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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京都繁华,万花醉目。
作为此地最负盛名的青楼,摘香苑内夜夜笙歌,灯火不熄。
挥着手帕的姑娘们立在门前迎来送往,美目含春,腰肢婀娜,勾人心魄。老鸨扈玉娘顶着紫红的胭脂,满脸笑褶,不厌其烦地将公子哥儿们掏出来的金元宝咬在口中查验。
“客官慢走,有空常来玩儿呀!”
天色微微泛白,扈玉娘拼着尖锐的嗓音挤出谄媚的送客声,一个转身,却同里间奔出的小厮阿狗撞个满怀。
“哎哟喂,撞死老娘了!走路不长眼,赶着去投胎呀!”
阿狗神色慌张,顾不得理会扈玉娘咬牙切齿的咒骂,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那婆娘瞬间变了脸色,急匆匆往后院去。
后门开着,扈玉娘迟疑着向外探头,待瞧见那件泡在血泊里的玉锦云纹蓝袍,她两腿一软,向后跌去。
“哎哟喂,我的命怎的这般苦哇!出了这档子事儿,那周尚书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怨天尤人可不管事儿,回过神来的扈玉娘赶紧差了人往周府和衙门去。天子脚下,户部尚书的儿子在她摘香苑失踪,生死未卜,她便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当天正午,烈日炎炎。
大理寺卿陆召南大步迈出宫门,领着下属火急火燎往摘香苑去。方才大殿之上,周尚书老泪纵横,哀求陛下为其做主。陛下当即下诏,命陆召南携大理寺火速办理此案,于五日内寻回周子扬。
摘香苑内,扈玉娘捂着胸口,来回踱步,本就怦怦乱跳的心脏在见到大理寺卿的那刻险些窜了出去。
“哎呀,陆大人来了,奴家有失远迎。”
扈玉娘隐去惊慌,换上讨好的笑,掐着手帕迎了上去。
陆召南命众人搜查整间摘香苑,自己与秦风往案发地去。
摘香苑后门隐在丽水巷尾的拐角,周子扬的外袍在地上静静躺着,底下的血水早已干透,鲜艳的红在白灼的日光下触目惊心。
陆召南盯着那片红,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秦风,血里有东西。”
秦风听罢,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果见几处微不可察的凸起。抠出的异物轻薄细软,似织物,取水洗去血污后,露出碧绿鲜亮的色泽,竟是几截鸟羽。
“大人,这许是飞鸟碰巧掉落的。”
“亦或是歹徒落下的,收好了。”
待二人回到室内,属下老三禀报,并未发现异常。
“扈大娘,昨夜最后见到周子扬的是谁?”
“回大人,是莺儿。”
说起这周子扬,作为户部尚书独子,当之无愧为京都第一纨绔,整日里逗猫弄鸟、游手好闲,家中妻妾成群,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余莺儿作为摘香苑的头牌,与之来往甚密。
“陆大人明鉴,昨夜周子扬醉酒,逮着奴家可劲儿折腾,事后倒头便睡。奴家累得不轻,没一会儿也睡着了。后来发生何事,奴家全然不知,还是看门的阿狗一大早给奴家吵醒的。”
余莺儿说罢,瞪了阿狗一眼,又瞥过脸去,假意甩帕子扇风,瞧也不瞧陆召南。
陆召南并不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余莺儿压在身前的另一只手。突然,他疾步上前,攥住余莺儿小臂,向上抬起。衣袖落下,众人瞧见的,便是一道裹着白布尚在渗血的伤口。
“怎么伤的?莺儿姑娘最好想清楚再答。”
余莺儿将手一抽,疼得嘶了口气,随即换上诱人的笑,将软趴趴的身子往陆召南怀里一贴,手指抚上他的胸口,娇滴滴答道:“奴家绣肚兜时不小心划伤的,那肚兜正贴身穿着呢,大人若不信,可以亲自解开看看。”
余莺儿生得娇艳欲滴,又是个见人下菜碟儿的主,凡是男人,下贱的迷她那股子泼辣劲儿,板正的爱她的妖娆妩媚,好吟诗作对的喜她温婉柔情。不幸的是,今儿她遇到个软硬不吃的主,该她认栽。
陆召南斜她一眼,默默向后退开,不待对方再次凑近,他冷冷喊道:“秦风,将莺儿姑娘请回大理寺,好生照顾。”
“哎哟喂,大人息怒!莺儿日日在奴家眼皮子底下,瞧着跟刺猬似的,实则嘴硬心软,万万干不来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大人开恩,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见陆召南不动声色,扈玉娘狠狠揪起余莺儿耳朵,压着她磕头认错:“死丫头,你要不想咱摘香苑关门大吉,就给老娘说实话!”
“妈妈饶了我罢,我说的句句属实,杜鹃可以作证。”
扈玉娘看向人群,叫杜鹃的丫鬟怯生生站了出来:“大人明鉴,姑娘今儿早上绣肚兜时被剪刀划伤手腕,奴婢亲眼所见,伤口正是奴婢替姑娘包扎的。”
陆召南缓了脸色,改用审视的眸子打量杜鹃,对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他盯得浑身发凉,垂下眼去,不敢与之对视。
半晌,陆召南站起身来,淡淡开口:“你们下去吧,近日莫要离开摘香苑,随时听候传唤。”
“多谢大人。”
此后,京都官兵涌动,挨家挨户搜查周子扬踪迹,所有出城车辆一律接受盘查,直至夜间,一无所获。
晚风如水,拨动院中的树叶。大理寺讼棘堂内,烛火躁动不安,盼望着翻阅案宗的众人早些寻得眉目。
“大人,太多了!这周子扬真不是省油的灯,仅去年一年,所涉案件便达九十七宗,树敌之多,叹为观止。这般找下去,只怕要到猴年马月!”
“老八说得对呀!大人!”
话说这大理寺官差众多,不乏性情中人。老八本名李莽,人如其名,性格莽撞冒失,是以多被同僚取笑。一日,他在家中受了窝囊气,偏又遇上个没眼力见儿的,拿他名字说事。他怒火中烧,与之大打出手,断了对方一条胳膊。自那以后,陆召南规定,大理寺众人,再不许直呼姓名,改以数字代称。大伙儿乐得省事,欣然接受,自此天下太平。
话说回来,老八这一抱怨,惹得众人附议不断。
“弟兄们,要我说,咱在这儿对着大人发牢骚屁用没有!皇命难违,大人也是没法子,咱时间紧迫,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害!五日破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呗!”
“大人,您觉得,周子扬还活着吗?”
“不好说,若他已遭毒手,凶手为了掩人耳目,毁尸灭迹,又因何故留下血衣?若此案为绑架案,血衣乃对周府的恐吓,那周尚书早该收到绑匪消息。再者,现场的血若是周子扬的,失血过多,他撑不到现在。”
“大人,仵作那边可有进展?”
陆召南摇头。
“从摘香苑带回的衣物、酒具、食盘,仵作皆已查验,并无药物残留。对了,老三,余莺儿可有动作?”
“暂时没有。”
“好,继续盯紧余莺儿主仆。此女不早不晚,偏在周子扬失踪之日受伤,委实可疑。”
“大人放心,十二十三眼都不眨盯着呢!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大人此前如何猜到她受了伤?”
“常人惯用右手,即便是左利手,右手也当行动自如。人行走之时,双臂亦会不自觉摆动。再看余莺儿,自打出现,右手少有动作,便是有,也甚为僵硬。”
“原来如此,大人火眼金睛,妖怪无所遁形。”
“哈哈……”
便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讨案情之时,秦风风风火火来了,他大步走到陆召南跟前,端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
“大人,周府说,仍未收到任何来自绑匪的消息,另外,周子扬不喜绿色,家中从未养过绿色鸟禽。不过,回来路上,我遇到一群小乞丐,倒有意外收获。你们猜,怎么着?”
