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沈小姐没能想到,五年之后,自己在这个被潮湿和青蔓藤控制的城市里生活了下来,结婚,又看着老公出轨,这是她五年前的故事。
沈小姐很奇怪自己的眼袋为什么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思前想后,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工作以来就有的两个熊猫眼,就这一两天的时间,消失不见。她那双不小的圆眼,显得挺有神。沈小姐眨眨眼,自觉还有那么几番迷人。
两年了,沈小姐每个夜里习惯性的失眠,失眠常常让她习惯在夜间独自一人面对时间的空虚,她不喜欢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而是会在这些时间里,做所有她以前觉得没时间做的事情——摆弄发卡,打理已经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发型,修修指甲,或者在网络上浏览那些她以为很实用的文章。
新近她在研究网络上一些关于教女性谈恋爱的文章,或者各种人马献身说法,只当看个热闹,看看别人都有什么样的恋爱法。沈小姐有过一次不太成功的爱情经历,但也不失败,至少那个男的是爱他的,她也在很大程度上,认为自己爱过那个男的。因为那种,觉得不分手生命不算完整——还年轻,着急确定一个对象做什么——而且分手失去那个男的也不太可惜的想法,他们结束了爱情,男的出国了,她换了一个城市继续生活。
沈小姐花了五秒钟去思念她那两对神秘消失的眼袋,然后继续化妆,她在画眼线的时候刻意把眼角拖长,眼影挑选了深颜色,铺上粉底腮红,扑粉的时候,她还在想她以前眼袋的模样,黑黑的,鼓起来,那么一小片,现在看起来她那么神采奕奕,好像两年的失眠症状一哄而散。她的头发已经打着看上去很自然的卷,轻轻地捶击着她的双肩,她把头发往后一扬,看到了她那对蝴蝶形状的银耳钉。
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动作,事后她觉得有点难为情。她把手伸进她的深蓝色大衣里面,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乳房,她像是在回味什么,软软的,很落寞。
落寞这个词,沈小姐觉得很软,好像人们落到软绵绵的东西里面这样一件事情,就可以称之为落寞。沈小姐在体会到这种落寞的同时,也有些许自责。
直到小布丁喊他名字,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去台球厅,张想都没有意识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他在盯着电脑上MSN闪动的光标,沈小姐在提醒他今天晚上的约会,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西餐厅,环境还好,只是张想比较讨厌那里总是放的音乐,一家西餐厅不放点儿india,尽是一些美国老民谣,他的思绪总是回到他在美国的时候,和朋友拼车横穿美国大陆,从东到西。
小布丁过来拍了一下张想的肩膀,他才从美国那种开不到边似的公路上回到这间办公室,小布丁是广告部门的同事,张想不止一次的觉得,小布丁的长相实在有辱小布丁这个绰号。张想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说抱歉,轻轻地,好像大一点点声音,这声歉意就会沾染上孤高和轻视的成分。
“跨年夜我当然约了姑娘。”张想这下看起来相当的自信。
“哦,那今天是No.几?”小布丁牙齿有点儿发黄,居然没有显示出惊讶,应景的表现一下也没有。
“是上次认识的那个,就是跟大鹏吃饭的时候认识的,如菲,沈如菲。”张想有点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告诉小布丁这些,即使在这个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小布丁,愿意跟他聊聊工作以外的事情,比如昨天的西甲德比,比如写字楼前台小姑娘发型的变化。
小布丁没有再说什么,翘了一下他粗短的大拇指,右边的嘴唇往上翘了一下,做出一个像是鼓励又像是调侃的表情——右边的眉毛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把玩了几下放在张想桌子上的小老虎玩偶——是帽子可以摘下来那种——就离开了。
在李宇晨的电话拨通之前,张想站在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下,一只脚遮住一盏地灯,然后放开,再遮住,再放开,一道光柱断断续续地射到天上去,张想看这倒光柱的眼神,仿佛在担心攀着它登天而上者的性命安危。宇晨的电话通了。
“你好啊,小贱人。”
从大学时代起,宇晨就是能听得进张想的话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张想对他这些朋友的崇拜一直到工作之后都没有丝毫减弱,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能左右逢源、见到姑娘面不改色、上台讲话说得惊世骇俗的人,他特别崇拜这样的人,李宇晨是一个。
“嗳嗳,是说那个小妞的事儿吧?上周你说你要得手了的那个?”
