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是马伯庸笔下一篇3万字的长文,讲述的是明朝万历年间徽州丝绢案的事情。一位徽州的小官吏在当地的税务记录中偶然发现了一处疑问。从这个发现开始,犹如蝴蝶煽动翅膀,随后引发了当地和朝堂之上的轩然大波,历经数年在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之后才终于止歇。
通过这篇文章,马伯庸在大明朝厚重的外壳上打磨开了一条缝隙,我们得以从中一睹中国封建社会的运行规律。对于明王朝来说,这发端于徽州的小事一开始只是整个权利系统里的小故障,但是,这个小故障所引发的惊人后果,却显露出明王朝权力系统本身存在的痼疾。
经常有人说:“明白了所有的道理,却过不好这一生。”这句话表述了一个现象,但是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甚至这个陈述本身,也有意无意的误导了读者,带有反智主义的倾向。一个人想要过好一生,且不谈了解自我,首要的问题就是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有了解了自己所处的社会现实,才有可能谈及采取正确的个人应对。毕竟,社会是由人组成的,社会运行规律背后是人和人的关系。
中国是一个在政治上极为早熟的国家,又太早进入大一统的状态。王朝的更迭,无非是萧规曹随,所以多年来社会的运行稳定少变。即便是遥远的明王朝发生的历史,我们从中分析所得的一般性规律,在今天也依然有借鉴意义。这对于我们如何理解自身所处的社会,如何理解这个社会的运行,如何理解自己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都会有所帮助。而这一切,都是“过好一生”的前提。
有“文字鬼才”之誉的马伯庸,是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银河奖得主,他笔下的历史充满文学想象力。他通过不那么“学术”的方式,将那些被冷落的人生动故事讲述给大家,希望这些可贵的记载和研究不被遗忘。
长久以来,我们阅读的历史都是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关注的都是庙堂之上,文武之间,而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社会底层民众的心思想法,往往会被史书忽略。
在这本书当中,马伯庸将湮灭于宏大历史中小人物的故事挖掘出来,通过丰富的细节考察一个个的历史切片,让你看到古代普通人如何生活,遵从怎样的社会规则和道德。
我们能从这些“小”中真切地见到“大”的意义,就像是显微镜下观察一滴血,从一个个细胞中能够看出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一个个普通人的命运中,蕴含着最真实的历史。
马伯庸的很多作品都带有历史元素,他认为,写历史故事的时候,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现代人对古代的故事和人物没有太多的兴趣。而真正能够打动读者的,永远不是古代的人和事,而是读者从这些人身上能找到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历史文学的现代性是最重要的,要让读者从中读到自己的困惑和生活经验。
而《显微镜下的大明》一定会让生活在今天的你有所收获。
以下是作者马伯庸的本书自序,邀各位同学一同鉴赏。
《显微镜下的大明》作者自序
开门见山,先澄清一下读者看完书后可能会产生的两个误会:
这本书不是小说,是历史纪实;
我不是专业的明史学者,我是个作家。
那么一个以虚构为业的作家,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么一本非虚构的历史纪实?
这完全是机缘巧合。
2014 年我和一位喜欢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讲到万历年间徽州有一桩民间税案骚乱,过程跌宕起伏,细节妙趣横生,结局发人深省,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
听完讲述,我意犹未尽,去搜寻了一番资料,发现关于这桩案件的资料实在太丰富了。当时的一位参与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书、信札、布告、奏章、笔记等搜集到一起,编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丝绢全书》。在中国历史上,很少有一个地方性事件能够保存下来如此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
这桩丝绢案在《明实录》里却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记录,但如果把《丝绢全书》里的细节加入其中,整个事件就立刻变得鲜活起来。里面的钩心斗角,里面的人心百态,当时官场和民间的各种潜规则,简直比电视剧还精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篇篇生动细腻的故事。
这种史学意义上的“起死人,肉白骨”,已具备了文学上的美感。兴奋之余,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别人分享这个发现。可是对大部分人来说,阅读原始史料太过困难,无法自行提炼出故事。我自己动手,把这桩丝绢案整理出来,用一种不那么“学术”的方式转述给大众,遂有了《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