秦风双眉一挑,故作神秘。
“秦老二,你别卖关子,有屁快放!”
有瞧不惯的,起哄着推他一把,他两眼一瞪,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乞丐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得很!我听见其中一个小孩和同伴说,昨夜子时,有人亲眼看见,周子扬被鸟妖吃了,就在丽水巷!大人,案子破了!真凶:鸟妖!”
“切!”
“你们有啥意见?周子扬那厮以虐鸟为乐,遭鸟妖报复合情合理!”
不同于众人的不屑反应,陆召南眼睛发亮,嘴角挂上笑意,他如何不知秦风嘴上没个正经,实则非常清楚鸟妖传言的重要性。
“现场找到羽毛的消息我们不曾散布,那帮乞丐定非因此而以讹传讹。传言可能有误,却非空穴来风,始作俑者极可能是此案唯一的目击证人,又或者,此人便是歹徒。秦风,传令下去,除十二十三外,所有人分成三队,一队由你带领,务必寻到此人,二队留守讼棘堂,继续查阅案宗,三队明日听我号令!”
“属下遵命!”
2
次日拂晓,京都淮水河畔,赶场的贩子陆陆续续到来。微风徐徐,水光幽幽,泛着黑夜残留的暗淡。郁郁葱葱的大树低桠上,笼中鸟儿不安啼鸣。
随着日头渐盛,鸟市愈发热闹,叫卖声、询价声、逗鸟声,不绝于耳。原本一切如常,便在巳时,鸟市入口忽然涌入大批官差,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卿陆召南。
“大理寺办案!大家无需恐慌,配合便是!”
入口被封锁,任何人不得离开。众人顺着摊位逐一盘查。
“见过这种鸟羽吗?”
“没见过。”
“知道谁家有吗?”
“小人不知。”
……
偌大的鸟市,品类繁多,琳琅满目,从头查到尾,愣是找不到同种羽毛,大伙儿有些泄气。
陆召南站定,环顾四周,抬手指向不远处。
“老三,那些空位怎么回事?”
“大人,鸟市铺位皆为固定,空位要么无人,要么摊主因事未来。具体如何,待属下去找市令一问便知。”
一刻钟后,老三回来复命:“大人,今日空位十二个,其中七个无人,剩下五个,市令给了摊主住址。”
“好,那就辛苦弟兄们再随我跑一趟。”
京都郊外枝水河畔有一白雀林,林深僻静,少见人烟。
陆召南一行顶着午间毒辣的日头,转辗疾行数十里,终于在太阳西斜之时到达白雀林。沿着小径往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愈发清晰。
“大人,第五户了……”
“嗯。”
陆召南淡淡应道,唯愿此行不会无功而返。
沈家院外,有力的敲门声响起,开门的是位貌美的小妇人。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手提鸟笼、气质不俗的男子。妇人见到官差,手足无措,愣在原地。男子见状,迎上前来,将其护在身后。
“官爷这是……”
“谁是沈良?”
“在下正是。”
待老三亮出腰牌,说明来意,沈良拱手作揖,请众人入内:“大人请进,既为查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然家母病重,不堪惊扰,还望大人……”
沈良欲言又止,抬眼看向陆召南,眸中含了哀求之色。
“沈兄放心,本官只是例行检查。老三,让弟兄们动作轻些,切莫惊扰老人家。”
“是。”
“多谢大人体恤。”
沈良心中感激,对着陆召南深深一拜。而后转头叮嘱妻子:“阿灵,各位官爷奔波劳碌,必定口渴,你去泡壶茶来。”
妻子百灵并无动作,待陆召南走开,她方小跑至沈良身边,双手紧紧攥住他一条胳膊。
沈良看到妻子扬起的小脸上挂满担忧,有些心疼。他微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小声安慰:“没事的,阿灵,快去吧!”
她这才点头往里走,沈良看着妻子的背影,收了笑容,眸中掺了忧伤。片刻后,他将神色恢复如初,朝着廊下逗鸟的陆召南走去。
“陆大人,此鸟名为绿翅金鸠,较为罕见。大人若喜欢,不妨带回去。”
陆召南收起手中断羽,正色问道:“前天夜里,沈兄身在何处?”
“近几日母亲病情加重,在下日夜侍奉,不曾出门。”
“您夫人呢?”
“拙荆亦然。”
“绿翅金鸠,沈兄可曾卖给他人?”
“在下贩鸟多年,自我手中买这绿翅金鸠者不计其数。”
陆召南听罢,若有所思点头。
便在此时,老三出来了:“大人,未有发现。”
“知道了。”
“沈兄,本官还有一事不解,沈宅陈设虽简,却不失雅致,观沈兄言谈举止,亦不似乡野之人,不知为何……”
“承蒙大人谬赞,父亲在时,以贩鸟起家,商贾之家多盼儿孙入仕,在下不才,幼时得父亲聘严师授学。然好景不长,父亲病逝,母亲伤心过度,抑郁成疾,大夫说心病须得静养,此处乃沈家故居,枕山栖谷,风月宜人,在下变卖京都家当,陪母亲在此安居,后迫于生计,复以贩鸟为生。”
“沈兄以孝为先,本官佩服。”
二人侃侃而谈间,屋内传来女子的娇柔惊呼:“阿良,娘房里的绿翅金鸠跑了!”
沈良循声看去,便见妻子从堂屋跑出,奋力追赶飞在低空的绿翅金鸠,她于蹦跳间伸手去抓,全然忘了廊下的台阶。
“阿灵,当心!”
眼看百灵下一刻便要踏空,沈良顾不得礼数,丢下身侧的陆召南,向妻子飞奔而去。最后关头,众人只觉为时已晚,他竟不管不顾飞扑向前,当了妻子坠落时的软垫。
在场众人无一不暗叹沈良爱妻如命。二人狼狈不堪,在老三等人的搀扶下起身。沈良再三确认阿灵无事,方松了一口气。
他一瘸一拐走向陆召南,还欲见礼,被对方拦下。
“拙荆顽皮,让大人见笑。”
“夫人天真烂漫,沈兄好福气!天色不早,且沈兄有伤在身,我等不便继续叨扰,就此告辞。只那绿翅金鸠,本官着实喜欢,这便腆着脸一并带回。”
“大人言重。”
沈良微微一笑,扭头看向站在身后,绞着手指,如做错事待训斥的孩童般眼含泪光的妻子,软声说道:“阿灵,去把廊下的绿翅金鸠取来。”
提了绿翅金鸠,陆召南婉拒沈良相送,一行人向外走去,刚到门口,便听得小妇人含了哭腔的娇言软语:“对不起,阿良,我把娘那只绿翅金鸠弄丢了,还害你受伤,很疼吧?”
陆召南回头看去,只见沈良宠溺地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随即轻声安抚:“乖,这些小伤很快便好了,鸟儿兴许没飞远,我试试看能否叫回来。”
话音刚落,便有“嗒呼,嗒呼”般哀婉悠长的声音从他滚动的喉头连续发出,老三手中的绿翅金鸠扑腾翅膀用毫无二致的鸟啭回应着他。
“大人!这……”
老三一脸震惊,陆召南眼中亦是藏不住的诧异。
回城路上,老八不解问道:“大人,既已确定案发现场的断羽来自绿翅金鸠,您为何不让属下将那沈氏夫妇绑回大理寺?”
陆召南轻笑一声,幽幽开口:“沈家娘子身怀六甲,你想屈打成招、一尸两命?”
“啊?她怀孕了?属下半点儿没看出来!”