“嗯。”张想不太喜欢宇晨的这些个字眼,但还是应付了下来。他想象宇晨在那边猛抽一口烟、皱眉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听到一声恶狠狠地抽气的声音——李遇到棘手的事情的时候都是这幅表情。
“上啊继续,这周继续上周未完成的事业,这屁大点儿事儿,革命尚未成功,犹豫什么,你看你。”
显然,李宇晨这一次,作出这幅表情是真的不耐烦,而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张想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了一点类似嗯的声音,就挂断了电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公司写字楼的旋转门,又一脚踩住了地灯,待了一会儿——还是让攀登天空的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坠落一会。
张想的思绪居然停留在李宇晨抽烟的动作上,还有李眉宇间皱起的那块肉。他想到了什么,就近走到一个便利店里面,取上一块巧克力,是最甜腻最纯正的那种,他想把这个放到今天给沈小姐准备的礼物里面——他笨拙地把小老虎的帽子取下——小老虎笑得露出三颗牙齿——张想把巧克力放到玩偶的脑袋里。
就像他,怀揣了一脑子甜腻的未来。
张想当然没有忘记他来便利店的主要目的,就在结账的时候,他很自然地从旁边的货架上取了方形的小盒子,三支装,应该够用。
餐厅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午夜跨年小演出的事情,到处吵吵闹闹,全没了上次——也可能是上上次,张想记不清了,是和沈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清净安宁,张想倒是有点儿欣慰,也许能避免一些安静带来了尴尬。张想找了一个不靠窗也不靠近舞台的地方坐下——好像中间位置才是最安全的位置。他把手伸到书包里面捏弄小老虎的帽子,一遍一遍地想象如菲发现这个小小惊喜时候的表情,是不是也会咬着手指的关节,呆滞两秒钟,然后轻轻地笑一下,很甜蜜地笑一下。
这个笑容,片刻,就融化在张想的心里。
片刻有多久?张想希望找到个答案,就在他看到沈小姐出现在餐厅门口的一瞬间,他想,这个片刻,也不过只是他觉得如菲是美好的代名词的那瞬间的千万分之一那么久。张想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就是因为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某一点细节,或者某一个小动作,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这是第一次,虽然跨过这个午夜,张想就要迎接生命中第二十三个春季。
沈小姐坐到张想对面的沙发上,整理了一下深蓝色大衣的衣角,没有着急地脱下外衣,外面湿冷的空气还沾弄在她卷卷的长发上,轻轻敲打着她的双肩,好像有几缕湿气,从如菲的发梢缓缓向张想飘过来,张想沉迷在这种气场里面,眼睛盯着那对蝴蝶形状的银色耳钉。
“今天工作还顺利吧?”沈小姐的话显得很自然。
“除了小布丁有点儿添乱,不过他经常添乱,总是说什么内容要配合广告客户什么的蠢话。工作这种事儿,你知道,没办法。”张想倒是有点儿难为情,觉得这个开场距离他想象的那个甜蜜的接近有太大的差距,好像自己原本打算好的主动权一下就被沈小姐拿了过去。
服务生这时候过来,餐厅人还不算多,不过他们的位置靠近一条去往窗口位置的过道,新来的客人都从他们身边路过,张想觉得,这些人,就像是一个个在审查他们约会内容的长辈。
张想要了一份牛排的套餐,沈小姐却只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哦,今天晚上这里有演出,这我之前还真没想到。”张想的两手夹在两腿中间,靠得很紧,他自觉自己笑得很难看,同时庆幸自己的牙齿还算整齐洁白,不知道沈小姐会不会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猥琐,而如菲,却在看一盏微微晃动的吊灯,好像是为了配合在准备舞台演出的人们的忙碌,这只灯也在努力地给自己找点事情,或者是因为老一岁带去的不安,沈小姐在想这两种情况各自的可能性,没太注意张想说的话。
沈小姐笑了一下回应张想刚才的话,但是又很小心地不愿露出自己眼角的鱼尾纹。她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能跟张想聊一下的话题,她希望张想说点儿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但又不希望他说什么甜腻的情话。她觉得那种话,在那个夜里,好像全部的,她希望他能说的情话,都已经听到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她要求的,还是张想自己主动说的。
沈如菲突然愣在对那个夜晚的回忆中,她很庆幸,庆幸自己在最后的时刻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欲,这道底线是她留给张想的最后一张牌,她很明白正是这张牌,让她此刻有底气地坐在这里,也正是这张牌,让她还有很多机会,能看清楚对面这个男人,他爱自己的智慧气质幽默,还是只是对她的身体有所渴求。沈小姐在回味那天夜里69的感觉之前及时刹住了车——是张想的电话铃声把她拉回到这家餐厅。她猛地感觉到餐厅紫色的主色调,很暧昧。
