曾言铁牌乃是张将军麾下‘铁军’的身份凭证。凡投身铁军者,皆要颂其誓言。”
老都护便道:“开山裂石,烈火淬之,铸得精魂——”
张敬山接口:“锋刃作身,战必凯旋,浴血方归。”
“令尊是……”老都护颤巍巍的问。
“家父在张家行七。”
“啊!”老都护忽然仰头大叫一声,身后的亲卫立即抽出刀兵警惕的瞪着张敬山,却被老都护喝令退下。杨将军老泪纵横:“你果然、果然是七少爷的儿子!想不到张家一门英烈,竟然还有骨血在,苍天有眼不绝张家!”
王墨虚虚瞄了一眼张敬山,见他面容哀戚,眼珠子却间或一转,分明不是在追思先人!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当年张家儿郎个个名震飞沙关,我忝列张将军麾下副将,与你父亲更是同袍,可谓情同手足!好孩子,你说你父亲已然过世?!这、这怎的……你又是如何流落关外?快与我说说!”
“将军,这些家事说来话长,有机会晚辈再慢慢道来,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此次我二人入关是为了禀报关于渤罕大军的紧急军情。”
杨将军一听事关军情,果然面容一整,道:“军情机密,随我来!”
张敬山、王墨二人随杨将军来到里间,后面跟着他的几个心腹长史、参将,其中就有负责传信的候长史。
张敬山迅速将商队在渤罕王庭的所见以及他们的分析一一道来。杨将军皱眉:“此事非同小可。候瀛何在?近来可有探查到渤罕人的异动?”
候长史向前一步:“回禀将军,根据消息,近来一个月的确有不少渤罕骑兵小队侵扰飞沙关附近村庄,前方布放的千总也觉得有些奇怪。”
杨将军:“唔。孙人杰,你怎么看?”
一个身着乌背细鳞甲、胸前挂着黄铜护心镜、腰悬宝刀的白面武将走了出来,十分有魄力地说道:“即刻派出斥候小队查明渤罕人的动向,若军情属实,我军宜先行布置伏击攻其不备!此役末将请战,求将军分拨两千人马与我!”
张敬山道:“我二人已将军情送达,如何应敌便全赖杨将军和各位大人,只求守军能够保护村中百姓安宁。我二人这便告辞了。”
杨将军急忙留人,张敬山却推说来日方长,泉水村百姓还等着他们的消息,几番推辞又约定再访之期之后才得以离开。
二人踏上归途,飞沙关很快就被甩在身后。就要入夜了,塞外的风裹挟着凉意。张敬山掏出随身的酒囊大喝一口,又递给王墨:“来一口,暖和!”
王墨:“我不喝无主的酒。”
“……这是我晌午偷偷灌的旱泉烈酒。”
“可是阁下是谁呢?张敬山?七少爷?还是张承业?”
张敬山一脸“我就知道你在这等着”的表情,悻悻地道:“酒又跟你没仇……”
王墨撇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咳咳,此事说来话长。”张敬山道。
“回程路还长,你不妨从你到底是谁开始说。”
“你这个人!唉……我名叫张敬山不假,张承业那是我随口编的,不过张家老七确有其人,信不信由你。”
“你为何骗他?”
张敬山眼珠一转,叹道:“我张家的人都死光了,留我一个做什么?不如隐姓埋名,逍遥自在。”
王墨:“……”
张敬山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张家是做什么的?”
“你想告诉我?”
“哈哈……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那便不必问。”王墨看他一眼,策马扬鞭前行。他自然看得出张敬山言语中多有保留——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秘密。只是他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诫自己保持谨慎和克制,似乎一旦与人深交、一旦付出过多关心,就会迷失在这个本不应该陷入的时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也许根本就回不去,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而已。
王墨心中涌起一阵烦闷,牵动滞涩的内息,胸口隐隐作痛。
回到村里已经是月上中宵,王墨让张敬山去找薛大夫说明情况,自己却在村外的草场。
月夜下,他运起一套针法,那一招一式从小练就,早就烂熟于心,但现在却空有架势而无一丝内力。无论他再如何运功,也驾驭不了手腕上的针囊,一套刻骨针静静地蛰伏着。
王墨颓然躺倒在地,万籁俱寂的旷野之上是倒扣的天穹,星斗在他的上方缓缓移动。王墨的烦闷也化作失落,他随手揪了一片草叶放到嘴边,吹起叶笛。
吹了一会儿,他才发觉竟是曾在守木人那里听过的无名小调。
张敬山循着叶笛的声音找了过来,却静静地站在远处。
笛声渐息,王墨睡了过去。
一只手取下贴在他脸上的叶片。
张敬山蹲下坐在他身边,深深地望着他,自言自语道:“你问我是谁,我却道你又是谁?你袖中的针囊上附着我师门独有的平安灵符,你身上有灵山法阵残留的痕迹,你呼吸吐纳的功法……那是我所创的不外传之秘。”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王墨的脸颊:“可你不是灵山弟子,你究竟是谁?你为何而来?为何偏偏被我所救?那套行气疗伤的功法恰好能缓解你的内伤,可是我不曾授与任何人……你有这么大的谜团,你与我到底有何牵连?”
张敬山叹气:“都说过附近有狼,你还要睡在这里,怎么不长记性。”他的手指闪过一道光点向王墨的眉心,然后将他整个人抱起,向村庄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