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女儿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生不管幸与不幸,都需要我们去面对,去接受。

好好活着便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01 影子

节假日,我开车回老家看望母亲。到家后,凳子还没捂热乎,院前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我和母亲对视,须臾错开目光等她进屋。脚步声渐渐逼近,一只苍白干枯的手抓住门帘的一角,她边掀边说“回来了?刚出锅,趁热吃!”没了帘子的遮挡,后一句话显得格外清脆、明快。

她是阿强婶,带来的是阿丽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我一边和她打招呼,一边毫不推辞地接过有些烫手的碗。阿强婶慈爱地看着我,关切地询问我生活上的近况。聊完我的事情后,她又和母亲聊了几句就要走,母亲急忙拿出我带回来的礼品,递给阿强婶。

返程回市里时,阿强婶将她给我准备的东西和母亲准备的一起放进车里,然后和母亲一起站在村口目送我离开。

每次回老家,阿强婶像母亲对待自己归家的孩子一样对待我,她不仅对我这样,对与我年纪相仿的同街女孩也是如此。其实,阿强婶慈爱的目光看向的不是我们而是阿丽,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阿丽。我们都是阿丽的影子,阿强婶想通过我们感受阿丽在自己身边时的喜怒哀乐。

在我们看来,阿强婶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想念阿丽,但在阿强婶的心里这些不止只是思念,还有赎罪。

02  阿丽

阿丽和我同岁,我们两家又是对街而居,因此,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在我的记忆中,阿强婶对阿丽很好,她想要什么阿强婶都会尽力满足。阿丽很简单,也很单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吃红烧肉,阿强婶就常做给她吃。

十二岁时,健康好动的阿丽突然住院了。出于好奇与关心,我不断向大人打听她住院的原因和消息。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和闪烁其词中,我似懂非懂地知道了有关阿丽最隐秘的事。

阿丽出生时和其他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粉雕玉琢,惹人喜欢。当接生婆看向婴儿两腿之间要说性别时,她卡壳了,不知道该说婴儿是男还是女,这种情况在她几十年的接生生涯中从未出现过。阿强婶见状,嚷着自己要看孩子。当她看到时,大叫: “怪物? 怪物!我生了个怪物!” 喊完就晕了过去。

月子里,阿强婶无数次想趁阿强叔不备,悄悄用被子捂死阿丽。虎毒不食子。最终,阿强婶还是没忍心下手。

满月后,他们带阿丽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孩子是个女孩,她的生理结构都正常,只不过外形特征在胚胎发育期没有完全分化好,有些雌雄难辨。等到了青春期,孩子做个整形手术就没问题了。

从医院回来后,阿强婶的脸上终于有了做母亲的满足和笑容。她给孩子取名阿丽,希望她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将来拥有一个美丽,多彩的人生。

03 失踪

幼年时,我觉得阿丽傻,分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哄人的假话。懂事后,我才明白那不是傻,而是脑子不会拐弯的老实与真诚。

曾经,老实与真诚是对一个人品行的赞誉,而如今,它们却成了被人伤害,利用的弱点。

初三结束后,阿丽就停了学业。阿强婶知道阿丽的性格,怕被骗,不愿放她出去做工,只让她在家帮忙做一些农活。

时间一久,又没有同伴相陪,阿丽觉得日子很无聊,她央求阿强婶在外面托熟人找个活干。阿强婶经不住女儿的缠磨,最后帮阿丽找了一份帮熟人照看小孩的活儿。

第一次走出小村的阿丽被大城市的“气魄”给镇住了,她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辨不明巷子里纵横的小路。不到三个月,阿丽就被辞退了,理由是怕她把孩子弄丢。

阿丽不服气,也不愿意和阿强婶回小村。阿强婶没办法,只好同意她和邻村一个熟人在商店里做服务员。那年国庆放假,熟人要回家一趟,阿丽说要趁着国假加班赚钱,不回去。

假期后,熟人来上班时才发现阿丽不见了。他询问店主,店主说阿丽在放假第四天和一个老乡出去玩了,就再也没回来,他以为他们一起回老家了。

报警后,阿强婶仍拿着阿丽的照片沿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她逢人就问,得到的都是没见过的回答。她不管不顾家里的庄稼、儿子和老人,决意以自己的方式找回女儿。

