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江陵找到了我。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没有说话,仿佛在一点一点消融我的委屈。那时,我想,我妈或许永远不会站在我这边,但是江陵会。「行了,多少注意点分寸。明天他过来接你,你就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件事就当过去了。」我妈的一句责备,把我来回了现实。她看了我一眼,低着头继续织毛线,「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弟想想。江陵他妈妈是什么人,手头上那么多资源,你弟将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屋外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眼睛盯着窗外。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有人轻轻揽住我,额头抵住我的肩膀,极力遏制的哽咽在寂静的黑夜格外清晰,「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啊......」我转过身看他。那张跟我很像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从前我试着讨厌陈瑞,卑劣地把对我妈的愤怒,不甘心,以及求而不得的爱,通通转化成对陈瑞的恨,仿佛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些。可他懂事以后,对我太好了,所以我连恨他都做不到。「我租了个房子,刚签完合同,本来打算自己住的,你先过去住吧。」最后,我听见他坚定地说,「你的未来是你的。我的未来我自己会负责,你完全不需要为了我,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姐,明天我带你搬家。」9睡觉前,我收到了周璇的一条微信:「如果是那块手表让你误会,我可以解释。」我没理。十分钟后,周璇又发来一段话:「上个月我妈从国外带回来两块手表,我自己留了一块女式的,那个时候刚好是江陵的生日,我没多想,就把另一块送给他了。」紧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江陵也知道。」我沉默了一会儿,打字问,「你是说,你手上也有一块跟他相同款式的手表,女士的?」周璇没再回复了。第二天一早,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就提着原来那个行李箱,和陈瑞一起坐上一早就预约好的滴滴。通过后视镜,看见我妈站在门口。她怔怔地看着我们,嘴唇好像动了动,最后我也没听清楚她到底说话了吗。路上,江陵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发了几十条微信,问我现在在哪。我只简单回了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江陵隔了很久才回复,「陈楠,我没同意。」我直接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陈瑞租的房子是个小两室,装修走现代简约路线,很干净,而且离我公司也近。忙活了一个下午,才把东西整理好。陈瑞累得瘫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姐,今晚你必须请我大餐。」我笑着说了声好。拿手机预订餐厅的时候,我想了想,让陈瑞把乔一清也叫了过来,就当答谢他昨天帮我搬家。路上有点堵车,我跟陈瑞俩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赶到约定的餐厅。乔一清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他微微低着头,一手搭在屈着的膝上,一只手搅动着咖啡,四周嘈杂的世界仿佛跟他格格不入。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高中的某个午休,我被梦魇惊醒,平复着呼吸,余光不经意往乔一清的方向瞥了一眼。他在做题。坐姿很端正,手指拿着笔在草稿纸上计算着,指甲修剪得干净平整。发现我的目光,他偏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拿出一张纸巾递给我,转过头继续做题。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拿纸擦了擦额头,低头一看,那张纸瞬间被汗湿透。刚收回思绪,就听见陈瑞在我旁边捂着脑袋嘀咕,「完了完了,上班迟到就算了,请他吃个饭我还迟到,新仇旧怨,一清哥那不得削死我。」我拉着陈瑞走过去,语气诚恳地说,「抱歉,我们来晚了,待会儿你想点什么尽管点,不用帮我省钱。」乔一清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没关系,我也才刚到。」随后叫来服务员,很自然地把菜单递给我,「还是你来点吧。」饭吃到一半,店里突然响起钢琴声。我这才发现,餐厅大厅中央有个很大的台子,上面放置着一架白色的钢琴。有个女生正背对着大家在演奏。她身后的墙上挂着很多同心结。陈瑞小声咳了一声,「这是这家餐厅特有的营销模式,来这里吃饭的情侣,只要上去弹奏,就可以获得一个写着两人名字的同心结。所以很多情侣都会来这里打卡。」我正吃着菜,一个没注意地「哦」了一声,就被呛到了。正低着头小声咳嗽,感觉有人轻轻拍着我的背。刚刚缓过来,就看到面前被推过来一碗汤。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缓缓抬头,正好对上乔一清漆黑的眼。我愣住了。乔一清也微微一顿,随后动作十分快速地拿过陈瑞的碗,也给他盛了一碗汤。陈瑞一脸蒙,「我又没被呛到。」乔一清:「......」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微妙,陈瑞看了看乔一清,又看了看我,然后默默去洗手间了。台上的钢琴演奏刚好结束,我下意识看过去。那个女生恰好转过身。竟然是周璇。她笑着接过工作人员给的同心结,低头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便走下台,回了自己的座位。不出意外地,我在她对面看到了江陵。同心结被他捏在手里,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周璇凑过去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他突然就笑了起来。可能是察觉到有人定定地看着这边,他抬起头,刚好跟我对上视线。
