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红霞
“胡萝卜”,是“官名”。移居城里多年,我还是不习惯“胡萝卜”这种叫法。在我的家乡,人们管它叫“红萝卜”。
七百多年前,这些精灵跨越万水千山,来到中原,扎根于广袤的原野。从此,百姓家的田间地头,灶间餐桌,就有了它的身影。
我对红萝卜的认识最早来自于娘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谜语:“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到地底下。”那时小,不懂猜谜的规则,就凭着脑中勾画出的那副鲜艳的图像胡乱猜测,引得娘一阵大笑。
及至稍大,对这种“绿尾巴的红公鸡”竟生出种种情愫。
“胡萝卜富含糖类、脂肪、胡萝卜素、维生素A、铁等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人称“小人参”。它能健脾消食、补肝明目、清热解毒、透疹、降气止咳等。”一次不经意的翻检,我在百度上看到了这样的条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写道:“生吃,乃止渴消胀气;熟食,乃助消化。记忆中曾有一首诗,描写萝卜很传神,“婆娑碧叶斗霜寒,土掩精灵蓄毓丹。赛过人参安五脏,补中益气壮阳元。”如此说来,红萝卜真真是个人间尤物儿。
红萝卜肉质脆嫩,或红或黄。“红萝卜红,一包脓;黄萝卜黄,一包糖。”小时候,在滚着满地胡萝卜的田野里,和小伙伴比赛似的喊。其实,仅求顺口,与实际意义并不相干。
现在喜欢红萝卜,似乎有矫情的嫌疑。少时的喜欢,绝不是因为它的诸多功效,也并非是讲究养生,只是一种莫名的喜欢。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喜欢就是喜欢,不用任何理由。
还喜欢莫言笔下的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而且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读完,总有一个金亮亮的透明的红萝卜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透明的红萝卜在黑孩的眼里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象。在我的家乡,红萝卜可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它把鲜艳艳、脆生生的果实深深埋在土里,贴着大地的筋脉,老老实实地呆足三个多月。到小寒左右,等顶在头上的红萝卜樱子宛如一个失去青春年华的女人。这时,红萝卜就该面世了。
到了萝卜收获的季节,在北方,得用一种有几根叉的农具,用力刨。这时,脑子里常常会冒出“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萝卜带出泥”之类的俗语。刚刚刨出的萝卜,脆甜无比,仿佛待嫁闺中的大姑娘,比苹果、香蕉这些正宗的水果都好吃。汪曾祺笔下的萝卜是美颜剂。“西南联大的女同学们很可爱,那时候穷,也馋,听说胡萝卜能驻颜,一把把买了胡萝卜来吃。边谈克雷斯丁娜布朗底罗塞蒂的诗、勃朗特的小说,一边咯吱咯吱地咬胡萝卜。”读之,让人从这透着响声的文字里,仿佛就真的嗅到了萝卜的清香。
胡萝卜属于贱菜。北方农村,寻常百姓家都会在自家的菜园里种上几畦,有时也会有大片的,不过,对于能填饱肚子就知足不过的农人来说,他们种植的目的似乎也不是因为它的营养及功效,而是一种种植习惯。
娘是种胡萝卜的一把好手。“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专事农桑的先人们在长期的劳动实践中总结的经验是颠扑不破的。在那些时间模糊的年代里,农人们靠着先祖的智慧,侍奉着庄稼和果蔬。每年头伏一过,燥热的风还灼烧着人的脸颊,娘就念叨着,该种萝卜了,该种萝卜了。
不止娘,邻人们已经在三三两两叨叨着种萝卜的事儿了。娘这时从一个储藏杂物的柜子里取出牛皮纸包裹着的一大包种子,在阳光下用手翻捡,看有没有生虫霉变。红萝卜的种子外表很特殊,它的表皮依附着一层毛,用皮肤接触,会有刺痒的感觉。这时,娘早已将自家的菜地打理得绒扑扑,潮乎乎,就等种子下地了。等到一个多云天气或阴天,把那些经过浸泡的带着刺毛的种子小心地撒在精心翻开的地沟里,蒙上土,静等它露头了。
刚长出的萝卜苗密密匝匝的。娘便搬了小板凳在一垄垄翠绿翠绿的小苗前坐下,三指一段的距离,把中间挨挨挤挤的苗儿间掉。间掉的小苗,鲜嫩鲜嫩的,娘一小把儿一小把儿归拢到一起,拿回家。当天的午饭,我们就能吃到萝卜缨做成的苦累了。一咕嘟一咕嘟的黄白面中掺着萝卜缨,透着幽幽的清香味儿。有时,娘也会把青翠欲滴的小秧苗过水略焯,伴上蒜泥,淋上几滴香醋和芝麻油,一盆鲜嫩的凉拌菜就上桌了。那种香,至今还缭绕在舌尖。如今,离开家乡多年,娘也不能再做那些弯腰弓背的农活儿了,所以,萝卜缨子苦累和凉拌菜也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道风景。
有时,还真怀疑自己的前世是只兔子。胡萝卜,无论怎么吃,都吃不够。用擦子嚓成丝,放上几根香菜,滴上几滴醋和香油,红绿相伴,好吃又养眼。在实际操作中,又发现了一种制作方法。把胡萝卜切成细条,配之于成段的豆腐丝,过油烹炒,出锅后的的菜品,红白相间,软绵细腻,煞是好吃。当然,肉类炖汤,切片佐之,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不止人以为食,家里的猪哇,羊啊,也会一饱口福。大雪前后,成堆成堆的萝卜在院子里堆成了小山。母亲捡那些瘦乎乎,光溜溜的红萝卜窖藏,剩下的那些细小的,不成样子的萝卜就成了牲畜们的美食。用一口大锅把带着樱子的“残次品”煮熟,这时,扑鼻的萝卜香在炊烟中缭绕。我常趁母亲不注意,捞上一根,吸溜着吃。娘嗔怪:“有大的,跟牲畜抢什么?”
秋末初冬,秋菜大量上市,是家庭主妇们腌咸菜的好时机。他们把平时闲置的瓶瓶坛坛,刷洗干净,晾在阳光下备用。这时母亲总忘不了,在腌咸菜的缸里码上一层胡萝卜。今年春节,天寒地冻,在我就要赶回市里的小家时,娘把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塞到我手里,正纳闷,一旁的爹说:“拿着吧,这是你娘特意赶集买的红萝卜,腌了三个星期,正好吃。”我一时语塞。娘近几年记忆力大不如以前,还没忘我爱吃红萝卜。
“红萝卜红,一包脓;黄萝卜黄,一包糖。”看到菜市场上码成一摞摞的带有泥土的红萝卜,我总会不由自主凑近嗅一嗅,引得摊主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母亲……家乡……是每个游子心中最柔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