“嗯陈sir,好,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改,在外面有点儿私事,行,嗯对。嗯明白了,我改好了发到公共邮箱就是。嗯,新年快乐啊。”张想的电话响了,是他的主任,新年报道的稿子要在午夜零点之前最终定稿,而张想的稿子还没有通过主任那一关。
“今天小布丁他们去聚餐,然后去台球厅,据说还要去夜场跨年。”
“那你也应该去参加的,刚工作应该多跟同事聚一下,这种机会很容易改善同事关系。”如菲有点忠告的意思,好像自己大他这几岁,在这场恋爱里面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优势。其他的,比如青春活力,比如对生活的那种激情,与不是太熟悉的朋友在一起疯的热情,好像这些东西都赖在了她这些年的独自生活中,怎么掏都掏不出来。
如菲的倦怠劲儿上来了。
她好像懒得听张想说的那些事情——尽是张想自己日子里的轻狂趣事,还有身边的好玩的人好玩的事。她双眼看着张想身后,那里有一对情侣,或者看起来是情侣,男的左手举起叉子往嘴里送肉的时候,如菲注意到他小指上的戒指。她隐约地听到张想在说一个名叫李宇晨追求姑娘的故事,还有其他的姑娘追李的事迹,这些事情像极了她新近在网络上看到那些关于恋爱的教程。
如菲想起了MSN上她那个好像为了说俏皮话而生的网友,回想了几条他说过的俏皮话自己取乐,这几秒钟她似乎完全忽略了坐在对面的张想,可她盯着张想有力地运动着的咀嚼肌,一下,两下,又一下。她似乎想到一个关于咀嚼肌和舌头有怎样的联系的理论,又很模糊,进而她又去想象了张想的舌头,想到自己落寞的乳房,她很快有了几分自责,自觉至少,自己不应该想这么多,她开始有点憎恨自己的想象力。
演出的是几只小乐队,不算有名气,也不算有人气。至少聚在舞台前捧场的,除了餐厅的工作人员之外,其他人看起来都是演出人员的朋友。歌曲有点儿闹,曲调倒是还算悦耳,如菲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乐队原创的歌曲,以她对音乐的鉴赏力,能让她觉得悦耳,已经是不错了。
过零点的时候餐厅有那么一点小高潮出现,人们都盯着舞台看,一个很大的摆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舞台上,当,当,当,当,连响了十二声。
对,也是十二,十二天,好像钟声代替如菲数了日子,从那个晚上,到此时此刻。如菲不记得这十二天里面张想跟自己有什么联系。这十二天就像掉进了黑洞,凭空从她的生活中蒸发了。
乐队卖力地刷了几下G调的和弦,用餐的人们象征性的鼓了几下掌,聚在舞台前的人们开始欢呼,有的跳到舞台上去,有人试图跳到一张桌子上,他们喊着新年快乐,也喊着青春万岁。
沈如菲和张想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人们还在欢呼,张想似乎一堆的心事,如菲想这之中既有如何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和本来应该午夜之前修改的稿子。张想抓了一下沈小姐的手,如菲也很配合,两人十指紧扣地走在午夜的街道上,湿气很重,路灯的黄色光线照下来显得更加得氤氲。
张想轻轻捏了一下如菲的手,想说点儿什么,一脸不好意思,他松开了如菲的手,胳膊却拦住了如菲的腰,说了句青春万岁,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抓着那个方形的盒子。
如菲似乎不大明白为什么青春会万岁,但她知道,张想只是在表达此刻的心情,意思是年轻真好,她也很享受年轻的滋味,是种自由和飘荡的滋味。很轻盈,不过也因此有点儿落寞,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乳房,软软的,自己从镜子里面看,稍稍的有点儿向外,不过她觉得很美。
如菲像是在等着张想的求爱,等着看他怎么向自己发出最后攻击的号角。在地铁站外,他俩不得不告别了——如菲就住在附近,张想则要乘地铁回家赶他本来应该午夜之前完成的工作。冬季湿冷的风吹起了如菲的卷发,露出她蝴蝶状的银耳钉。这一瞬让张想心旷神怡,他从背包里拿出给如菲准备的小礼物,如菲很应景地做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张想不觉得应景,他觉得如菲的表情给他带去了很大的满足。
他走过去亲吻她,显得更像是一场告别,张想的舌头沾染了一些如菲口腔里浓浓的浓缩咖啡的味道,他帮她竖起了风衣的领子,看着她笑了几秒钟,也看着如菲似乎不带岁月痕迹的姣好的脸庞。
“今天没时间了。”张想很小声地说。
如菲好像在期待什么,但又知道不可能期待来什么。
那阵冷风的效果显现在张想脸上,他脸上有点儿泛红。
如菲没等到什么,她的脚好像被黏在地上,双唇好像被真空吸在了一起,那种期待一下子没有,像一个不战而胜的士兵。
“呃。”张想停顿了一下,有几秒钟,好像很长。“再见,亲爱的,新年快乐。”
这是张想第一次称呼如菲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