三个月的风吹日晒与没日没夜的寻找,阿强婶没有寻得奇迹,也没有感动天地,只有疲惫和从心底蔓延的绝望,她觉得身体里的某些东西随着女儿的失踪在慢慢消失,最后,她晕倒在马路边。

醒来时,阿强婶看到围在床边的幼子和老人放声大哭,很快,由一人哭变成了多人哭。凄切,悲伤的哭声透过屋檐,冲向天空。可是,城市的嘈杂无情地阻隔了它,使阿丽听不到亲人发自肺腑的呼唤。

没过多久,阿强婶就接到警察局认领尸体的通知。死者年纪和阿丽相仿,样貌因肿胀变形而无法辨认。看过尸体之后,阿强婶一口咬定那不是阿丽,也拒绝在认尸单上签字。

04 思念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强婶日日思念阿丽,可阿丽从未入过她的梦。

“为啥不愿意与妈妈在梦里相见了?”阿强婶思索到这里, 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被自己曾有要捂死阿丽的想法吓到了。

“难道她知道我当时不想要她了?她是因为这个恨我才失踪的?” 心思百转千回,不觉悲从心来,阿强婶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阿强婶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个说法---只有死人才会给活人托梦,活着的人不会托梦,之后,她一边赎罪一边相信阿丽只是失踪。村北观音庙的神婆对阿强婶说,这是她命中的劫难,阿丽还活着,终有一天她自己会回来的。说法和神婆的话使阿强婶心安不少,她不再外出奔波寻女。

心怀希望才能在艰难的生活中坚强地活下去。阿丽一定会回来就是阿强婶的希望,它如明灯照亮阿强婶盼望阿丽归家的路。

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看到和阿丽年纪相仿的女孩,阿强婶总会忍不住上前拉着人家看看。起初,街坊邻里都以为阿强婶想女儿想疯了,后来见她没有过分的举动和恶意,也就随她了。

我们几个和阿丽一起玩到大的,更是“逃不脱”阿强婶的“格外多看”。我们各自出嫁时,都收到了阿强婶送的陪嫁的东西。我们各自的小孩出生时,也都收到了阿强婶送的虎头鞋。就连我们平时回娘家的日子,阿强婶都清楚地记得,她更会在午饭时,给我们各自送来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那曾是阿丽最爱吃的。

阿强婶以“博爱”的方式表达对阿丽的思念和赎罪。

05 来信

返回市里的第三天,门卫打电话说公司门口有人找我,我一边下楼,一边寻思会是谁。来人是阿强叔,他仍穿着平时在家干农活的衣服,显然来的很匆忙。没等我寒暄,他急切地说: “阿丽来信了!”

我一愣,须臾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才说出口“阿丽?你确信是阿丽吗?”

“这是她寄来的信,信上的时间是去年的,离现在都八个月了,你说这信咋走得这麽慢?”阿强叔的语气里有一丝抱怨。

我接过信,邮戳的时间距今不到两个月,阿强叔咋会说是八个月了?

“信上写有地址,你帮我看看在哪里?咋去?我想和阿强去找找,不管她还在不在那儿,我都想去看看。”阿强叔肯定地说。

详细地址是在甘肃省内,路程大概1000公里,先乘火车到天水,然后转汽车才能到。刚查清路线,阿强叔就催我帮忙给他买当晚去天水的车票。

当晚,送阿强叔上车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激动多于感慨。失踪整整17年的阿丽真的还活着!

阿丽的信是用铅笔在田子格上写的,内容很简单。大致意思是生米已做成熟饭,让爸妈不要生气,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来信只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不要担心。信上的落款日期确实是八个月之前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份信隔了很久才被寄出去。

激动过后便是担心,阿强叔能不能顺利地找到阿丽?阿丽还在信上所说的地方吗?

阿强叔走之前,我让他有事给我打电话,四天过去了,阿强叔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心急给他打电话,电话传来机械的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暂时无法接通。

等待的感觉漫长又煎熬。我不禁想到阿强婶是如何熬过这漫长的17年呢。好在,这种煎熬马上就要结束了,她很快就可以见到阿丽了。

两天后,我的电话响了,不是阿强叔的,是母亲打来的。接通后,母亲略显兴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回来了!回来了!你阿强叔和阿强都回来了!”

“阿丽也回来了?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 阿丽没回来,你阿强叔抓了两个兔崽子回来!”

“啊?什么兔崽子?又关兔子什么事?”

