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从周也是,她的无奈是更深的吧,其实。死死羁绊住她的甚至于不仅仅是责任,更是无所不在逃脱不掉的爱。父母公婆还有老公,五个善良无比的好心人,好心好意调制着温情的蜜汁儿端在面前,她只能满面春风地把这杯毒药喝下,多喝一杯也无妨,多喝一载也一样。
有多少次,我趁着微凉的夜色,开车赶赴我们的约会,都是些不早的时间了,我需要打理好儿子的事情,好在她职业的特殊性总能帮她找到恰当的理由。我的激动与兴奋从踩下第一脚油开始逐渐升腾涨大,我全身心地渴盼着这样的见面。
车窗外沙沙的压路声与飕飕的风声渐次远去,我爱听《苏珊的舞鞋》飘渺吟唱:苏珊有双神给的舞鞋/能带她离开倦怠世界/像根烟/那天是个多云的夜晚/她吻了我便飞上了天……苏珊这是你等待已久的舞会/趁今晚深蓝温柔如水/头也不回……就这样一次次地在月黑风高之夜,我们体验远走高飞的隆重彩排。
如果已经失掉改变现状的热情和勇气,如果不幸地并不同时拥有一颗安于现状的平和之心,就只好奔走在一场又一场逃离的预演模拟之间,哪怕只是对现实片刻的离间,也是好的,可以让心不至于窒息枯竭,虽说无奈地带着饮鸩止渴的残缺。
我究竟在逃离什么?那时候,我以为我在逃离灵魂不在状态的生活,后来,才蓦地知道,我其实在逃离一个痛失了叶眉的人生。她是划过我生命夜空的一道闪电,逝去后留给我一团被照亮了的痛苦与悲哀。无论我怎样地理智,怎样地貌似痊愈,都无法从心底里接受那样的事实——她只是我生命里一个瞬息经验的插曲。
我与从周,有过不计其数的会面,不是因为次数多,而是因为我们不敢奢求长久,心虚着不去算计,好像,每一次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次。我们是胆怯的,胆怯到不能假爱之名说出哪怕只是动情时分善意欺骗的允诺。我们那样无微不至地体谅着彼此的处境,体谅到极至,就是似有若无的境地。我们之间,只有过唯一一个完整的夜晚,曾同床共枕。完整的含义就是,从头一天的黄昏时分直到次日的清晨,我们都在一起。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我和从周大喜过望地获得了一次可以一整夜不需要分开的机会。我们住在会务组提供的标间里,没有回家。晚饭过后,我们默契地叫了一瓶有些年份的红酒。关闭了所有眼睛一样令人不安的灯,拉开厚厚的窗帘,我们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那张宽大到夸张的外飘窗台上,默默地、慢慢地啜饮。四目相向的时刻,两双手便就着朗照的月光地温柔地交缠在一起。手儿们轻轻地摩挲,重重地挤压,都是为了铭记,为了心疼。
这样的夜晚,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我们都不会刻意创造这样的夜晚,宁肯提前克制那些奢侈膨胀的欲念。不知不觉中,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滚烫的脸,失去章法的心跳,还有柔波荡漾的迷离眼神。
我听见那些轻轻的耳语:“想我吗?”“想死了。”“有多想?”“想到不敢想。”从周蛮横地一路亲吻过来,我更加激烈地一路亲吻过去。我已经忘记我们是怎样转战到了靠墙的床上,只知道,我们很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做爱,带着一点点酒劲袭来的眩晕,好像飞翔到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快感,没有苦楚。
当我光光地躺在被子里,从周靠着床头半躺着,安静地吸着一支烟,我想她是累了,或者是在回味。静静地躺了很久,隔着薄纱的窗帘,我感觉月光大片地倾泻到我的脸上。
短短的几秒钟里,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无可救药地想念起另外一个身体,那样地温软精致,凸凹有型,风情万种,那样地可以安抚我身体里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我知道,在我成熟理智的躯体里其实一直住着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她抗拒成长和蝉蜕,渴望在温暖柔和的女人怀抱里无赖撒娇,或者在她需要的关头,不计后果地跳出来,宁肯为她而死。
或许我不该在那个明月当空的月圆之夜走下床去,从此走出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我和从周的之间。然而,幽幽蚀骨的思念让我丧失盘算和顾忌,我从来不愿强求孤傲沉默的从周与我赤裸相对。当我再次来到窗前,抬头找寻已经升得很高的月亮,心里真切地刺痛不已,叶眉两个字生硬倔强地从心头狠狠划过,心底那个黑黢黢的洞又出现了,里边有一只手猛地拽了我一下,我浑身抽搐,此刻,我想她,魂不守舍,如饥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