一瞬间,他眼里有明显的错愕,脸色也沉了下来。下一秒,人已经大步走到我面前。视线在乔一清脸上停了停,转过头看向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带着质问的语气,让我感到一股怒意顿时涌了上来。目光下移,落在被他紧紧攥着的东西上,这才淡淡地问,「同心结好看吗?」江陵脸色微变,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定定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记忆里那个青涩真挚,总是温柔注视着我的少年,好像越来越模糊。「是这样的。」周璇也走了过来,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刚才我和江陵打赌,如果我能拿到同心结,今天这顿饭就让他请。他大概也没想到,我还会弹钢琴。」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这又是一场误会?」她微微一笑,「当然。」江陵似乎松了口气,眼底最后一丝不自在也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无声的斥责。好像在说,陈楠,你看啊,你就是在无理取闹。可笑之余,我忽然感觉很疲惫。沉默了很久,我小声问他,「你还喜欢我吗?」江陵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周璇一眼。接着迅速移开视线,盯着我,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陈楠,我爱你。」这一幕让我的心重重收缩了一下。我很清楚,江陵不见得多喜欢周璇。我也相信,他确实是爱我的。可他全心全意爱着我的时候太热烈,以至于他没那么爱的时候那样明显,连我这么粗心的人,都可以一眼看穿。我曾听人说,毁灭永远是最容易的。就像现在,我对他的感情,在他看向周璇的那一眼,在他迟疑的那一刻,忽然就消散了。江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想触碰我的脸颊,被我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楠楠,我承认之前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我向你道歉。但同心结的事真的是个误会,我从来没想过和她在一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平静地看着他,余光瞥见一旁周璇惨白的脸。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嗤笑,很轻的一声,讽刺意味却很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二位。」乔一清慢慢站起身,看着江陵和周璇的眼神,像是置身事外要看一场好戏。「你们知道同心结的寓意吗?」江陵冷冷盯着他,没有搭话。「看来是知道。」乔一清笑了笑,嗓音隐约透着一股不屑,「打着朋友的名义,又做着情侣之间的事,你们倒是心照不宣。」江陵脸色煞白。......回去坐的是乔一清的车。深夜的公路车辆稀少,乔一清把车子开得很平稳。可能是太累了,陈瑞裹着毯子躺在后座上睡着了。车厢里正放着舒缓的音乐,我刚打了个哈欠,就听到乔一清低沉的声音:「大概还要半小时,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我摇了摇头,「不了。」车厢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发着呆,视线游移到乔一清的身上。他专注着开车,侧脸的轮廓在不甚明亮的夜色里格外清冷。我突然想到了刚才他对江陵说的那些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乔一清「嗯」了一声。「假如在有女朋友的情况下,喜欢上了另一个女生,你会怎么办?」乔一清微微侧目,瞥了我一眼,语调很轻很慢,「我从小到大都很专情,没有这种假如。」我一噎,避开他的视线,「如果有呢?」他沉默了片刻,「短暂的心动或许很正常,但做人要有清晰明确的边界感。如果爱上了别人,控制不住逾越了底线,又舍不得跟现任分手,不管男女都是十足的垃圾。」我沉默着听完,后知后觉想起什么,忍不住打趣,「你还会骂人!」乔一清回答得很淡定,「只骂垃圾。」我:「......」一直到打开门下车,我都有点回不过神来。我发现乔一清跟我印象中,好像有点不太一样。还挺......真实?也不算特别难以接近。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江陵来找过我很多次,都是在我公司门口堵我,语气低软,态度诚恳。即使我没有一次理会过他,他也没放弃,每天雷打不动地等在楼下。这天我加班比较晚,同事买了面包上楼,分了我一份。她有些犹豫地说,「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你男......前男友一直站在外面,让他进门他也不肯。」我心一跳,从抽屉里拿伞赶紧下楼。刷卡走出办公楼,才发现雨下得确实很大。江陵整个人站在雨中,短发上的水珠沿着他的下颌滑落,浑身湿透。我沉默地撑着伞走过去。「跟我来。」在几个路人打量的目光中,我带着江陵走进办公楼,递给他一包纸巾擦脸。江陵慢悠悠坐下,声音含笑,「楠楠,你还是心疼我的。」我看着他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得意,忽然有些烦躁。「等雨小一点,你就走吧。」江陵一愣,语气立刻软了下来,「周璇的事是我没处理好,但我跟她——」听到这个名字,我莫名有种厌烦,冷冷打断他,「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了,我们就这样吧。」