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写几个关于奶奶的文字,她是位历经了无数磨难的老人。我对她的子女知道的极其有限,除了大伯父、二伯父、我父亲和我姑妈,还有好几个不来往甚至不知下落的。
除了我父亲,我和奶奶的子女都不熟,更要命的是,我和奶奶也不算太熟,我八岁那年,她走了,关于她的事,我多半是后来听说的。
在我并不算长的人生经历里,记得的比遗忘的要少得多了,只是有的片断或是特定的情节会选择性地烙在脑海中,怎么也抹不去。
除了那些凄凉的身世,奶奶和常人还有一个地方不一样,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即使她很少出门很少发病很少惹事,也改变不了这个铁定的事实。
奶奶和爷爷住西屋,我和父母住东屋,中间隔着厨房和堂屋。
我只在房间、堂屋和厨房活动,基本不进奶奶房间,大致原因是母亲不让我去。还有是奶奶房间里有怪味,另外房间光线特别暗,有点碜人。八十年代的芝溪早已通上了电,但奶奶不舍得用,还靠着煤油灯照明。从厨房进奶奶房间,因为地面比较低,进门还要往下走三级红砖叠成的台阶,我总是止步在台阶之上。
我站在台阶上就能闻到房间里的各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气味混合成的怪味,房间里黑古隆冬的,阴森森的感觉,和阳间的一切有明显的差别,我连房间里大致的摆设都分不清,更别提走进去的勇气了。
唯一的一次是我奶奶不行了,我家罕见地来了许多人,包括我两位伯父和他们的家人。他们硬要我进房间和见见奶奶,这一次妈妈没阻拦我。
也许我需要交代一下,我父亲的智商有问题,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母亲是个疯子。
当然,我也是个疯子,这是别人的说法。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试图向周围的人证实我很正常,正常到比普通人还要聪明许多的地步,可惜我的所作所为一直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后来我也泄了气,放弃了自证清白的努力。
奶奶将走那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些乡邻亲友都把我当成正常人,至少都沒看出我有疯子的“潜质”。我在他们凝重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之下,第一次走进了奶奶的房间。
奶奶行将就木前,由不得她乐不乐意,房间里开了灯。走下门口的三步台阶,是凹凸不平的黑色泥地,靠后墙并排着两张床,原来奶奶和爷爷是分床睡的。
奶奶的床紧靠厨房,床头柜上放着盏她用惯的煤油灯。灯的外形有点像时髦的红酒高脚杯,有圆锥形的底座,细细的腰身上托着的大肚子用来盛煤油,颈部有个调节灯芯的圆形开关,上面顶着个半葫芦形的玻璃罩。整盏灯黑乎乎的,估计很久没清洗过了。
奶奶虚胖的脸苍白着、花白的头发凌乱着睡在外床,她的过去变成许多读不懂的符号,纵横交错着刻在她脸上。靠里的半张床上堆满了衣服和不知装了什么的鼓鼓的旧破包袱。
大伯母推我上前,让我叫奶奶。我叫的声音很轻,二伯母让我大声点,我提高了音量。奶奶缓缓转过脸,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混浊着没有光亮,定定着看我,嘴唇噏动,声音不大,但在床边的人听了个真切,奶奶说的是我名字,小青。
大家感慨了一会,因为奶奶连大伯父、二伯母、我母亲他们都认不出来了,却还认得我这个半小孩的孙女。
我在奶奶房间没呆满十分钟,包括后来,我也没再进过奶奶的房间。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活着的奶奶接触,当天奶奶就走了。
我真正应该记得真切的是奶奶扶着门框站在房门口的情景,她的背后很黑,厨房要亮堂些,因此有了巨大的反差。记忆里,除了煮饭洗衣做家务晒太阳,奶奶大多时间都呆在那间神秘的黑暗空间里。
年幼时,我不敢进入那样黑暗的空间,年长些时,又不忍进去探究,待真想写字纪念时,又似乎因时光流逝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慢慢地,写奶奶的兴致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直到不久前,又一次梦到奶奶,她从黑暗的房间里略显艰难地挪进厨房,颤巍巍地拉开后门,穿堂风撩起她发髻边凌乱的白发。
是的,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比如,为奶奶留几个字,如同她在陈旧的历史间留下的许多儿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