老八挠了挠头,有些心虚。末了,他一拍后脑勺,如醍醐灌顶般嚷道:“不对呀大人!怎么叫屈打成招?沈家本就有重大嫌疑!”
“沈良此人,说话滴水不漏,颇有心计。若他真是歹人,观他今日表现,确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势。偌大的京都,即便贩卖绿翅金鸠者唯他一人,可那些买主呢?证据不足,贸然动作,只怕冤枉好人。”
“害!说来说去还是缺了人证,秦老二那边可千万要有进展。话说回来,大人,若真是那沈良捣鬼,咱今日便已打草惊蛇,他万一跑了咋办?要我说,咱还是留个人盯着他罢。”
“不必,他是个重情之人,断不会抛妻弃母。”
“也罢,大人说是便一定是。”
3
当夜,回到大理寺的陆召南一行并未等到秦风。彼时,他正和弟兄几个蹲在目标人物回家必经的牛棚中,忍受着熏天臭气和蚊虫叮咬。
“秦老二,要不咱换个地方?”
“换啥?就这儿好,又近又隐蔽!”
“害!那孙子也太精了,咱们这么些人,乔装打扮跟了他好几条街,愣是跟丢了!”
“所以说,咱得听秦老二的,就搁这儿盯着,我就不信那孙子能一直不回家!”
“嘘,小点儿声,让他发现,咱又白忙活。”
……
寅时一刻,夜色中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弟兄们……来了……”
萎靡的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屏息凝神,誓要抓他个措手不及。
来人一步三回头,谨慎万分。待他终于走近,秦风手腕一扬,众人蜂拥而上,叠罗汉般将其死死压在身下。
眼看大功告成,秦风顿觉扬眉吐气,高声吩咐:“皇天不负苦心人呐!弟兄们,将杀害周子扬的嫌犯捆了,押回大理寺,交由陆大人发落!”
“是!”
“不不不!小人没有杀人!冤枉啊官爷!”
“没杀人你跑什么?”
“周子扬死了,小人怕受牵连。可小人对天发誓,真不是小人干的!是鸟妖!都是那鸟妖干的!”
秦风一听,喜上眉梢。
“嘿!果然没逮错!找的就是你!我家大人对鸟妖之事很感兴趣,跟我们走一趟吧。”
对方见秦风话锋变了,心中大石落下,瘫软在地。
第三日拂晓,大理寺讼棘堂内,陆召南伏在案上睡着。听到动静时,秦风几人已到院内。
“大人,我们回来了,您要的人带来了!”
秦风的嗓门一如既往响亮,陆召南一睁眼,一抬头,便见到以其为首,穿着常服,一身污垢,眼下乌青,满脸大包的众人。此情此景,叫他有些忍俊不禁。
“大人?”
陆召南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正色道:“弟兄们辛苦了!待此案办结,我一定好好犒劳大家。对了,人在何处?”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扑通跪下:“大人饶命。小人徐福,是个打更人。鸟妖之事,小人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哦?如此说来,你当真见过鸟妖?”
“千真万确。”
“何时?何处?那妖怪生得什么模样?你同本官仔细说说。”
“大人容禀,三日前的夜晚,子时方过,小人正在丽水巷外打更,突然内急,便进了巷子,途中却听得巷尾传出一阵颇为奇特的鸟叫声,小人当下便觉纳闷儿:这个时辰,谁家鸟儿不在窝里好生歇着,跑到这里瞎叫唤?”
“小人好奇,循声去找,刚到拐角处,竟又听到人的声音。小人不说,想必大人也能猜到,便是那周子扬。他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求饶。周子扬是何身份?敢给他好看的人,小人自然惹不起,当下便想离开。谁想,对方竟在此时,露出了真面目。”
说到此处,徐福声音低了下去,他抬眼看向陆召南,咽了口口水,带着惧色继续讲述:“对面墙上,一道影子由里向外移动。那是一只人身鸟首的妖怪,利嘴一张一合,迸出瘆人的鸟叫。那妖怪啼叫一阵后,蹲下身去。小人眼见他抬起尖锐的嘴,猛向身下扎去。周子扬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动静。对方并未停下,一口接一口啄在周子扬身上,血肉的撕拉声、咀嚼声、吞咽声,伴随着墙上影子的一举一动,回荡在小人耳畔。小人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回过神时,已在街上,裤子湿了大半。”
地上之人,额上、颈上皆渗着细密的汗珠,活脱脱一副见了鬼后心有余悸的模样。
“起来说话。”
徐福艰难地站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陆召南见他有些站立不稳,示意秦风给他搬来椅子,他道谢后颤巍巍坐下。
“如此说来,你看到的只是投在墙上的影子,并非那妖怪和周子扬的真身。”
“小人吓得半死,如何敢探头去看?”
见陆召南沉默不语,徐福继续说道:“大人,小人看见的虽是影子,却极为清晰。那妖怪脸上长着厚厚的毛,根根分明。一张嘴,细长如镰刀。这些都做不得假。周子扬的声音,小人再熟悉不过。小人常年干这打更的差事,自诩胆量过人。这两日却噩梦不断,只怕余生,小人都会记得那些声音。”
徐福渐渐平静下来,在场众人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模样,无不同情。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陆召南提起绿翅金鸠,走到徐福眼前,逗弄起来。
“嗒呼……”
“嗒呼……”
随着绿翅金鸠叫声发出,徐福尖叫一声,从椅上跌落。他惊恐万状,不顾众人阻拦手脚并用向后爬去,嘴里不停念叨:“别吃我……我不是周子扬……从未伤害过你的同类……别吃我……”
陆召南提着鸟笼步步逼近,徐福退无可退之际,流下了绝望的泪。他颤抖着手指向鸟笼,嘴唇哆哆嗦嗦,良久挤出一句:“鸟妖……”
陆召南将鸟笼递给旁人,亲自将他扶起,攥住他胳膊的手指暗暗发力,使他吃痛清醒。
“徐福!这不是妖!世间并无妖邪,令你恐惧的从来只是人心恶念!”
徐福呆滞的眼球转动起来,看向陆召南,带着哭腔说道:“大人……那鸟妖的叫声同此鸟一模一样……小人听得真真切切……”
“本官知道了。徐福,本官以性命担保,你那夜所见所闻,皆为有心人之障眼法!这世间没有妖,有的是人装神弄鬼!”
安抚好徐福后,陆召南差人将其送回。事到如今,沈家是安生不得了。
“老三,速去白雀林将沈良拿回!”
“属下遵命!”
“沈良是谁?”
秦风一脸疑惑,老三同他解释:“昨日大人带我们去鸟市查那断羽来源,最终顺藤摸瓜找到沈良。此人不仅豢养绿翅金鸠,更会模仿此鸟叫声,惟妙惟肖。断羽可能是巧合,可京都内外会模仿绿翅金鸠啼鸣者怕是凤毛麟角。有了徐福证言,也不怕冤枉那沈良!”
“哦!怪不得大人方才要用鸟叫声试探徐福,若非事后极力安抚,恐怕他要吓丢了魂儿。属下就知道,大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干这等缺德事儿!”
秦风旁若无人说完,其他人低下头,默不作声。
眼见陆召南一脸无奈,老三忙问:“大人,那沈夫人呢?”
“莫要动她,亦莫惊扰沈老夫人,以免沈良铤而走险。”
“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4
当日未时,沈良被押入大理狱。陆召南提着鸟笼,穿过昏暗狭长的过道,来到沈良牢房,见到的便是他淡然的背影。
“沈兄在看什么?”
“看这狱中唯一的光。”
沈良转过身来,向陆召南施了一礼:“陆大人,又见面了。”
“身陷囹圄而面不改色,好心境。沈兄可知为何来此?”