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过冷漠,江陵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你到底还想怎样?真打算为了这点小事跟我分手?」我惊愕地抬头看他,浑身冰凉。江陵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想不通,我明明跟她什么也没发生,怎么事情就变成这样了......」他紧皱着眉,脸上的神情真的很迷茫,「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呢,楠楠?我跟她什么也没发生,就因为这样一条无关紧要的信息,你就要跟我分手吗?」说完,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大概,他是真的搞不懂,明明已经放下姿态来哄我,可我究竟为什么这么不依不饶。可是,他心里真的不清楚吗?他一次次放纵和默许周璇的靠近,享受掩藏在虚伪平静水面下的刺激,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会被我发现吗?还是明知道已经触碰了我的底线,却抱着侥幸心理,赌我会不会心软呢?我木然地伸手摸了摸脸,冰凉而又湿润。江陵慌乱地想拿纸巾帮我擦眼泪。「江陵,你刚才说和她什么也没发生,是吗?」江陵犹豫几秒,点了点头。我拿出手机,把周璇那条「仅他一人可见的朋友圈」和上次周璇所谓的关于「手表」的解释,截图给他看。「现在呢?」「你说你们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偏偏做的都是情侣会做的事?」江陵的脸色一点点发白,最后,我听见自己小得可怜的声音,问了一句:「江陵,你从前几乎不吃面,最近又为什么爱上了骨汤面?」那天晚上的雨下得格外大,淅淅沥沥的雨水似乎要把周围声响都盖住。江陵很久没有再说话,最后悄然无息地,一点点消失在雨幕里。......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江陵没有来找过我。陈瑞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带我去爬了几次山,但每次都捎上了乔一清。所以我最近跟乔一清的关系还不错,至少算是朋友吧。再过几天就是中秋,我工作更忙了,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九十点才回家。我爸平常没有什么大事一般不找我,今天突然发来了一条微信:「楠楠,中秋回家吗?你妈买了很多大闸蟹。」我想了想,打字:「最近工作很忙,可能会加班。」我爸那边好半天才回复:「注意身体。」放假的前一天,一个陌生号码给我打电话,一接才知道是周璇。她问我有没有时间,想跟我喝杯咖啡。想了很久,我回了个,「好。」11周璇选的咖啡馆离我公司不远,下班后我直接打了个车过去。坐下后,周璇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要江陵了。」我一脸莫名。突然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那天从餐厅回去后,我就跟江陵表白了。」周璇停顿片刻,语气很无所谓,但嗓音里的苦涩却让人难以忽略,「他这次明确拒绝了我。」这次?我扯了扯嘴角,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没放弃,这些天也一直陪在他身边。但他对我越来越冷淡,拒绝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有次公司聚餐,几个同事起哄要撮合我跟他,他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警告他们不要乱开玩笑,他是有女朋友的人。」周璇冷笑了一声,「可当时大家都知道,他已经和你分手了。」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我不明白江陵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最让我死心的是......」周璇蓦地抬头,眼圈微微泛红,「聚餐结束,他喝了很多酒,叫了代驾。我不放心,一路跟着他,发现他去了你家楼下。」她停了好一会,才接着说,「正好看到你跟一个男人一起上了楼。」我微微一愣。一大段记忆猛然窜入脑海。周璇说的那天,应该是上周末,我和陈瑞他们去爬山。下山的时候,我和乔一清聊到了高中时班上同学奇奇怪怪的外号。陈瑞突然插一嘴,「上次我在公司看到一清哥跟他妈视频,他妈喊他乔乔,还催他快找对象!」我惊讶地看向乔一清,「乔乔?」乔一清耳尖泛红,却强作淡然。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别再叫了。」我想忍住笑,但莫名被戳中了笑点,乔一清沉默了一路,我就笑了一路。结果乐极生悲,不小心崴伤了脚。他们把我送回家后,我突然想起家里的碘酒和棉签用完了,就让熟悉路的陈瑞去附近药店买。当时是乔一清扶着我上楼的。没想到因此被江陵误会了。不过也没必要再解释了。「我从来没见过江陵那副样子。」周璇压低声音,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明明很爱干净的人,难过地蜷缩在地上,双肩颤抖得很厉害。」「我听见他在哭。」周璇苦笑了一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是真的后悔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直直盯着我,「可惜已经太迟了,你不会再原谅他了,是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眼底的紧张和试探显而易见。突然就明白了她今天叫我过来,又莫名其妙对我说这些话的真正原因。她从来就没想过放弃江陵,只是想确定我的态度。她想知道,江陵的深情,江陵的后悔,能不能换来我的回头。我面无表情地拿起包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再费这些心思了,我跟江陵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周璇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尴尬,却终是松了口气。......