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陈曦看到姚远的那一刹那，她感觉胸口顿时疼了起来，像是被谁持着榔头恶狠狠地锤了般，别过脸，脸上的情绪欲盖弥彰着，低下头，佯装作看不见他，可心里澎湃着恣意的海，眼中荡漾着涟漪。
世界上最让人尴尬的事莫过于遇到前任，看见他生龙活虎地在你面前摆动着身姿，曾经让你欢喜的眉眼现在也不敢正视了，衣领上整饬的领带不再是你打的了，他掌心里的温度变得不合时宜了，他嘴角上扬起的坏笑也不再是那么单纯可爱了，他不再属于你，从你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像是一只离群孤索的候鸟般不再眷恋着萧瑟的深秋，决绝地把你丢在满是隐喻的回忆中，然后一骑绝尘。
再次相遇已是物是人非，陈曦早已经不是当年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柔弱女了，可姚远仍旧是以前的姚远，颜值不减当年，修长的胳膊横挎在旁边女生的姿势勾起了陈曦脑海中早已下沉的回忆，一如当初，姚远还是喜欢用那样的姿态挎着女孩。
和姚远认识就是因为一部戏而结缘，陈曦毕业于戏剧学院，刚刚毕业的时候，接不到戏，工作找的辛苦，后来，在一部爱情剧认识了姚远，第一次看到姚远时，他正在独自踱步背台词，剧组的舞台灯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姚远的身上，像是卓尔不群的白杨树般，挺拔在陈曦的心中。陈曦不敢看他，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狂热与莽乱，低着头斜视着姚远，姚远的英俊的五官顿时化作龙卷风在她的心里张牙舞爪着，突然，一条修长的胳膊横在陈曦的肩上，宽大的手掌垂在胸前，姚远的面容逐渐逼近，陈曦啊的一声，狼狈得躲开，惹得姚远哈哈大笑。
回想起当初，陈曦此时心里仍旧是此起彼伏着，不能平息。可现在非同往昔，她成了这座城市里家喻户晓的当家花旦，电视上的各大黄金档播放着她演的剧，各大影院门口张贴着她的海报，越来越多的影视公司慕名而来找她演戏，她越来越忙，忙到无暇谈恋爱，无暇缅怀往事，演的戏越多她就变得越发的冷漠，越来越不像自己，脸上烙上了千变万化的面具，她可以把各种角色演绎到得淋漓尽致，拿捏的分寸也是恰到好处，导演编剧对她的表演拍手称赞，一切都朝着陈曦以前憧憬的那样而去，只是她再也不是那个过去因为没有戏而抱着姚远痛哭流涕的小女孩陈曦了。
2
导演告诉陈曦，这次和他搭戏的是姚远，演一对因为琐事而闹别扭的小情侣，在一次争吵中两个人不经意触碰回忆焕发起爱意的狗血桥段。
陈曦听后佯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高冷模样，可心里的海跌宕起伏着。导演介绍给姚远认识时，姚远怔忡地看着陈曦，脸上的神情异常光怪陆离，像是被打翻了的橱柜，里面的瓶瓶罐罐汤汤水水都混在了一起。尽管姚远脸上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但陈曦还是捕捉到了，眼角鱼尾处夹杂着无奈，脸颊上高高隆起的颧骨凸显出窘迫，眉心皱起一川陡峭的险峰，藏匿着负罪感，眼中倒映着波光粼粼的陈曦，嘴唇微微翕动，欲语还休。
这么多年，从离开姚远的那天开始，到此刻的重逢，陈曦都没有联系姚远，她不是不爱姚远了，而是姚远那时横跨在别的女人的肩上，笑嘻嘻的样子像是嘲笑般，当时陈曦很伤心，可骨子里的出自于女性的倔强还是让她含恨败走，爱情终归是一场硬打硬的战役，不存在什么公平，陈曦一别姚远多年，一直一个人，还算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工作上一帆风顺，凭借几部戏鱼跃龙门，成为银屏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演过许多角色，无论是绿茶心机婊还是职场女强人，都是信手捏来。可是今天却让陈曦忐忑不安了起来，当姚远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陈曦就扭捏躁动着，想看却不敢看，欲言又止，如坐针毡。
导演让陈曦和姚远去一旁交流认识一番，陈曦小心翼翼地在姚远身后缓慢挪步，咫尺的距离却走了好长时间，她真希望此刻时间能静止，这样她可以不用强忍着澎湃的情绪装作心平气和来面对姚远。
