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送到主人府上,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我的主人萧允,而是熙蘅郡主。虽然几天前,我就入府了,但是主人却说:“等熙蘅来了我再看。”于是,我就在主人的卧房里静静等了三天。
“熙蘅,我屋子里有件宝贝等着你。”伴着主人的声音,房门被推开。我看见主人携着一位妙龄女子来到我面前。她就是主人心心念念的熙蘅郡主了。
熙蘅郡主和我的第一次见面,彼此都看呆了。之前总听绣房的绣娘们说,我只有跟了熙蘅郡主才不屈才。我每每疑惑,熙蘅郡主该是何等国色天香?今日一见,那倾世容颜,是配得上主人的。她静静地看着我,主人见她出神,笑着掐了掐她的肩,在她耳畔温存地说道:“你喜欢就好。”
她的纤纤玉指触碰着我的肌肤,转身轻柔地对主人说:“这精致,是费了多少工夫?”
主人不语,走上前将我提起,绕过熙蘅郡主,贴在她身前。我通身的红色衬得熙蘅郡主更加面若桃花。
“熙蘅,你一定会是长安城最美的新娘。”主人低头看着熙蘅郡主,眼波中荡着蜜意,“你常常吟诵‘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光是说说可不够。”
熙蘅郡主双颊的桃红色晕染到了眼角眉梢。“皇上还未赐婚呢?”
“我择日便求皇上赐婚。”
主人叫了一名丫鬟将我仔细包裹好,随熙蘅郡主回府。主人很期待再次见到我,我也很盼望再次见到主人。我想,大婚当天熙蘅郡主和我会一同成为长安城的绝色,主人定会觉得不枉此生。
2
没想到,我六日后又见到主人了。主人提着一把剑冲了进来。
“熙蘅,我去见皇上!我去请命带兵讨伐匈奴!我一定用这把剑砍下匈奴单于的头颅!”与初见时的谦恭儒雅截然不同,主人发狂般地嘶吼。
“萧允,我们都违抗不了圣旨的。”熙蘅郡主双眼无神,默默流泪。
“熙蘅,你等我回来!”主人冲出去。我看见主人的背影,那么拼命却又那么绝望。而那一刻的绝望,只是一个开始,后来的种种,令主人心如死灰。
主人持剑跪在未央宫外,声嘶力竭地喊着:“皇上,微臣有要事求见!”
传召的公公进进出出,但始终未喊出“萧允”两字。
主人足足跪了两个多时辰,终于等到那句“皇上召骠骑将军萧允觐见。”
主人起身准备跨入宫门,却被侍卫拦下:“萧将军,不得仗剑面圣。”
主人狠狠地将剑摔到侍卫手上,大步迈入宫门。
“萧允,你今日太过反常了!”皇上端坐在龙椅上,神态自若。
“臣愿带兵与匈奴决一死战,求皇上收回成命!”主人双手抱拳,重重地跪在地上。
“萧允,圣旨岂能儿戏?更何况,治国靠的不是儿女情长!”皇上面有怒色。
“皇上,和亲只能与匈奴修一时之好。匈奴野心勃勃,终会再犯我大汉江山。臣带兵攻克匈奴,能保边界百年安宁!”
“攻克匈奴,朕比你更迫切!而朕作为一国之君,不可恋战,更不可打没把握的战!”
“臣愿以性命担保,此战不胜,臣自刎谢罪。皇上向来疼爱熙蘅郡主,又怎能舍得郡主远嫁受苦?”主人磕了一个响头。
“若不胜,多少士卒和无辜百姓要受牵连。这你可知道?”皇上似乎已嗔怒到了极点,“你要顾的是你一个人的情,而朕要保的是天下人的命!当前并非交战的良机,用一个女人能摆平的,决不可轻易动兵。哪怕这个女人是朕疼爱多年的心头肉!今日你已多次冲撞朕,朕谅在萧家世代为忠臣良将,不再追究。你且退下!”
“皇上,熙蘅郡主求见!”
“传!”
“皇上,萧允与熙蘅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兄妹。听闻熙蘅要远嫁匈奴,自然不舍,若有冒犯皇上之处,求皇上宽恕!”熙蘅郡主恭敬地说道,她妆容完整,可细看,那嘴角的胭脂却有些斑驳,分明是又哭过了。
“你来见朕,只是为了说这些?”皇上的脸色稍有平缓。
“出嫁对任何一位女子而言,都是头等大事。熙蘅没能挑选夫君,但求皇上容熙蘅亲自挑选嫁衣。”
“朕准了。”
“熙蘅,你为什么会答应嫁给匈奴?你我不是兄妹,从来就不是兄妹!如果是只是兄妹,你为何会一次次与我共吟‘上邪’?”见到熙蘅郡主那一刻,主人昏了头脑,或许都忘了自己在未央宫。
“萧允,你非要朕治你的罪吗?你与熙蘅从前是何种感情朕不去追究,但是现在,熙蘅已是钦定的和亲公主!”