中秋这几天,我不用加班,也没回家,就窝在出租屋里写下季度的策划案。陈瑞给我寄了样东西,是一条手工编织的围巾。奶灰色,摸起来很柔软,也很暖和,很适合现在的天气。但我没有戴,收进了抽屉。熬了几个通宵,策划案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我的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手脚发软,浑身提不起劲儿。凭着仅存的力气,我打开手机,翻找通讯录,想给陈瑞打电话。接通后,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乔一清的声音:「陈楠?」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打错了。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眼前一黑,彻底坠入了黑暗。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腕上扎着吊针,房间里萦绕着浓郁的消毒水味儿。旁边有围着几个人,似乎在说什么话。乔一清正拿着笔记本坐在旁边专心敲字,淡淡光线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连细小的绒毛也泛着暖光。「我——」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透了。「醒了?」乔一清立刻合起电脑,拿过床头的保温杯,给我倒了杯水。他站在床边,看着我喝下,慢悠悠地说,「早上在电话里你一句话也没说,也不挂断,我就猜到可能出了什么事。发消息告诉了陈瑞,他离得比较远,就把你家放备用钥匙的地方告诉了我,让我先过去。」刚睡醒脑袋还有点蒙,好不容易消化完这一大段话,又听见他说,「医生说你疲劳过度,睡眠不足引起血糖过低,所以才会晕倒。」我摸摸鼻子,有种不知从哪来的心虚感,「最近工作真的太忙了。」乔一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跟高中一样拼命。」我微微一愣,有些不自在地问,「陈瑞呢?」乔一清看着我,片刻之后失笑着侧开,嗓音温淡,「他给你买吃的去了,要不要再睡会儿?」我下意识点了点头,迟疑了几秒,又问,「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人来过?」乔一清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才低声回了句,「你妈早上的时候来过。」我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被角。那时候,我隐约看见我妈红着眼睛,一脸着急地问医生,「我女儿没事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为我急哭的模样。因为太过不真实,我还以为是在做梦。突然,头顶被轻轻地拍了几下。那只手温暖干燥,似安抚,又带着些温柔。我蓦地抬头,刚好和乔一清目光相撞。气氛忽然有些微妙。突然,他似乎看到什么,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我慢慢转过头。江陵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眼尾微微泛红。
才一个月没见,江陵好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脸色很差,衬衫有些褶皱,下巴泛着淡青的胡茬,黑眼圈很深,看得出来应该是长时间没休息好。童年的那些经历让江陵非常讲究这些生活细节,纽扣永远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端,向来给人的感觉都是赏心悦目,如沐春风。和他在一起后,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颓废狼狈。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心疼吗?好像有点。但更多的是无法再回到过去的怅然。他对周璇确确实实是动了心,不管是一时的新鲜感,还是暂时的心动。不知不觉中,他内心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另一个人。我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后悔了,可那又怎样呢?那根刺已经深深扎在我心里,每见他一次,就深一寸,就疼一分。我拥有过满眼是我的他,又怎么能跟现在的他继续在一起?我还在发呆,江陵已经提着一个保温罐走过来,语气透露出些许的小心翼翼,「楠楠,听说你病了,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肉蟹粥。」我回过神,注意到他手指上贴着一个创可贴,应该是煮肉蟹粥的时候弄伤的。江陵小时候家里没人在身边,只能自己学着做饭,然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完。后来条件好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没想到他会给我煮粥。「做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没酱油了,等买回来,粥却差点烧糊。」江陵打开保温罐的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后来又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成功。」我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想到之前江陵三番两次陪周璇吃骨汤面,毫不犹豫地给了她连我也没拥有过的例外。所以,江陵啊江陵,你是在弥补吗?眼睛突然涩得厉害。「江陵,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没必要再做这些。」