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雨开春下过两回了,滴在老屋的灰瓦上,顺势而下,在斑驳的墙壁上留下痕迹,一条一条像房屋新剪的刘海。
屋前的小河流淌着,沉默着,又被河边码头女人们的棒槌敲碎,捣衣声中夹杂着家长里短,少年的我扛着大大的黑布伞,穿着长筒靴,踩着坑坑洼洼的水,从河坝上走下来,,支在母亲的头顶,又把一桶洗好的衣物提回家,衣物很重,右手换左手,左手换右手。
卖菜的阿姨蹬着三轮车准时出现,我只记得豆腐脑的甜香味,南方的豆腐脑是放糖的。
外婆的家就在河的对岸,那时没有电话,外婆就站在对岸河坝上吆喝,隔空和母亲传递着讯息。临开学时,外婆就会趟过这条河,把两百块塞到我手里,又从这条河趟回去。
故乡的春天以前就是这样,新千年伊始,我十岁,木木的,脑海中藏着斑驳墙壁上的雨痕,捣衣的声响,豆腐脑的甜香,还有外婆两百块钱的温度。
当然还有儿时看过的电视剧,男主人公命运多舛,被仇家追杀跌落悬崖,却意外获得绝世秘籍,潜心修炼,电视上的字幕飘过一行字,“二十年后”,儿时的我很是兴奋,嘴里念叨,哼!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
没有字幕提示,今年是二零二零年,新千年已经过去二十年,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褪去了儿时木木的表情,一脸的奸诈。
我三十岁,在南方一座大城市工作,儿时的梦想都已实现,吃得起方便面,去得起网吧,没有期末考试和背诵全文,甚至有一台洗衣机。
代价呢?
早春的燕子,搬家的蚂蚁,用过的蜂窝煤;夏日高树上的蝉鸣,庭院里的繁星,午睡后的绿豆汤;深秋摇曳的稻穗,犁地的水牛,浸满汗渍的白衬衫;初冬路面被踩碎的薄冰,晾在竹竿上的腊肉,操场上跺脚取暖的人群。
这不是代价,是限时拥有的东西,过了时间必然就成了回忆,回忆也是难得的,迫于生计,脑海中尽是些数字表格和零件编号。
二零四零年,我五十岁,秃着头,在夕阳的余晖下弹着巴赫,我的猫已死去多年了,是否能还回忆起二十年前的生活:
是否能记起当时看的书,苏童的《妻妾成群》,贾平凹的《秦腔》,里尔克的“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卡夫卡的“我经过妓院就像经过心上人的家。”是否记得从图书馆回来踩着单车就像踩着风火轮,还有一路经过的文具店和等过的红绿灯。
是否能记起当时看过的话剧和电影,黄昏时分马路爱上了明明,两只狗进了城,对生活有了意见,钢铁侠杀身成仁,叶问又揍了外国人,坂本龙一把一个塑料桶套在自己的头上听雨,小丑在民风淳朴的哥谭街道上翩翩起舞,是否记得电影院里因为我手机响多看了我两眼的女生,还有演出后送我回家的滴滴司机。
那时玩过的游戏呢?杰洛特和农民兄弟讨价还价,艾吉奥从纨绔公子变成人生导师,苍蓝星到处猎杀野生动物,只狼的左手坏了找佛雕师修,亚瑟新买的阿拉伯马个头太小,秘藏猎人在潘多拉主持正义,德雷克全世界得破坏文物,奎爷取回了混沌之刃,乔尔腰里永远挂着一块板砖,,,
换成上帝视角,人生就像一部跟拍了几十年的电影,临老时,把它剪辑成片,只留下值得回味的,比如幼时拿啤酒瓶兑换的捂在棉被里的冰棒的味道,留下,工作时开过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删掉,删干净。
我怕留不下多少东西,又怕留下的东西不够真实,所以常常自新自省,新的一年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