“为与在下无关之事。”
“也对,周子扬无故消失,许是被鸟吃了。”
“大人说笑,鸟如何吃人?”
“有人亲眼看见,周子扬被人身鸟首的妖怪杀害。沈兄可好奇那鸟妖如何叫唤?”
不待沈良回答,陆召南俯身逗弄起笼中之鸟。
“嗒呼……”
“嗒呼……”
绿翅金鸠的啼鸣终于叫沈良明白问题所在,他微不可察地蹙了眉头。
“大人明鉴,在下擅鸟语,却不知如何杀人,此事纯属巧合。”
“本官断案,最喜巧合。凡巧合者,皆真相尔。”
“大人未免过于武断。在下与那周子扬无冤无仇,何故杀他?”
“本官也想知道。”
陆召南意味深长看向沈良,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对方始终面色如常、无动于衷,这不禁使他怀疑,沈良或许真与此案无关。然而,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探事人,他的直觉在说,对方肯定有所隐瞒,只是,此番他必定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欲破此案,无捷径可行。思及此处,他心中释然,转身离开。
“沈兄一路辛苦,好生歇息,本官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讼棘堂内,众人正埋头翻阅案宗,见陆召南回来,秦风忙问道:“大人,沈良怎么说?”
陆召南摇头。
“作案动机不明,且缺乏更为有力的证据,若他抵死不认,咱也无可奈何。大人,属下们紧赶慢赶,翻阅了近五年的案宗,始终未有发现,如此下去,只怕赶不上五日之期。”
“我又何尝不知。”
陆召南轻叹一声,继而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倘若歹徒煞费心机,布下鸟妖吃人的骗局,只为将周子扬之死嫁祸到不存在的妖怪身上,从而逃脱罪责,那徐福成为目击证人,便是其处心积虑的设计。以假乱真的鸟叫声与吃人声,皆为使徐福信以为真。只此人万万没有想到,会落下断羽,使自己暴露。”
“不……不对!鸟妖吃人的说辞,徐福会信,百姓会信,可京兆府和大理寺不会信,圣上更不会信!可对方心思缜密,且是有备而来,怎会多此一举?这步棋,看似无用,必定有用,只我一时无法参透。”
“再说那周子扬,究竟是生是死?那晚的他是真是假?歹徒既能模仿鸟叫,未必不可模仿人声……不……这并不重要!不论周子扬是生是死,鸟不会吃人,人更不会吃人,那夜他的身体肯定还在!城内人口密集,不便毁尸灭迹,官差大肆搜捕,却未有发现,周子扬定然已被运出城外。”
“大人,自事发起,守城官兵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密切留意可疑车辆,至今未有上报。那夜子时之后,事发之前,离开京都的车辆亦无可疑之处。”
“……不是可疑车辆……是平日里来往频繁,登记在册,最不会引人注目的车辆!秦风,速去取回名册!”
“是!”
秦风一刻也不敢耽搁,看大人的神情,大理寺离此案真相已然不远!半个时辰后,他从京都城门快马赶回,将厚厚一摞名册置于案上,二人坐定,开始细细查阅。
达官显贵的马车,各大酒楼、茶肆、客栈的运粮车、潲水车,小贩的推车,恭桶车等等,皆不可放过。
待陆召南合上手中最后一本名册,秦风率先开口。
“大人,属下有发现!近半年来,醉仙居的运酒车原本每半月出城一次,案发那日却有记录,离上次出城方五日。还有那百草堂,运药材的车每二十日出城一次,往往卯时出,巳时归,案发那日却至午时方归。”
“酒楼和药铺……”
一旁阅案宗的老三突然插话:“大人,说起药铺,十三回禀,余莺儿自事发后从未离开摘香苑,倒是她的丫鬟杜鹃昨日上午去了百草堂,该是替余莺儿受伤的手抓药去了。”
“既如此,你我便去百草堂看看。秦风,你负责醉仙居。”
“是!”
百草堂是京都的老字号,李老板见到陆召南有些诧异,听明来意后,将其请至后院。
“大人且看,这便是铺里的运货车,路上来来往往,怕遇上心思不纯的,便在底下弄个夹层,好放些名贵药材,可怎么着也藏不了人呐!”
陆召南探头去看,确如李老板所说。
“当日送货的伙计可在?”
“在的。”
李老板一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小伙计上前一步,有些局促地见礼:“小人小伍,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小伍,本官问你,上回出城,你为何比往常多花了一个时辰?”
“回大人,那日小人驾车出城,行至采桑坡时遇到一人,正要回乡探亲,因路途遥远,望小人捎他一段。小人想着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又是顺路,便同意了。谁知到了岔路口,那人不愿下车,塞给小人一些银钱,让小人继续送他。小人不想耽误行程,可瞧着他委实可怜,便应下来,绕了好大一段路,如此才耽搁了。”
李老板看陆召南不作声,赶忙笑着说道:“这孩子心实,得了人家的钱,回来悉数交给小人,说是额外挣的!”
陆召南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小伍,对方是男是女?生得什么模样?家住何处?”
“他说幼时经历火灾,面貌丑陋,故一直戴着斗笠和面罩,小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声音是名男子。他让小人沿着另一条路直行,大概半个时辰后,在一片五角枫林下了车。小人只瞧见他往林子里去了,具体住处确实不知。哦对了,他个子很高,走路姿势却很别扭,腿脚瞧着不太利索。”
“若再遇见,你能认出他的声音吗?”
“小人在百草堂多年,每日要帮东家接待许多顾主,辨别声音倒不是难事。”
“好,本官知道了。还有一事,余莺儿你们可认得?”
“认得,她是摘香苑的头牌娘子,常来店里抓药。”
“她亲自来的?”
“以往亲自来,昨日倒是差丫鬟来的,听说受伤了。”
“她平日都买些什么药,可有方子?”
“都是些疏肝养血、健脾和中的药,且每回用的是同一张方子,小人都能背下了。”
陆召南让老三抄了方子,二人便带小伍回大理寺协助调查。
醉仙居那边,刘掌柜一听秦风问话,登时愤愤不平。
“官爷,您不说还好,一说小人便来气!咱这醉仙居七日前刚得一批好酒,原本半月无需为酒发愁,谁承想,三日前的夜里,有个杀千刀的溜进库房,把酒全糟蹋了!伙计听得动静便去察看,只见那酒水淌了一地,缸内是一滴未剩啊!小人没法子,只得让伙计赶早套车出城。害!要是被小人逮到,非打断他一条腿!”
刘掌柜恨得咬牙切齿,秦风看着他,一脸好笑。
“刘掌柜,你先别激动,你把那伙计喊来,我问问他。”
“行。”
秦风同伙计打听清楚后,便赶回大理寺复命,众人已等候多时。
“大人,那伙计说,他于当夜子时三刻听到动静,进库房后,却空无一人。出城路上,他的车上与从前一般装的空酒缸,他却觉得马儿跑得比以往吃力。这醉仙居与摘香苑仅一墙之隔,浓烈的酒香正好掩盖血腥味,属下怀疑,歹徒与周子扬藏身于空酒缸中,随运酒车出了城门。歹徒往伙计水中下药,使他中途因肚子痛离开马车,对方趁机带着周子扬转移。”
“伙计在何地离开的马车?”
“采桑坡。”
“那便说得通了!此人将周子扬安置于采桑坡后,搭乘百草堂伙计小伍的车离开。时间、地点皆吻合。”
“大人,两日过去,周子扬还会在采桑坡吗?”
“在不在,去了便知。”
“大人,要去哪儿?”