他身子蓦地一僵,呆呆望着我,有些不知所措。「你走吧。」我说。「楠楠,我真的跟周璇已经说清楚了,我保证,她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江陵双唇紧张地蠕动着,声音有些颤抖,几乎语不成调,「从前都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鬼迷心窍了一样,明知道她对我的感觉,却放任自己跟她接触。」我轻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江陵眼圈突然红了,就要伸手来抓我的手。我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猛然顿住,僵硬在半空中几秒,又收了回去。「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我平静地问。江陵眉头皱了又皱,似乎想反驳什么,又像是无从反驳,最后只能闷闷地说,「那段时间我们恰好负责一个项目,她真的很努力,很拼命。我在她身上,好像看到了你曾经的样子......」「我很清楚自己爱的是你,但还是做了那么多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楠楠,我真的知道错......」江陵突然顿住,眸色极深。窗外起了微风,乔一清自然地俯身贴近,将我额头上被吹乱的几根头发挽到了耳后。他身上似乎有一股极淡的清香,不刺鼻也不突兀,很好闻。我身子微微紧绷,下意识说了声,「谢谢。」乔一清帮我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又给我掖了掖被角,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应该的。」在我还在琢磨他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的时候,乔一清抬眼迎上江陵的目光,嗓音淡淡,「你继续啊。」江陵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抬头看向我,双眼通红。「不管我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是吗?」我平静地回看他,「有些事,我没办法做到,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江陵垂下眼睑,轻手轻脚把手里的保温罐放在桌上,声音低沉晦涩,「对不起。」他走得很慢,背脊微微弯曲,到门口只有几步之遥,他却走了很久。病房里的光线过于明亮,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寞随行。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乔一清。他旋转开保温罐,看了一眼,若有所思,「以前跟他在一起,都是你做饭吗?」我点头。「难怪。」乔一清把盖子合上,眼底流动着对食材的怜悯。然后看向我,「我厨艺还不错。」我一愣。门忽然开了,护士来帮我换吊瓶。乔一清很自然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笔记本敲字。护士走后,我拉高被子,打算继续睡觉,耳边响起了乔一清的声音,「陈楠。」我微阖着眼,轻轻应了一声。「刚才听他说那些话,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吗?」他的声音很低,可在这安静的病房里并不妨碍我听清楚。我沉默许久,「没有。」乔一清似乎笑了笑,「挺好。」我睁开眼,身子坐直,看向他。他同样不闪不避地注视着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他刚才微微凑近,帮我挽发时的眼神。好像,有太多的内容在里面。直觉告诉我,应该不是我想多了。13鬼使神差般,我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是。」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回答得干脆坦荡。我愣住。他定定地看着我,眉眼柔和,眼底的情绪不加掩藏。「那么陈楠,你是怎么想的呢?」......我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的时候是乔一清开车来接的我。他帮我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单手扶着车门,等我进去坐好,自己才从车头绕到驾驶的座位。我有些紧张,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那天在病房,我拒绝了他。这段时间乔一清确实帮了我很多忙,对他,我有感激,也有感动,但这跟心动是两码事。在没有彻底放下过去之前,我不想轻易接受下一段感情。那样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对乔一清不公平。乔一清像是早就预料到,眼底掠过一丝失落,但却转瞬即逝。他点点头说,「可以理解。」大概是我看他的眼神太复杂,他淡淡笑了笑,「拒绝我是你的权利,你不需要为我的情绪负责。」说着,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语调放缓,低沉的声线里带着让人心静的力量,「别有心理负担。」后面车辆的鸣笛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正要系安全带,一只修长的手刚好伸了过来。明明是温凉的触感,我却像被烫到了一样,直接缩回手。乔一清倒是十分自然地从我手里拿过安全带的带子,侧过身替我扣好。我的脸有些发热,眼神不自觉地越过他看向窗外,「陈瑞不是说今天要来接我吗......」自从那天拒绝他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上海那边的一个客户临时出了点状况,他跟公司申请出差了。」乔一清发动引擎,手搭在方向盘上,语气温和,「他让你这几天如果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我轻轻「嗯」了声,拿出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机,里面果然有几条半小时前陈瑞的微信。