“求皇上恕萧允不敬之罪。”熙蘅郡主的前额重重砸向地面,那一声响亮的“咚”却疼了其他人的心。
“目前还不宜正面对战,只能与匈奴和亲。熙蘅,我们出生在皇室,锦衣玉食的同时,要担起整个天下的兴旺。让你远嫁匈奴,朕和大汉欠你太多了,但朕不得不这么做。”皇上的话中,透着两种矛盾的情绪——无奈和坚决。
退出未央宫,主人仍然神志不清地对着熙蘅郡主大喊:“熙蘅,你应该嫁的人是我!是我!”
熙蘅郡主赶忙捂住主人的嘴:“萧允,不要再挣扎了。”泪水毫不留情地冲花了脸上的胭脂水粉。“皇上说得对!我们此生注定不能仅仅为自己而活。”说话间,熙蘅郡主慢慢将手从主人嘴上移开。
主人一把拽住熙蘅郡主的手腕,似乎只要此刻抓紧了,眼前人便不会再离去。“熙蘅,那你答应我的‘上邪’呢?”
“上邪,”熙蘅郡主发出一阵莫名的笑,但这笑声却比眼泪更令人心碎,“上邪,我愿与君绝!”话音刚落,熙蘅郡主猛地抽出手,推开主人。
3
那天以后,我在长安城没有再见过主人。并不是主人不来,而是熙蘅郡主不见。但我真切地看到,主人在屋外喊,熙蘅郡主在屋内哭。
主人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熙蘅郡主大婚前夜。这一次,主人一言不发,在门外坐了许久。
“熙蘅,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只要你在屋里,我能这样坐在屋外陪着你,我也别无他求了。可是,过了今晚,都成了奢望。”主人敲着门闩,继续说:“熙蘅,你能给我留下一封信吗?都说见信如面。以后看着你的信,我就当见到你了。”
这一次,主人虽然是平静地一字一句慢慢说,但是比之前任何一次怒吼都让我撕心裂肺。我又一次尝到了苦涩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这味道是来自熙蘅郡主的眼泪,还是我的内心。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随着屋外的一声长叹,主人起身,印在窗棂上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糊。
主人走后,熙蘅郡主躺下了。但躺下除了感到发梢被泪水沾湿外,毫无睡意。又披衣起来点上一盏蜡烛,铺开信笺。提笔写下一两行,将信笺揉成一团,抽出一张新信笺,写不到三行,又揉皱丢弃。待到天蒙蒙亮,熙蘅郡主才搁下笔。那信笺上只有四个字——珍重,勿念。
4
初九,和亲队伍从长安城向边塞进发。长安城桃花灼灼,一阵风过便飞花满天,而熙蘅郡主的嫁衣比飞花更加艳烈。正如主人之前所说,熙蘅郡主是全长安城最美的新娘,只可惜,新郎不是主人。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如火般的红色并不喜庆,而像是一颗伤透的心缓缓流出的血水。
送亲的队伍里,我看见了萧家的老爷和太太,但没找到主人。主人没来,想想应该是好事吧!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穿着自己千挑万选的嫁衣被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天底下可能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吧?和亲队伍两旁熙熙攘攘围满了人。他们面带笑意地望着长安城最美的新娘和难得一见的华贵嫁衣。可有人知道,这位绝世新娘正在心里默默流泪?至少我知道。贴着她的心,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每跳动一下,就将心底的伤痕又撕开了一寸。
5
到了塞外,我陆陆续续地听到了关于主人的消息。
皇上给主人挑了宗亲中的几位女子,主人都谢绝了,主人说他这心里已经娶过人了。
主人发狠似得练兵,又添了好几处新伤。
“我告诉过他‘珍重,勿念’,他还是没听我的。”熙蘅郡主一个人时常常如此自言自语。除了自言自语,她的这些心事又有何人懂?能与何人说?我懂,但我不能说话,我没法告诉熙蘅郡主,你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让主人少些痛苦早日放下,你总端出一副决绝的面孔,可自己却被回忆和思念纠缠得遍体鳞伤。口口声声说“上邪,我愿与君绝”,可多少次又含泪吟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6
在塞外的第二年,听说大汉兵力日渐强盛,扫平了不少在边界骚动的蛮夷。或许,皇上有一天会出兵匈奴。打赢匈奴,我们就能回家了。不到三个月,我心想事成了。主人带着大汉最精锐的部队出兵匈奴,不出十日便会开战。
得知这一消息,熙蘅郡主既欣喜又担忧。
“匈奴强悍,注定会是场苦战。或许,我该帮帮他。”