老三领着小伍从大理狱回来了。
陆召南抬眼示意他先说。
“大人,方才我假意同沈良说话,让小伍在暗处躲着,事后他说沈良声音及身形皆与那人吻合。”
陆召南扬起嘴角,露出胸有成竹的笑。
“好。老三,你带几人随小伍去五角枫林。剩下的,除了二队,皆与我去采桑坡。”
“属下遵命!”
5
待到采桑坡,天色全黑,万籁俱寂。老三一行继续往前,陆召南领着秦风等人在此搜查。
沿着小路向前,没过多久,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坟地,在昏暗的月光下尽显阴森。
老八摸着两臂的鸡皮疙瘩,小声问道:“大人,周子扬该不会被埋这儿了吧?”
“老八!”
陆召南尚未回答,秦风却忽地拍他一掌,吓得他魂飞魄散。
“嘿!瞧你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怕鬼?”
“秦!老!二!你要死!光我一人怕吗?你问问弟兄们,黑灯瞎火,在坟地转悠,哪个不怕?”
秦风见他真急了,勾住他的肩膀,认真说道:“大人说过多少回,人心远比鬼怪可怖,咱连杀人犯都不怕,怕啥鬼呀!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
话音未落,走在最前头的陆召南突然站住。
“大人,怎么不走了?”
“闻到了吗?”
“什么?”
“尸臭味。”
众人脸色一变,纷纷细嗅起来,恰巧一阵风吹过,送来浓烈的臭味。
“大人,当真有!”
人群开始变得兴奋,迎着风的方向,继续摸索。
“那边好像有人。”
有眼尖的嘀咕了一句。
待众人走近,果见坟前跪着一人,一动不动,似是被人敲晕了捆在那处。
秦风点燃火折子,凑近一看,竟是个稻草人!
“不对!尸臭的确来源于此。”
他拿刀挑开稻草,一张肿胀的人脸赫然显现。随着捆住稻草人的绳子断开,尸体被缓缓放下,似烂泥般瘫在地上。死者为男性,只着里衣,脸虽无法辨认,根据衣着与尸体腐烂程度,众人业已猜到:周子扬死了!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老三,你带两个弟兄将尸体运回大理寺,让仵作验明身份及死因。其余人,随我继续调查!”
“属下遵命!”
此刻,比起周子扬的尸身,陆召南显然对墓主人的身份更感兴趣。他用袖子擦拭墓碑,继而看清几个大字:兄长曲义之墓。
“大人,看来凶手与这曲义关系非同一般。若死者真是周子扬,咱们根据曲义便能查到凶手的杀人动机。”
“走,我们继续往前,此处有坟地,必定有人烟。若能找到曲义的故人,一切不攻自破。”
一刻钟后,终有若隐若现的烛火在不远处闪烁。
“曲家村!大人,咱们找到了!”
秦风敲响一户人家的门,门后传来老妇人嘶哑沧桑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呀?”
“老人家,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正在办案,想向您打听个事儿。”
“官爷稍安,老婆子这便来。”
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继而是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夹杂着拄杖敲击地面的声响。随着屋门打开,众人看见了门后站着的老妇人,她双眼浑浊,满脸褶皱,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瞧着已是耄耋之年。
“官爷请进,老婆子眼瞎,怠慢了。”
“不妨事,是我等深夜叨扰。”
秦风扶着老妇人坐下后,陆召南直奔主题。
“老人家,您可认识曲义?”
“曲义……”
老妇人一边重复着,一边抬起了头,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前方,陷入思索。半晌,她似乎想起什么,激动地用拄杖轻敲地面,继而开口。
“曲义呀,老婆子记得。那孩子,命苦哇!”
老妇人边摇头边叹气,很是惋惜。
众人暗道“有戏”,面带喜色,不约而同看向陆召南。他仍是一脸严肃,心无旁骛,只盼探得真相,早日破案。
“劳烦您仔细说说。”
“曲义这孩子是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十三岁那年,父母双亡,自此与尚在襁褓中的妹妹相依为命。村中猎户可怜他,教他打猎,他便带着妹妹以此为生,日子也算过得下去。这孩子,人勤快,心眼儿实,村里人没有不喜欢他的。原本一切都好好的,谁承想……”
老妇人双手压着拄杖,又是一声叹息。
“唉!一晃眼十一年了。十一年前,曲义同往常一样去城里卖野味,不知何故与人发生冲突,第二日便被官差带走了。大伙儿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儿,谁知他竟被指控杀了人。这怎么可能呐?被打死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曲义心地善良,绝不能干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儿!”
“后来呢?”
“哪儿还有后来呢?他死在牢里,长埋地下,再不能有后来咯!”
老妇人眼中渗出泪光,突然,她摸索着抓住陆召南,满怀期待地问:“官爷,如今你们来,可是要为他昭雪?”
陆召南心有不忍,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秦风赶忙插话:“老人家,当日指控曲义的究竟是何人?”
老妇人皱起眉头,半晌,开口说道:“太久了,老婆子只隐约记得那人姓周,听说是个有权有势的。”
“这便是了!曲义的妹妹如今身在何处?”
“唉!怪老婆子没看好她。曲义死后,没过多久,村中遭了土匪,那孩子自此便失踪了。她才那么点儿大,落在土匪手里,如何能有活路?这俩孩子,命如纸薄呀!”
老妇人说完,抽泣抹泪,懊悔不已。
“逝者已矣,您请节哀。曲义兄妹在天之灵,定不愿见您伤心难过。”
待对方平静下来,陆召南再次开口:“老人家,您可听过沈良及余莺儿?”
老妇人皱眉细想,最终摇头道:“没听过。”
陆召南收回目光,有些失望。不过,今日收获颇丰,眼下,只需复查十一年前那起旧案,真相定能水落石出。
众人辞别老妇人,又在村中逐一排查后,方返回大理寺。
讼棘堂外,仵作已等候多时:“大人,死者为男性,年龄与周子扬相符。自周子扬失踪之日算起,尸体腐烂程度吻合。死者体内有迷药残留,后脑勺为钝器击伤,胸口有一处致命刺伤,死因为失血过多。大人,是否即刻通知周府前来认尸?”
“知道了。你辛苦了,认尸之事,明日再办不迟。”
“是!”
陆召南不欲在此时与周尚书打交道,当务之急,是寻到案宗,破解真相。
一个时辰过去,讼棘堂内,当秦风拿到案宗,霎时两眼放光,冲到陆召南跟前大呼:“大人!您看这儿!当年曲义杀人一案,目击证人正是沈良!”
陆召南正欲开口,老三却回来了,脸上写满兴奋。
“大人,您猜怎么着?属下和弟兄们,按小伍所指,穿过五角枫林,随后进入一片密林,在林中摸索许久,只觉有些熟悉。若非听到鸟叫声,继而看到沈宅,属下一行还傻乎乎的,不知身在白雀林中!大人,此案算是破了!若说那凶徒不是沈良,还能有谁?”
“太好了!大人!一切线索皆指向沈良,人证物证俱在,看他还如何抵赖?”
“三日破此奇案,大人英明神武!”
众人一片欢呼,反观陆召南,神色淡然,片刻后更不合时宜地泼出一盆冷水:“你们莫要高兴太早!如今我们仅能确定沈良与周子扬早有瓜葛,可对方的杀人动机仍不明朗。”
“大人说得有理。案宗记载,周子扬指控曲义,沈良作为目击证人,本欲证曲义清白,不知为何,竟在最后关头翻供。”
“那还不简单?定是那沈良收了周子扬的好处,与之沆瀣一气,十一年来,沈良因此事不断勒索周子扬,终有一日,周子扬不干了,沈良眼看财路断了,怀恨在心,将其杀害!”
“听听你说的是啥?周子扬是什么人?能被沈良威胁?若真如你所说,不出三次,沈良定被周子扬灭口!还能活到现在?”