“不是不是!这是你阿强叔的话。你阿强叔说,找到阿丽的当天那男人答应让阿丽回来看看。隔天早上,你阿强叔发现那男人和阿丽都不见了,屋里只剩还在睡觉的孩子。一直等到中午,仍不见他俩的人影。最后,你阿强叔实在气不过,就把两个孩子带回来了。”

“这麽容易就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左邻右舍不会阻拦吗?”

“哎!在人家地盘上想把孩子带走,哪会那么容易呢!你阿强叔给他们说带孩子去吃午饭,连哄带骗才带回来的。”

“这麽说......阿丽一定是被骗走的!阿强叔这招好!你骗走我的孩子,我就带走你的孩子。”

“是不是被骗走的,你阿强叔也说不清楚,只有等阿丽回来才知道当年到底是咋回事。”

06 相见

猜想这几天阿丽一定会回来,刚到周末,我就迫不及待地开车回家。刚在大门口停好车,一辆尾随而至的警车也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两位民警,他们径直走进对面的阿强家。一阵喧闹声过后,阿强叔随民警走了出来,他看到还站在车旁的我说: “她是我的证人,也带上她。”我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就被阿强叔拉上了警车。

一路上,两位民警聊着他们彼此知道的事情,我和阿强叔思索着我们彼此知道的事情。很快,我们就到了县派出所。

“有个外地人告你拐了他们的孩子,有这回事吗?” 问讯室里一位警察问。

“他这是恶人先告状!他拐了我女儿,不让她认我,反而来告我。”阿强叔愤愤不平地说。

“你女儿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不过,人家证件齐全,你不能说他拐了你女儿。”

“啥证件?”

“结婚证,你所谓的‘女儿’的身份证,还有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你有你女儿的身份证吗?”

阿强叔听到这些话,顿时缩了缩,此时,他恨不得捶死他自己。

当年,阿丽去市里帮人看孩子时说要办张身份证,阿强叔说她不到18岁办那玩意没啥用,阿丽也就没再坚持。

阿丽失踪2年后,县里户籍要录入电脑系统,村上按要求登记常住人口。阿丽是失踪,村上没将她按常住人口登记,也就是阿强叔没有任何法律文件能证明她就是阿丽。

“我没她的身份证。”阿强叔声音沙哑地说。

从阿强叔的话语中,我猜想他以前肯定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能证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些不好办。”

“我女儿就是我女儿,还需要啥证明?”阿强叔愤怒地说。

“哎,你这样我没法帮你。” 警察有些无力。

“她是证人,能证明。”阿强叔猛地想起一旁的我,忙拉着我说。

“一两个证人不行,这种情况要全村联名做证才行。”

“可以做亲子鉴定。”我立马开口。

“可以是可以,但时间长。再说县里没法做,要去市里,费用也不便宜。”

“我有办法了!” 沉默一会儿的阿强叔突然说。

接着,他对警察耳语几句,然后,警察就走出问询室。

一个小时后,那位警察又回来了,示意我们跟他出来。

我和阿强叔被带进另一个房间,那里背坐着一男一女。

警察说: “你们这是家庭纠纷案,帮你们调和调和,就都可以走了。”

话音刚落,那个女的转过身来。 “阿丽?” 我不太确定地喊道。

她闻声看向我,惊讶、欣喜、轻松的神情从脸上一一闪现。阿丽瘦了,记忆中红润的娃娃脸变成了棱角分明,满是沧桑的中年脸。

“你跟他回去领你小孩,她跟他回去住几天,一家人要有什么好闹的!都回去,回去吧!”

在场的几个人都没理警察的话。

阿丽再次见到阿强叔时,目光一亮,作势要奔过来。当她抬脚要奔,目光不自觉地瞟到身边男人时,脚硬生生地又缩了回去,同时,她低下了头,不言语也不看阿强叔。

阿强叔疾走过去抱住阿丽就哭, “爸爸带你回家!” 说完拉起阿丽就走,那个男人只好跟着我们一起走。

07 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阿强叔到底给警察耳语了什么证据?思索很久之后,突然福至心灵,我知道。

上帝给了你伤疤,那一定有他的用意。

证据就是阿丽的私隐,青春期做的手术。女警察证实了阿强叔所说的话,所以,案子很快就了结了。

到家后,阿强婶见到阿丽抱住她大哭,两个被“劫持”来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妈妈,抱着她也哭。