“你过得好吗？”
姚远突然转过身，像是一道闪电劈在陈曦的心头上，她怔了一下，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面前曾经在自己柔软的少女心有过一席之地的大男孩，一瞬间，陈曦感觉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话鲠在喉咙处，心脏砰砰砰地挑个不停，像极了若干年前年少不更事的自己在酒吧打过的架子鼓般，当年姚远拿着麦克风在狭小的舞台上力竭声嘶，他唱了一首邓钧的《私奔》便赢了心花怒放的陈曦。
她没有说什么，脸上的错愕表情瞬间变为冷漠，陈曦特别感谢这些年繁忙的演绎生涯，感谢演过那么多性格迥异的角色，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她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姚远。
陈曦绕过姚远，迅速端坐在椅子上，拿起玻璃桌上的台词本，脸上佯成疑惑，轻轻地对杵在原地的姚远皱起眉头，呼唤着他过来跟自己对对台词。
整个行动过程陈曦行云流水，没有露怯更没有示弱，没有人知道她谈笑风生的外表下内心是怎样惊涛骇浪。
姚远目光有些呆滞，短暂的缄默后又重新恢复了常态，但陈曦还是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悲伤神情，可她不会怜悯姚远，看到他落寞的样子，陈曦还是不经意间露出狡黠的窃笑，出于女人心底里最纯粹的报复心理，陈曦很乐意看到姚远窘迫的神情，但猛烈的报复快感一瞬过后，便只剩下比寂寥的深夜更空更荒的失落。
3
“别离开我，好不好？”
“对不起，我们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在一起只会更难受，还是分开更好”
看着这两句狗血的台词，陈曦突然想笑，她很佩服编剧能够编出这么恶心的台词来，可是她终归是个演员，改变不了自己的台词。
姚远的表演出乎陈曦的意料，她根本不相信这是她认识过的姚远，早在很多年前，姚远还是个陌上少年的时候，陈曦就读于表演系，因为演技好而扬名于大学，那时姚远是这所大学的校草，身边不乏莺莺燕燕，每天的生活就是白天在教室最后鼾然大睡，晚上在喧嚣的夜场里策马扬鞭。两个人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可是在大三的时候为了帮老师的忙出演一步爱情喜剧而认识浑身充满叛逆气息的姚远，姚远那个时候演技拙劣，总是被导演训斥，为了不让姚远尴尬，陈曦总是私下里给他开小灶，给他介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带他看那些好莱坞唯美的黑白电影。就这样，姚远在陈曦心里的白杨树形象越发的挺拔，枝繁叶茂的，偶有春意盎然的风拂过时，那些墨绿色叶子在她心里婆娑着，沙沙作响。
陈曦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如果这不算，那为什么每次看到姚远心头都会一震然后变得乱糟糟？
那部戏顺利地在全校如约而至的放映了，反响出乎陈曦的意料，影片里的自己和姚远肩并肩一同走过的画面让她难以忘怀，在人潮汹涌的学校礼堂上，在无数人满怀炙热的目光中，陈曦如愿以偿地在屏幕里客串一回白杨树姚远身边伶俐依人的小鸟，掌声如雷般响彻整个礼堂，陈曦躲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捂着嘴，小声哽咽，太多的欢喜都只是刹那的，虚假得让她觉得害怕，白杨树迎风招展风华正茂，可身边栖满了种类齐全的鸟，自己只是一只匆匆掠过的候鸟，过季之后便飞往远方。
命运总是无常的，在陈曦哭得泣不成声的时候，姚远突然出现，拽着她飞奔出礼堂，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陈曦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手腕上那只紧紧拉着自己的大手，心想若此刻要是时间静止了该多好。没过多久，姚远带着她进了一家酒吧，在声浪此起彼伏的空间里，姚远上台，问陈曦会不会打架子鼓，陈曦摇摇头，白杨树默然不语，转过身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拿着麦克风，执意让陈曦坐在架子鼓的位置上，舞台上明灭的灯光把姚远笼罩起来，台下是一片疯狂的喧嚣声，陈曦悄悄红起的脸被黑暗庇护，心脏砰砰砰的，架子鼓响起。
