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打招呼,本是寻常事,但发生在心怀鬼胎的西门庆与老谋深算的王婆之间,就别有玄机了。
潘金莲拿叉子放帘子,不小心失手打了西门庆的头。这本应是一场是非,却因潘金莲“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西门庆不仅“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还以“笑吟吟脸儿”相迎,反向潘金莲赔不是。这情形恰被间壁住的卖茶王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久经风霜的王婆马上意识到,一场偷情好戏即将上演,她这个马泊六大显身手、从中渔利的机会来到了。
果然西门庆以喝茶为由,一天三次“踅”到王婆家,反反复复从正面侧面打探潘金莲,却又不说破心事。王婆胸有成竹,装聋作哑,欲擒故纵,巧与周旋。这三次见面,二人说话都是直来直去,没有任何招呼语过渡。
第一次见面: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
第二次见面:
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第三次见面:
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
西门庆后续的正室娘子吴月娘是王婆做的媒,二人本来很熟,所以见面不说客套话,不用客套语打招呼。但西门庆碍于面子,也不便直说心事。王婆则想吊他胃口,更不急于说破。二人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因为这事实在不好先说出口:人家潘金莲是有夫之妇,怎好公然打她算盘?
第二天一大早,被潘金莲的美色煎熬得彻夜无眠的西门庆再来王婆家时,王婆一反常态,明明看到西门庆进了茶铺,“只推看不见……不出来叫茶”。
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
王婆判若两人,对西门庆全然没有了昨天那股子热乎劲与亲切感,纯是寻常待客的客套语气。刁诡的是,两人明明昨天见了三次面,王婆却以“连日少见”打招呼,好像昨天见面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淡忘是王婆故意装出来的,“这刷子踅的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舐不着……赚他几贯风流钱使”。王婆意在撩西门庆发急,彰显身价,提高泡妞成本,赢得更高回报率。其手段何其老奸巨猾!其言语何其泼辣鲜活!但“连日少见”又可理解成热情的客套话,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妙。王婆此处卖弄口舌,又是冰又是火,千方百计掇弄西门庆,就是为了激他尽快入道。
西门庆自有难言之隐,只说让王婆“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却不说看中的是谁。王婆也不主动开口挑明,一心要吊高西门庆胃口,索取高额说媒费。西门庆与装糊涂的王婆打了半天哑谜,无奈离去。但他心如猫抓,出了门,在潘金莲家门口瞅来瞅去,这一切,都让王婆偷看在眼里。西门庆“良久”又来到王婆家,王婆开口说出的招呼语竟然是“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何谓“侥幸”?类似“荣幸”,是阿谀奉承之词,意为见西门庆一面不容易,西门庆能登门拜访,受宠若惊。可事实上,西门庆昨天就来过三次,而且两人刚刚见过面,哪有什么“侥幸”可言?哪里是“好几日不见面了”?这是亲切的调侃,刻意套近乎,让西门庆放松心态,有话直说。这也是虚夸之词,江湖上惯用的油腔滑调,意在激将西门庆:“你怎么刚走又回来了,就知你有心事,你不说,我也偏不说,看你能忍到何时!”
王婆“好几日不见面了”的夸饰之词果然达到预期效果,听得“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王婆见钱眼开,即刻挑明早就看出他有心事,然后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与潘金莲有关,最后教他十分挨光计,赚取潘金莲。
与王婆定计后的第三天晌午,西门庆来到王婆家,潘金莲正在王婆屋里做衣服。西门庆走到门首,故意咳嗽几声引起王婆注意,然后说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这与王婆前两次的“连日不见”、“好几时不见”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是西门庆对王婆的刻意模仿,有意说给潘金莲听:一者见出自己与王婆关系非同一般,来往密切频繁,值得信赖;二者强调自己已多天不见王婆,今天是偶遇,绝不是有意设局,让潘金莲消除戒心。王婆回应“兀的谁叫老娘”,装模作样,装憨卖傻,好像听不出是西门庆的声音,好像与西门庆来往少,不熟悉,意在向潘金莲表明西门庆来访是不期而遇。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就此拉开帷幕,潘金莲不入局是不可能的。
王婆与西门庆各自用的招呼语皆夸大其词,又大同小异,看似当时社会交往的口头禅,其实不然。西门庆正式求王婆说媒之前,两人三次见面都没用招呼语,而在奸情得逞后的第二天,西门庆与王婆再见面时,两人也没说“少见”“不见”之类的客套话,而是一见面,西门庆就拿出十两银子给王婆,王婆笑纳称谢,一场财色交易,大功告成。由此可见,“连日少见”、“好几日不见面了”、“连日如何不见”是王婆与西门庆在特定环境下使用的具有特殊功能的招呼语,是颇有心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