“那咱姑且不论勒索,只说沈良自那之后助纣为虐,与周子扬交往甚密,后因某事产生分歧……”
“你且打住!沈良和那周子扬压根儿不是一路人!不信你问大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陆召南头疼。他合上案宗,幽幽开口:“若要知晓内情,不妨去问问此案当年的审理人顾长松。今日太晚了,秦风,明日一早,你随我去趟顾府。”
“属下遵命!”
6
第四日巳时,陆召南正在顾府同上任京兆尹顾长松就曲义一案交谈,老八火急火燎来了。
“管家,劳烦您转告我家大人,大理寺突接要务,请大人即刻返回!”
待陆召南迈出顾府,便见老八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老八,发生何事?”
“大人,您可算出来了!”
老八吼一嗓子,忙又左顾右看,压低声音。
“咱边走边说!户部尚书周怀安带着家眷前来认尸,事后提出要见沈良,被老三拒绝后,一家子哭哭啼啼离开。谁想,一刻钟后,他竟带着府兵强闯大理寺,誓要我们交出沈良。老三正带人拦着,可人家毕竟是户部尚书,属下们也不敢动真格儿的,您快回去看看罢。”
“荒唐!”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老儿仗着兄长军功、贵妃侄女受宠,全然不顾礼法,当真不将圣上和我大理寺放在眼里!”
“秦风!慎言!”
陆召南厉了神色,秦风了然。
“属下知错。”
待三人赶回大理寺,双方仍在僵持。
“大人,您回来了!”
陆召南点头示意,继而大步走向周怀安。
“周尚书,您这是?”
“陆大人,犬子为贼人所害,嫌犯既已抓到,你大理寺拒不交人,是何用意?”
“周尚书,大理寺既奉陛下旨意全权办理此案,看押嫌犯断没有假手于人之理。此案事关令郎,又有诸多疑点,本官断不敢草率结案。陛下定下五日之期,如今还剩两日,大理寺定会全力以赴查出真凶,按我朝律例严惩,还令郎以公道。周尚书乃我朝肱骨,深得陛下信赖,今日此举实因爱子心切,陛下定会体恤。”
陆召南说完,冷脸看向周怀安。
对方瞪着眼睛,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末了,撂下一句“罢了,便再等你两日”后拂袖而去。
周怀安离开后,陆召南去狱中见了沈良,他看着比前两日憔悴许多。
“沈兄,近日可好?”
“一切安好,多谢大人挂念。”
“这两日本官听了许多故事,迫不及待要与沈兄分享。”
“在下洗耳恭听。”
“十一年前,京都郊外采桑坡有一曲家村,村中有年轻猎户,名曲义,此人常去城中贩卖野味,自此结识捕鸟人沈良。一天夜里,沈良从鸟市返回,竟见深巷中曲义正对一男孩拳打脚踢,被他制止后,二人不欢而散。男孩名叫魏小全,伤得很重,嘴角滴血,脸上身上全是淤青。沈良将他背回家,却见魏母瘫痪在床,又有襁褓中的弟弟嗷嗷待哺,心中委实不忍。他替魏小全抓药,又留下一些银两,方出城返回家中。”
“原以为此事便过去了,谁承想,魏小全重伤不治,第二日便撒手人寰。魏母悲痛欲绝,却哭诉无门,正巧碰上心地善良的周子扬,愿为她儿讨回公道。曲义被周子扬告上公堂,心中害怕不已,遂用昔日情义串通沈良替他作伪证。沈良应承下来,及至公堂,却生悔意,不愿助纣为虐,遂说出实情。结案后不久,曲义在狱中畏罪自尽。”
“故事讲完,沈兄可有要补充的?”
沈良笑了,笑得释然。
“陆大人,果真什么都瞒不了您。”
对方收起笑容,看向陆召南的眸中缓缓溢出悲伤。不!那双眼穿透陆召南,看向过去,忆起了真正属于他的故事。
“那天夜里,在下与曲义同行,偶遇周子扬和随从欺负魏小全,曲义先一步上前阻止,他身手很好,不消片刻便将几人打得鼻青脸肿。周子扬因而怀恨在心,得知魏小全死后,反咬曲义一口。魏母痛失一子,唯恐自己与小儿子再有什么闪失,故装聋作哑。”
“至于在下……周子扬绑走母亲,又再三保证,只会给曲义一个教训,断不会置他于死地,在下明知此人心肠歹毒、满嘴谎言,却为了母亲,成为他的帮凶。后来,曲义死在狱中,京兆尹却说他是畏罪自尽,简直荒谬!他唯愿洗刷冤屈,断不可能轻生!”
提及曲义自尽,沈良平静的脸上再起波澜,他眼中泛着泪光,隐有不忍,继而涌起愤怒、仇恨与讽刺。
眼前人终于卸下伪装,陆召南却不知该喜该悲,这个故事他很不喜欢。
“陆大人,您觉得,周子扬不该死吗?律法的存在只为约束和惩戒穷苦百姓,像他这样的人,若没遇到在下,怕是会长命百岁。”
“既要杀他,为何等到现在?”
“我杀的不是他,是自私懦弱的沈良!自尽总归要些勇气。况且在下家中尚有老母,若非有了百灵,只怕我永远无法下此决心。”
“如此说来,沈兄布局之初,便未想过全身而退,鸟妖之局实则只为暴露自己?”
“陆大人果然聪明,一点就通。”
“你是如何杀的周子扬?”
“那夜,在下扮作小厮混入摘香苑,趁周子扬起夜,将他敲晕后搬至后门。他被绳子捆住,又喝下迷药,失了力气。此后,在下伪装成鸟妖,算着打更人到丽水巷的时间,将他唤醒。他惊恐不已,却无力逃脱,只得苦苦求饶。在下如何能放过他,当着打更人的面,正好送他去向曲义赔罪!”
……
待陆召南从狱中出来,秦风和老三迎上前去,便听他道:“沈良认了。”
本是好事,可老三瞧着陆召南神色不对。
“大人,沈良认罪,这案子便了了,您为何愁眉不展?”
陆召南阖上眼睛,静默好一阵后方开口解释:“我以为,沈良依旧有所隐瞒。当日小伍遇见之人,声音、身形和沈良一般无二,可那人走路姿势怪异又作何解释?沈良只说在缸中久坐,腿脚有些不适,可他上车后休息了好一阵,因何不得缓解?此外,凭他一己之力,要将昏迷的周子扬从客房搬到摘香苑后门而不惊动任何人,谈何容易?即便不论细节,纵观全局,若他当真有心暴露,为何又在许多事上做得滴水不漏?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这桩桩件件并非全为他一人手笔。”
“大人的意思是,他有帮凶?”
“嗯。我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一直将我等往前推,每走一步,正中对方下怀。”
陆召南面色凝重,眼中是鲜少可见的自我怀疑,秦风哪里受得了自家大人这副模样,用胳膊怼了老三一把,随即正色道:“大人,属下以为,愿为曲义复仇,且能让沈良心甘情愿袒护之人,定然是曲义的故人。大人既对此案存疑,我等便只管彻查到底。自大人上任以来,多少案子,咱都有惊无险地破了。有您在,还怕揪不出那双鬼手?”
“秦老二说得有理。属下相信大人!”
陆召南瞧着二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感动,又觉好笑,倒轻松许多。
“也罢。时不我待!老三,传令下去,城中各处张贴告示:揭露沈良罪行,悬赏抓捕共犯。此外,为免节外生枝,暗中加派人手保护沈良。”
“属下遵命!”
“大人,那我呢?”
“你带人再仔细查查余莺儿主仆底细,务求详尽。”
“是!”
