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吃的筋道的人,一般都会讲究活的筋道。
爷爷在山西最喜欢长街头上的那个小面馆,最喜欢那里的杂碎面,据我爷爷说,老板娘操着一口他听不太懂的地方话,第一次去时他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见底,第二次去时已经是冬天傍晚,老板娘没有跟他说话,只是把凳子放到炉口正对的位置,我爷爷做了过去,老板娘背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拉着风箱,两人之间只剩下呼啦呼啦的声音。
这一次他的碗里多了几片牛肉还有一种吃起来很涩口的肉,他抄起牛肉问到,这是啥。老板娘说了一句他没有听懂的话,爷爷把肉塞进嘴里,吃完面之后一口喝干净了自己碗里的汤,酸的他直皱眉头,出门之后他裹了裹自己身上的破袄,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热汗。
晚上依例会有一节课,那里有很多工人,先生冷着一张脸,穿着颇为讲究的长袍,用手指轻轻的敲着新打的桌面,等他停下来给自己打上一杯热水的时候,就是要上课了,先生姓李,喜欢别人叫他李老师,爷爷他们喜欢叫他老李。
老李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家里的一些变化,家中老父亲有了一头牛,自己家里有了几亩地,只是只口不言自己屋里的女人,山西人特有的精明老道没有在老李身上体现出来,今天不一样的地方是老李先生说话时言语里没有了平日里的轻快,一般老李讲到牛羊时都会说那里羊肉好吃,但不耐膻气,一头大蒜趁热吃上一杯烧酒最好。
今天却像是在嘱咐,晚上下课之后已经是深夜,风冷天寒灯老神伤,先生一只手支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揉了揉额头,爷爷刚打算说话就被工友拉走,第二天有人告诉他门口有人找,他出了工厂门口,见到了那个姑娘。
先生李被抓了,夜里两三点的时候被人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她说他知道会被抓所以嘱咐她晚上睡觉不要脱衣服,爷爷问她为啥啊?她说李曾经在日本人的报馆里写过东西,我爷爷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凡是涉及到党的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
那可怎么办?爷爷喃喃自语一句,脑子里毫无头绪。
晚上的时候,女人下了一碗面条,爷爷让她仔细想想,他被抓前有没有什么安排,或者是之前有没有什么人来问过什么东西,女人从自己碗里挑出啦一崴二指宽的面条,摇摇头,爷爷把筷子放下,蜡黄的脸上满是尴尬的羞红,看着女人的筷子连连推辞“我吃饱了,我吃饱了。”
女人的筷子落在他的碗里,他的话落在嗓子眼儿,夜半爷爷说你先去睡,我在门口等等。
女人拉上门口的帘子,打着挂在床头的油灯,伸手拉开的第一个扣子,“救先生只有一个办法,你近前来,我说给你听。”
爷爷问她是啥,女人说有人在他们房根儿下听到先生的几句牢骚,她想了想,只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屋里还出过别人就好了。
爷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傻乎乎地问她什么意思,女人一只手搭着油灯走了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了自己的袄,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白色的汗衫,“来,我教你。”
他伸手拉住了我爷爷已经发木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上,爷爷缩回手,丝毫没有留恋那里的水润,他走出门外,大叫一声第二天白天我们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我爷爷为了彰显自己清明正直,他特地叫了几个一起听课的工友一起去,几个人像是做贼一样在门外打量了半天,爷爷开口叫道,我来了。女人却走了。
先生第三天回来的,在长街上的面馆里喝了一碗面,两眼出神儿,人也不再翘着腔子逗笑,甚至有些生冷地交了钱,匆匆而去。
爷爷再不久之后学会老板娘的家乡话,老板娘说女人不干净,睡了别的男人,李老师觉得没脸教下去,自己跑了。
再早的时候,晨风暮雪,晦涩难明,天地间只有呼啸的风。
只有足够智慧的人才能够透过夜色透见黎明那一抹温润如故的黎明,草莽,悍匪,小人,娼客,世间万象都杂散地堆在一起,像是要清除出去的垃圾,那时候先生李还是一名刚毕业的文科生,他去往北平,在那里谋了一份差事。
十几年之后,日子虽然平淡,却不失温饱,再加上他本身又是文人出身,虽不知老板是不是日本人,但是他依旧成为了一个让人羡慕的人,每天身上插着一只钢笔,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安然如故,渐渐的成为那一带很有名的人。
他便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女子,那个在路边上生火做饭挽袖卖粥的女子,如一川晚照,像是一朵绣在池子里的牡丹花,她拿着自己的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诗集问他,他说这叫泸买酒。
后来,他便开始教她习字了,就像教我爷爷那样,第一开始教的一定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女子问他,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故作镇定地说道晚上我来教你。
便这样从课桌教到了床上,文人如先生说不得骨子里就是个流氓。
先生说,“在水的那边,是我的姑娘。”后来,新中国解放了,李先生顿时羞愧地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没来的及读书立名成家救世,便拉着女子回到老家,要用自己的学识去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好事,爷爷便是那个时候上的夜校。
女子拿起书本,读到的第二句话一定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以为书中有他的信仰,大概自从小时候偷偷瞄过书堆里的先生之后便知道自己要喜欢他,喜欢他也很简单“信仰他的信仰,成为他的姑娘。”
爷爷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后来说,老李是个喜欢读书的姑娘,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爷爷说李先生最后一节课说:“神鬼各安其道,人畜皆有事可为,余教书,子善习,女子不美,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之后就没了踪影,有人说喝药死了,有人说还活着。
老爷爷这个时候讨到了智慧,给爷爷配一门亲事,告诉他怎么长根儿,据说愁的我爷爷三天没有吃下去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