他发了个哭泣表情,控诉自己临时被某人派去出差,不能来接我了。还发来了一个用真人做成的表情包,打字:「某人」。我看着屏幕上乔一清那张被人用很奇怪的角度偷拍,却依旧很好看的脸,陷入了沉思。夜晚的风微凉而轻柔,从车窗吹入,非常舒服。我突然意识到,每次坐乔一清的车,他都会把提前把车窗开一半,既能让我不那么晕车,也不会因为风太大而着凉。忍不住问他:「是陈瑞告诉你我晕车的吗?」他声音很低,「不是。」「那?」话音刚落,正好红灯,乔一清踩下刹车,车子稳稳停在线内。他转过头看我,猜不透正在想什么。我被他专注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目光。他却笑了笑,「那件事你大概不记得了。」我疑惑地看着他。「高中有次放假,我和你坐了同一辆公交。当时车上人很多,你坐在一个靠窗位置,旁边坐着个带着小孩的阿姨。」我皱眉,真的完全没印象。「小孩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你大概是怕他着凉,就把车窗关上了。」他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留意到你脸色越来越惨白,额头上全是汗,看上去连嘴唇都在发抖。」「明明很难受,你却一声不吭,闭着眼,半握着拳搭在车窗上,做出一副睡着的模样。」乔一清瞟了我一眼,「那时我就在想,这个同桌,平时看着柔柔弱弱,还挺要强的。」我眨了眨眼,一段模糊的记忆渐渐浮现在脑海。高中那会儿是我晕车最厉害的时候。当时我脑子晕晕沉沉的,只记得后来身边好像换了个人,还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汗,车窗也被打开了。但我没太注意那人是谁,直到下车后,整个人才缓了过来。突然想到什么,我问他,「后来是你坐在我身边吗?」乔一清回答得很干脆:「是。」我微微一愣。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绿灯亮了,乔一清重新发动了车子。他轻笑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注意你了。」我心一跳。「其实那时我也分不清对你是喜欢还是好奇,但总是忍不住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你身上。」乔一清叹了口气,似乎很懊恼,「我当时太迟钝了。」我低声:「我也很迟钝。」当时真的一点也没察觉到。突然想起,有段时间教室走廊的灯坏了,而我一直是晚自习走得最晚的那个。乔一清那段时间走得也很晚,几乎是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接着也离开。现在想想,他大概是想陪着我走过那条走廊吧。「大学的时候,我去找过你一次。」乔一清嗓音晦涩,「那天下着雨,我看到你和一个男生共撑一把伞。他紧紧搂着你的腰,你亲昵地把头埋在他胸前。」我沉默。「直到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传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我抬头看他,刚好他也转过头。短暂的对视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话。下车后,乔一清把我送到门口。我低着头,「谢谢你送我回来。」正要转身上楼,手腕被一只手力度适当地握住,似乎刻意避开了我被扎过针的地方。我吓了一跳。「其实我骗了你。」乔一清这会儿离我很近,低沉的嗓音夹杂着微凉的气息落在耳边。我几乎忘记了挣脱,「什、什么。」下意识想到了他派陈瑞出差的事。「我好像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毫不在乎。」乔一清盯着我的眼睛,直接又灼热,「那天被你拒绝,我一整晚没睡,绕着小区跑了四十圈。」「被你拒绝,我真的很难过。」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陈楠,如果你暂时还不想继续下一段感情。」乔一清漆黑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没关系,我可以等。」14他走后,我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上楼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下,树影婆娑,江陵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楠楠。」他低声喊我名字,带着一丝恳求。我慢慢走了过去。见我靠近,他似乎很是惊喜,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下一刻,我很清晰地说道,「江陵,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低着头,声音很轻很轻,「以后我会开始新的生活,也可能会有一段新的恋情。」「楠楠......」他不自觉地重复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不知所措和慌张。也许在这一刻之前,他还一直抱有希望,我们只是闹闹别扭。我不想再给他任何虚幻的希望,最后艰难开口,「但那个人,再也不会是你。」我和江陵认识二十几年,在一起五年。我们见过彼此最难过最落魄的状态,倾诉过最多的难堪和无助,力所能及地温暖彼此。我原以为,会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他喜欢上了别人。那些难眠的夜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一件事。明明当初是他那么热切地追求我,为什么现在苦苦维系感情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呢?回头是错,前进是错。我知道有些人在时间的剥离中会一点一点消失,只是我没有想过是这样的方式,是这样的结局。或许有一天我会原谅他,但我再也没有办法和他继续在一起了。......那天之后,江陵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