熙蘅郡主要干什么?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帮主人呢?我看见她从妆奁中寻出一个很小的纸包,打开是白色粉末。“我偷偷带着它,本以为自己若真有一天熬不下去了,可以自行了断。没想到能苟活到现在,它也算派上大用场了。”
那一晚,熙蘅郡主离开长安城后第一次用心打扮了自己。那出尘的美艳,足以让匈奴单于沉醉于温柔乡。他搂着熙蘅郡主,开怀地饮下杯中的美酒。喝完一杯,熙蘅郡主又斟满另一杯。直到头晕目眩,一头栽倒。熙蘅郡主将他扶上床榻。
第二日,匈奴单于暴毙的消息便传开了。而单于之位又有多人觊觎已久,匈奴内部一团混乱。大家更关心的是谁任新单于,而无暇顾及老单于的死因。看到这局面,我为熙蘅郡主松了一口气。现在是攻下匈奴最好的时机了,主人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7
外忧内患之下,匈奴果然不是大汉的对手。匈奴虽然顽强抵抗,但仍然节节败退。时时传来捷报,熙蘅郡主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主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可能明早醒来,主人就攻到这里了。可清晨再次到来时,熙蘅郡主不见了。
营帐外战马奔腾,凄厉的号角伴着刺耳尖锐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再次见到熙蘅郡主时,她已被几名匈奴士兵用弯刀架着脖子,慢慢退入营帐内。随后几名身穿铠甲的男子也冲入营帐,虽然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血渍,但单凭那双眼睛,我就能辨认出,持剑的那位就是主人。主人身后还跟着几名士兵,拉满了弓正准备射箭。
“原来你们大汉和亲是假,暗算我们是真。”
“匈奴大兵已溃,你们不要作无谓的抵抗了!”再次听到主人的声音,我很激动呢。
“就是这个女人害的。我们没能打败你们,但我可以让你们亲眼看看,我们如何杀了她祭单于!”握弯刀的士兵正准备沿着熙蘅郡主的脖子割下去。
“住手!你……你不要伤她。我可以放你们一马!”主人的声音颤抖了。
“放我们一马?你们值得相信吗?我们放开她,还没走出营帐,已被你手下射杀。”持刀的匈奴士兵冷冷地说。
“对!我们横竖是死,杀了这个大汉女人!”其他几名匈奴士兵也应和道。
“或者,你不希望我动手,可以让你手下放箭,先射死这个女人,再射死我们!”持刀的匈奴士兵将熙蘅郡主的身体死死按在自己前方,又发出一阵冷笑。
“我保证让你们活着出去,放开她!”
“将军,这是战场……”一名拉着弓的士兵开口了。
“我知道!”主人喝断了他的话。
“你拿什么保证?你先亲手杀了你身边的几个手下,让我们看看你的决心。”
主人持剑的手不住颤动。
“萧允,别为难了!我活不过今天,但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已是老天的恩赐。”熙蘅郡主似乎一点也不怕眼前的这柄弯刀。
“熙蘅,你要活着。让我带你回大汉,让我们像以前那样,天天吟咏‘上邪’。”主人的双眸带着许久未有的柔情。
“少废话!是你先动手杀自己的手下还是我们先动手杀她?”匈奴士兵再次威逼主人。
“上邪,我愿与君绝!”没想到又一次听到熙蘅郡主如此无情的话,而这一次竟是永别。她向前一扑,任弯刀深深嵌入脖子。鲜血滴落在衣襟,犹如零星散落的花瓣。随后,几声箭响,所有匈奴士兵瘫倒在地。
主人向前抱住熙蘅郡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主人旁若无人地失声大哭。
8
主人把熙蘅郡主的尸身连同我一起带回大汉。
皇上问主人要什么赏赐。
主人捧着我跪倒在地:“求皇上让微臣迎娶熙蘅!”
皇上大惊,但最终还是准了。
我最后一次见主人,是在主人的家墓。主人扶起熙蘅郡主,将我套在她身上,仔细系上腰间的缎扣。然后,我看见拱形的木板缓缓盖上,嘭的一声后,我感受到周围的一片暗黑。
第二天,我听到只属于婚礼的鼓乐从主人府上传来。一群人在酒宴散场后来这里祭拜。他们中有人说,头一次见有人娶妻轿子里只放一个牌位。还有人说,真身就躺在这个墓里。
我虽再也见不到主人,但常常能听到主人的声音。
主人说:“熙蘅,活着的时候,为了大汉,你一次次与我诀别。你胸怀天下,皇上说要让史官好好地把你写进史册,让大汉百姓都记住你,感念你。而我能做的,就是把你刻在我心里,葬在本应属于你的地方。”
主人临走前,总会念起“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一天天,一年年,主人的声音从苍劲有力到哽咽颤抖。
四十六年后的一天,旁边的坟墓被撬开,塞入一副棺材。
此后,我再也听不到主人的声音了。但是我很开心,主人和他等了一辈子的熙蘅郡主终于可以永不分离了。
灵感来源于小曲儿的歌《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