是文最初发表于我自己的微博,立刻引起了广泛关注,读者们的热情程度让我始料未及。我好奇地问他们,这篇文章到底什么地方最吸引人?他们纷纷表示,这些沉寂于历史中的细节太迷人了。
长久以来,历史在我们脑海中的印象,是烛照万里的规律总结,是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这虽然是正确的,但视角实在太高了,高到没什么人情味。即使有些讲述者有意放低视角,也只停留在庙堂之上、文武之间,关心的是一小部分精英,再往下,没了,或者说记录很少。
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社会底层民众的心思想法,往往会被史书忽略。即使提及,也只是诸如“民不聊生”“民怨鼎沸”之类的高度概括,很少会细致入微地描写。
柳宗元的《捕蛇者说》为什么名扬千古?因为他没有泛泛地感慨一句“苛政猛于虎”,而是先细致地勾勒出了一个百姓的真实生活状态——抓到了蛇,便弛然而卧;抓不到,就要被悍吏骚扰。读者们看到这些细节,自然就能明白为何他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抓蛇,从而理解作者的深意。
《丝绢全书》的价值,也正在此。从官修实录的视角来看,徽州税案只是一句简单的记载,记下有这么个事就够了。可这起案子如何而起,如何演变,如何激化成民变,又如何收场,详尽过程还得看《丝绢全书》才能了然于胸。
具体到每一笔银子怎么分摊,具体到每一封状书怎么撰写,具体到民众闹事、官员开会的种种手段,具体到各个利益集团的辩论技巧,一应在目,恍如亲临。
写完徽州丝绢案,我对这个领域充满了兴趣,随后又相继写了《笔与灰的抉择——婺源龙脉保卫战》《谁动了我的祖庙——杨干院律政风云》《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等几篇纪实。
几篇纪实的侧重点略有不同。在《学霸必须死——徽州丝绢案始末》里,我们看到的是一项不公平的税收政策,如何在诸多利益集团的博弈下发生变化;《谁动了我的祖庙——杨干院律政风云》讲的是歙县一桩民间庙产争夺的案子,通过几个平民的视角,见证了明代司法体系在基层的奥妙运作;《笔与灰的抉择——婺源龙脉保卫战》讲的是婺源县一条龙脉引发的持续争议,我们可以看到县级官员如何在重大议题上平衡一县之利害;《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讲的是大明黄册库从建立到毁灭的全过程,从中探讨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这些事件和徽州丝绢案的风格如出一辙,通过丰富的细节来考察某一个切片、某一个维度。这些都是具体而微的细节,但恰恰从这些“小”中,我们才能真切地见到“大”的意义。它就像是一台显微镜,通过检验一滴血、一个细胞的变化,来判断整个人体的健康程度。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这本书起名叫《显微镜下的大明》。我相信,只有见到这些最基层的政治生态,才能明白庙堂之上的种种抉择,才能明白历史大势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时的嬗变。
张立宪在评论著名纪实文学《巴黎烧了吗?》的两位作者时说:“真正的叙事高手从来不用定性或装饰性质的字眼,而是把得出结论的权利和快乐留给读者,这一点拉莱·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尔也做到了。”我对这句话心有戚戚焉,因此也效仿先贤,在这几篇文章里,尽量不去下什么结论,而是忠实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展现出来,交给读者自己去判断。
另外,再次重申,我不是专业学者。
在研读这些资料时,我发现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几乎每一处细节记录,都会产生很多衍生的背景问题。比如说,明代采用两京制,南京同样设有六部,但徒有虚名而无实权。在丝绢案初稿里,相关人等要去户部上告,我下意识地认为是去北京户部。后来在他人提醒后才知道,南京户部要负责江南税收,颇有实权。再比如说,在《笔与灰的抉择——婺源龙脉保卫战》里,我算错了一位县令的年龄,以为他是个少年才俊,后来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犯了计算错误。
要搞清这些问题,确保细节无误,你别无选择,只能去阅读大量的资料和研究论文。
这些论文旁征博引,推论严谨,运用史料的方法更是精妙。每一篇论文,都着眼于解决一个或几个小问题,正好能回答我对某一处细节的疑问。许多篇论文汇总起来,就能在一个方向上形成突破,形成独特的创见。让你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在研读过程中,你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所谓“学术共同体”的存在,他们彼此支援、借鉴与启发,一个学术成果引出另外一个,环环相扣,众人拾柴,最终堆起了一团醒目的学术火焰。
其实很多我们觉得惊艳或罕有的历史再发现,在学术界早就不新鲜了。比如徽州丝绢案,研究它的学者很多,并不是什么新奇的突破。只可惜学术与大众之间有高大的藩篱,彼此不通,这才让如此生动的故事被冷落良久。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只是一个转述者、一个翻译官。我的职责,只是把原始史料和诸多学者的成果总结出来,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分享给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