哭只是一个动作,却有很多含义。此时,他们的哭里有欣喜,有久别重逢的欢愉,也有对过往一切的释放。

人逢喜事精神爽。失踪17年的阿丽回来了就是一件大喜事,阿强婶高兴地杀鸡杀鸭,往日里她那一头灰白的乱发,此时显得整洁又有光泽。

第二天,阿强叔来找我,说阿丽什么都不肯说,也不肯离婚。他想让我和阿丽随便聊聊,最好能套出当年的事。那个男人将阿丽看得很紧,几乎不给她和父母,亲戚,朋友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去找阿丽说话时,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只好拐弯抹角地说些我和阿丽小时候的事,刚开始,阿丽对我的话没有反应,慢慢地,她偶尔会嗯声附和一下,最后,她开口说话了。当她说话时,我整个人都惊住了,不是因为她说的内容而是她的口音,她的口音不再是我们当地的而是外乡的,还有她上下四颗门牙发出的寒光,那是牙齿脱落后金属假牙所独有的光。

那光刺痛我的眼,我急忙避开,去握阿丽的手。她的手不再细嫩柔滑,而是粗糙干裂,一只手的小拇指呈弯曲状。我问她手咋了?她迟疑一会儿说干活弄伤的。

男人见我问阿丽的手伤,接过话头说是她干活时不小心弄骨折了,没及时看医生就成这样了。男人四十多岁,肤色黝黑,目光透着精明。顺着他的话,我和他攀谈起来,渐渐地就聊到他和阿丽相识的当初。他说自己对阿丽一见钟情,觉得她很单纯,很可爱,就追求她,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有些事情不必非要寻得答案,在找寻答案的过程中就已经得知了答案。

08 离家

阿强叔恨不得劈了那个男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他和阿强婶商量着要趁机将阿丽留住,不让她再回去,他们便在村里租了一间闲置的老屋让阿丽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住。然后,阿强叔又去帮孩子办插班入学的手续。

男人不愿意,要带阿丽和孩子走,但他敌不过阿丽本家叔伯兄弟的阻挠,只能留下。

阿强婶整天变着法儿为阿丽,以及她的两个孩子做好吃的,渐渐地,阿丽清瘦的脸变得圆润起来。阿强婶将阿丽的变化看在眼里,欣喜之余,常悄悄抹眼泪。

再忙,阿强婶也不忘去村子北边的观音庙烧香,还愿。她觉得阿丽能回来一定是观音菩萨听到了她的祈求。有时,阿强婶也会带阿丽同去,让她烧香,叩谢。

温馨、团聚的日子没过多久,村里就出事了。

一些村民发现自己家总是丢东西,起初他们并没当一回事。渐渐地,丢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也越来越值钱。村里的人都是祖祖辈辈居住在此的,每个人都是别人从小看着长大的,彼此是什么样的秉性早就一清二楚了,这又会是谁干的呢?

大家的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碍于阿强叔的面子,碍于阿丽刚回来,没人愿意当面说出。

一次次的包容与隐忍只会换来更加嚣张的行径。

偷鸡摸狗的事儿不够大,男人开始明目张胆地调戏村里在家守着老人和孩子的年轻媳妇,年轻媳妇可不会顾及阿强叔的脸面,当街大骂。

阿丽实在不忍心给爸妈再添乱,主动说自己要回去。阿强从厨房拿出刀要去杀男人,阿丽紧紧抱住弟弟说你杀了他爸妈咋办,她已经让爸妈伤了大半辈子的心,不能再因为她毁了这个家。

阿丽走了。据说走的当天,那个男人很得意。阿强叔躲在家里哭,此后,他便一病不起。阿强婶忍着心疼,强撑着身子照顾他。

阿强婶家又恢复了平静,一切就像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阿丽回来了,梦醒后阿丽又不在了。但不同的是,以前的阿丽在她心里只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而现在的阿丽变成了一个明确的点。阿强婶知道她就在那里,她也将自己的半颗心放在那里。

阿强婶仍去村北的观音庙烧香,她叩谢菩萨让她在有生之年见到阿丽,她祈求菩萨保佑阿丽以后平安,再无磨难,好好活着。

心怀希望才能在艰难的生活里坚强地活下去。好好活着便是阿强婶和阿丽对彼此最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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