7
当日下午,摘香苑内,秦风一身常服,满脸殷勤,拉着扈玉娘谈心。
“扈大娘,您也知道,我家大人素日里待我们严厉,又不解风情,是以秦某甚少来您这处宝地。不怕您笑话,上回陪大人来此办案,秦某对莺儿姑娘一见钟情,回去之后,日思夜想,食不知味。此番前来,秦某有意为她赎身,不知您意下如何?”
扈玉娘听罢,收了笑容,一脸狐疑。
“您别不信,银子我都带来了,您开个价,若是不够,还有我家大人给我托底。”
秦风将手上包袱往外一甩,沉甸甸的银子砸得桌面哐当响,那老鸨瞬时变了脸色,满面堆笑。
“哎哟喂,秦公子,不是奴家舍不得我这摘香苑的头牌,更不是奴家不愿赚你的银子。你是陆大人身边的红人,长得一表人才,眼光又好,奴家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将莺儿交给你也能放心。但是,奴家虽管着这摘香苑,莺儿这丫头的事儿却做不得主。”
“那好办!您替我把这簪子给她,顺便探探口风。”
扈玉娘眼见秦风诚意满满,有备而来,面露为难。末了,她将簪子推回,凑近秦风耳旁小心解释。
“秦公子,不瞒你说,早些年,莺儿这丫头虽然有些模样,却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压根儿指望不上。后来,不知怎的,病好了,人也愈发漂亮,越来越多恩客慕名而来。原以为好日子来了,奴家能跟着她享享清福。她却是个没出息的,竟背着奴家和其中一个恩客好上了,为了他,拒不接客。奴家好一顿哄骗,她才说出那人是谁,还说对方会替他赎身。光此事便闹了整整两月,给奴家折腾的哟!好在这丫头还不算太蠢,做了那一回白日梦,日后也老实了。”
“想不到莺儿姑娘还是个烈女子!秦某佩服。那后来呢?怎的没成?”
“人都死了,怎么成?”
“好端端怎么会死?”
“杀了人……被官府抓了……”
“竟有这事儿?莺儿真是命苦。唉!”
“秦公子,奴家劝你,惦记谁也别惦记莺儿。十一年了,这丫头心里还念着那个死鬼!”
“哦?那死鬼叫啥名?长啥样?比起秦某如何?”
“那死小子叫曲义,奴家化成灰都记得,长得不赖,一肚子坏心,没钱还敢打我家姑娘主意。呸!”
扈玉娘翻起白眼,恶狠狠骂道,末了,又谄媚地补上一句:“和秦公子没得比!”
“害!莺儿姑娘之事秦某既已知晓,断不会勉强,今日多谢扈大娘,秦某告辞!”
秦风抓起桌上包袱,头也不回离开,任扈玉娘眼巴巴盯着包袱,在后头叫喊:“哎,秦公子,怎的就走了?咱这儿有的是姑娘,随你挑呀!”
回到大理寺,秦风将事情经过一说,险些惊掉大伙儿下巴。
“秦老二,你可以呀!咋想到的?”
“这还用想?青楼女子,看似薄情,最是深情。为情所困,人之常情。学着点儿!”
陆召南盯着秦风一脸得意的模样,清了清嗓子。
秦风了然,正色问:“大人,余莺儿,咱抓不抓?”
“抓!且要大张旗鼓地抓!老三,此事由你来办。抓捕余莺儿后,嘱咐狱卒,假装无意透露消息给沈良,他的共犯已然落网,且对方是名女子,切莫提及姓名。另外,让你的人时刻盯紧他,有任何异动随时上报!”
“属下明白!”
“还有一事,上回在白雀林中,除了沈宅,你们可见到其他人家?”
“见过两户。”
“好,找个认路的弟兄随我再去一趟白雀林。”
当夜,陆召南从白雀林回来,去了百草堂一趟,而后见到收押在狱的余莺儿。她收起在摘香苑的那套,对杀害周子扬一事不予否认,却拒不吐露任何细节。直到陆召南问起曲义,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痛恨接客,故意将自己弄得病怏怏的,平日里最期待的便是去百草堂抓药,那是我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
“有一回,我在路上遇到两个乞丐,他们将我拖到小巷内,哄笑着叫我哄他们开心。见我不从,他们一边骂着‘妓女有啥好清高的’,一边扒我的衣服。我很害怕,只能高声呼喊,可我知道没人会来救我。路上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看着我被拖走,却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待我绝望地闭起眼睛,却觉身上一轻。睁眼时,他就站在我的脚边,欺负我的人被他丢出好远。他撇过脸去,将外衣递给我,此后便远远地跟着,直到我回到摘香苑。”
“我不敢回头,怕对上他嫌恶的目光。可下回出门,我又遇见了他。这一次,没有恶臭的乞丐,只有他憨厚羞涩的笑脸和一只野兔子。他说我太瘦了,要好好补补。自那以后,我不想生病了,我开始觉得老天待我不薄。我很知足,随时准备着幸福被收走,可千不该万不该以这种方式。他应该好好活着,爱上更值得的人,与她生儿育女、相守一生。”
余莺儿说罢,看向陆召南,眼中带着乞求,乞求他对曲义的认可,仿佛这样,逝者便没了冤屈。
“他很好,你也很好,只怨造化弄人。”
“不!我不怨造化,我怨害他的恶人!”
陆召南期待她继续往下说,可她撇过脸去,抹掉眼角的泪,再不作声。
当夜子时,老三来报:“大人,沈良留下血书,试图自缢,被及时救下。”
接过血书,陆召南有些恍惚。这是一封认罪书,说辞与先前一模一样。
“当真为她做到这个份儿上……”
“大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
陆召南淡淡笑答。
第五日卯时,大理寺讼棘堂前,秦风收到飞鸽传书。
“大人,她出门了。”
“好。”
半炷香后,京都郊外,陆召南与秦风二人沿着熟悉的路线前进,马蹄所过之处,掀起厚重的尘土肆虐翻滚,落定后,终归无人问津。
采桑坡的坟地上,白幡飘飘,比起夜间,少了阴森,多了凄凉。二人寻了隐蔽处藏匿。
约莫一刻钟后,通向坟地的小径上走来一个姑娘,她在曲义墓前蹲下,擦拭起碑上的灰尘,随后点燃烛火。一团团缀着火星的纸钱灰缓缓升起,盘旋,落下。
待纸钱燃尽,陆召南和秦风走了出来,姑娘听到脚步声,将散发着热气的灰堆踏平,慌忙躲藏。
陆召南环顾四周后,喊道:“别藏了,沈夫人!或者,本官该叫你曲夭夭?”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不远处凸起的坟堆后头,缓缓站出一人。她看向陆召南,沉默片刻,终于走近。
“见过陆大人。”
百灵施施然见礼,完全不见初遇时的手足无措。此刻的她,说不惊慌是假,更多却是身份被戳破后的坦然。
“大人如何知道我会来此?”
“案宗有载,今日是你兄长生辰,又逢他的心上人余莺儿被捕,本官赌你一定会来。”
“奴家愚钝,不知因何暴露身份?”
“于白雀林初见那日,沈夫人失手放跑绿翅金鸠,本官因此得知沈兄擅鸟语,此后,鸟妖传闻使沈兄入狱。沈夫人怀有身孕,沈兄对你爱护有加,若他真是凶手,起初拒不认罪定是因为舍不下你。后来,所有证据皆指向他,可他的杀人动机并不充分,为了化解心中悔恨丢下年迈的母亲和身怀六甲的妻子,已不合理,对于行凶经过的描述亦有漏洞。是以本官怀疑他是共犯或者替人顶罪。”
“百草堂的小伍在采桑坡遇到声音和沈兄一模一样的男子,便连身形也极相似,唯一可疑之处是,那人双腿不太灵活。本官由此猜测,此‘沈兄’非彼沈兄,而为身形矮小之人利用工具伪装而成。对方此举正是为了坐实沈兄罪名,与你放跑绿翅金鸠有异曲同工之效。再者,沈夫人与沈兄朝夕相处,若要学得沈兄口技且模仿其声音并非难事。若沈夫人是假扮鸟妖之人,所作所为皆为将矛头引向身为捕鸟人的沈兄,一切便说得通了。”
“在这世间,恨沈兄,且盼他为曲义之死付出代价之人,除了余莺儿,便只剩下曲夭夭。她既下落不明,便有生的可能。”
“所以大人由此怀疑我是曲夭夭。可您如何确定?”
“昨日下午,本官回到白雀林,从林中人口中得知你的来历。三年前,沈良将溺水的你从枝水河中救起,醒来后,你竟失忆了。沈母怜惜你,将你留在沈家,因你歌喉曼妙,沈良为你取名百灵。两年后,你与沈良成亲,正式成为沈夫人。如今看来,失忆只是你的伪装,从始至终你都是曲夭夭。若说此前仅是猜测,今日在此处遇见你,便是答案。”
“对了,提起沈夫人,林中人无不赞扬。沈母多病,你悉心侍奉。沈兄常去城中,你却坚持亲自去百草堂为沈母抓药,实则是为了见余莺儿吧?昨日,本官将从沈家院外捡到的药渣带回百草堂查验,证实沈母用药和余莺儿的药方完全吻合。长久以来,你二人便是在百草堂密谋此事。”
“余莺儿对摘香苑布局极为熟悉,事发那晚,她哄骗周子扬与她一起,悄无声息去到摘香苑后门,被躲在暗处、扮作鸟妖的你以木棍击晕。你们将他捆住,灌下迷药,待打更人到来,将他唤醒,此后,你持利刃将其杀害。当夜,打更人所见种种,皆为你们利用光影交错使出的障眼法。”
“沈兄得知共犯被捕后,写下认罪书,将罪责全揽,并试图自缢,迫使大理寺结案,以保全你。沈兄对行凶经过的描述表明他知晓你的部分计划。可见,在你为复仇布局时,他便已经发现你的动作,并因此猜到你的身份。然他有愧于曲义,又对你情根深种,是以秘而不宣,此后面对你的陷害仍甘之如饴。他愿意为你去死。”
曲夭夭轻笑一声,面有恸色。
“奴家早知他是个傻子,否则不会生出此计。只夭夭不明白,大人最初为何怀疑余姐姐?”
陆召南一愣,试探问道:“她手上有伤,你不知晓?”
见对方不解摇头,陆召南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周子扬失踪后,大理寺第一时间去摘香苑调查。本官发现余莺儿手上有伤,是以她成为本案重点怀疑对象。本官原本想不通,你们既对周子扬用了迷药,杀他易如反掌,何故受伤。如今想来,她早已料到把所有罪责嫁祸到沈兄身上并不现实,是以故意弄伤手腕,随时准备为你牺牲,若官府疑心此案还有共犯,她便首当其冲。”
“余姐姐……”
“也好,你我姐妹一道去找兄长,黄泉路上才不孤单。”
8
大理寺成功抓捕曲夭夭,此案告破,陆召南嘱咐狱卒,女犯怀有身孕,务必好生看顾,不容有失。
沈良默许他人犯罪,又包庇凶犯,妨碍办案,是以不予释放,听候发落。
见到陆召南,他长跪不起。
“陆大人,罪民与周子扬合谋害死曲义,罪有应得,百灵及余莺儿此举实为为民除害,求大人网开一面,对她们从轻发落。”
“周子扬是非善恶,自有律法裁决,若世人皆如她们这般滥用私刑,杀人嫁祸,公道何在?秩序何在?”
“敢问大人!周子扬伤人致死时,公道何在?我母亲被绑架时,公道何在?曲义蒙冤入狱,被灭口时,公道何在?如今轮到他周子扬,公道便在了?公道究竟是天下人之公道,还是他周子扬一人之公道?”
见陆召南面有动容,沈良继续说道:“大人,罪民是戴罪之身,又与此案多有牵连,由我指认周子扬,怕不足为信。如今周子扬已死,若您出面,定能说动魏小全的母亲,与我一道将周子扬之罪行昭告天下!大人,为周子扬残害的,必定不止魏小全和曲义二人,求大人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本官查过,魏母已于十年前病逝。”
沈良听罢,甚是可惜,片刻后却欣喜异常,对着陆召南重重叩首:“多谢大人!”
“谢我做甚?”
“罪民说了许多,大人不曾反驳,只回一句,魏母已故。言下之意,若魏母尚在,大人定会有所为。以罪民对陆大人的了解,一念既动,事不成,必不休。”
陆召南轻笑一声,将沈良扶起。
“沈兄莫要为我戴高帽。本官问你,你究竟是想保住百灵,还是想为曲义讨回公道?”
“大人此言何意?这分明是同一件事。”
“不,大不相同。沈兄只需回答我,前者或后者。”
沈良犹豫良久,终是作答:“若必须二者择其一,恕罪民自私,唯愿吾妻百灵平安,想曲义在天有灵,定然赞同。”
说罢,深深一拜。
出了大理狱,秦风凑近陆召南耳旁小声问道:“大人,咱真不给曲义平反?如此岂不便宜了周子扬?那厮就该遗臭万年!”
陆召南亦小声作答:“若要使周子扬遗臭万年,我大理寺将面对的不仅是周尚书,还有圣宠正盛的周将军及周贵妃父女二人,更莫提亲近周家的一应势力。为官者,既要为民请命,又要担君之忧。周子扬所作所为,圣上早有耳闻。然圣上即位不久,在朝中根基不稳,周将军声望颇高,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我若执意要圣上降罪周子扬,岂非打脸周家,给圣上添堵?”
“属下明白了!大人憋着坏呢!不是不办,是时候未到!”
说这话时,堂堂七尺男儿,竖起兰花指,捏着嗓子,挤眉弄眼,事后扬长而去,留大理寺卿一人愣在原处,微张着嘴,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无奈。
当日申时,陆召南进宫面圣,将此案实情一一道来。
末了,他小心开口:“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陆卿想让朕对沈氏及余莺儿网开一面?”
“臣所思所想皆瞒不过陛下。”
“陆卿自潜邸时便伴朕左右,深知朕一路走来之不易。此案涉及周家,杀人偿命,若朕此番轻饶凶犯,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陛下……”
“朕乏了!陆卿退下吧。”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吴大伴看着这二位欲言又止。片刻后,陆召南打破沉寂。
“是,臣告退。”
他凝着面色退出大殿,行至半途,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陆大人留步!”
陆召南嘴角浮出笑意,随即隐去,转身拱手道:“公公有何吩咐?”
吴大伴四下张望后,附在陆召南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待他听罢,面露喜色,朝着大殿深深一拜。
“多谢公公告知!陛下圣明!”
曲夭夭和余莺儿被判三日后问斩,由陆召南亲自监斩。行刑那日,沈良立在台下,一动不动看着妻子,泪如雨下。
“午时已到,行刑!”
随着陆召南一声令下,二人头颅滚落,沈良悲痛欲绝。
周怀安抹着泪对天呼喊:“儿呀!爹已为你讨回公道!你在天之灵,且安息吧!”
五年后,富庶的江南小镇上,夕阳如火裹着浮云、流水及一艘墨色小船。船头站着一位渔娘,她将裤脚高高挽起,笑着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渔网,利落撒向水面。身后船舱内,有女童甜甜的奶音飘出。
“娘亲,你和姨姨网到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