一曲《私奔》让陈曦心花怒放，姚远修长的胳膊横跨在她的肩上，勾着陈曦，摇晃的灯光朦胧昏冥，让她觉得像是一场旖旎的绮梦。
陈曦突然醒来，脸上满是汗津，刚才她做了一场梦，梦里是当年姚远刚跟自己好的那天，不过现在看来当初自己还真是少女情怀春心萌动，白杨树再怎么挺拔翘立也会有枯萎的那天，不可能为了一只害怕过季的候鸟而心甘情愿筑起巢穴。
4
对戏对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些天姚远就住在陈曦所在宾馆房间的隔壁，开始时陈曦执意不肯，她厌倦了过去那个对白杨树过分着迷的自己，可姚远似乎变得更加的倔强，他说是导演让的，这样更好地配合演戏。
姚远的心思，陈曦又怎么会不知呢？
因为导演临时有事，在一小段时间里陈曦恢复了自由身，姚远找上门来，以各种名义邀约她，哪家电影院上映了什么好看的电影，哪里的餐厅新引进一位海外大厨什么的，总之，姚远口中的理由陈曦早些年都已经司空见惯，印象中不屑追女孩的白杨树现在也学会那些被过来人用烂了的招数，陈曦有点心痛，为什么当初自己那么不矜持，被一首《私奔》迷得不能自拔，她忘记了当年自己是喜欢他的卓尔不群还是英俊帅气，现在想起来已经无从考究了。
在姚远的千辛万苦之下，陈曦终于肯答应他的邀约，不得不承认姚远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身上那种白杨树与生俱来的挺拔还是没有被生活磨砺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这些年追求她的异性里不是金融大亨就某某官二代富二代之类，他们不光身上沾满了金钱的味道，灵魂中骨髓间都是这样的恶心味道，陈曦不想自己以后沦落为花瓶。
“法国菜吃的习惯吗？这里的马赛鱼羹是招牌，以前我来上海这里过来吃这个，很好吃的，你尝一尝。”姚远的声音像是茂然的白杨树叶片般摩挲着陈曦的耳朵，伸出手，手指间夹着一根汤匙，上面贴着鱼羹，映着灯光，这一切让陈曦觉得受宠若惊。
在灯光旖旎的法国餐厅里，陈曦忽然觉得此时的姚远温柔像是一场洪水般，漫过自己长年累月筑起的堤坝，恍惚间，陈曦怦然心动，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自己玲珑地栖在白杨树的时候。
姚远灼灼地目光炙烤着陈曦，看着面前的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姚远顿时没了耐性，尴尬地笑了笑，缩回手，汤匙里剔透的鱼羹一下子被抖落到了桌子上，陈曦的心也从嗓子眼处坠了下来。
这是陈曦吃过最漫长的晚餐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着，彼此都不知道什么说些什么，时间仿佛抛了锚的车子般，停了下来。
“你和她，还好吗？”陈曦不忍心打破僵局，但现实不容许她的少女心绽放成花。
即使过了多久，陈曦还是那件事耿耿于怀，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龋齿，舔时痛，不舔时痒，总之怎样都是不对的。
姚远愣住了，眼神连忙躲闪陈曦投来的目光，慌乱中脱口而出：“我心里还是有你的，这么多年我做梦都在想着你！”
“台词说错了，回去把你的词好好背背，过几天导演回来就要开机了。”陈曦脸上瞬间覆住了一层冰，没有表情，也没有眼神的波动，刚才的一切就像是绸缪好了般，连姚远都不知道刚才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陈曦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谢谢你热情地款待，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法国菜。”
话音刚落，姚远猛然站起身来，抓住陈曦的手，透过姚远宽阔的手掌，她能感觉的此时姚远心里莫名卷起的巨大波澜。
“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你好，和她没到一年就分开了，期间我找过很多女朋友，可没有一个如意的，她们没有你给的我那种感觉。”姚远的声音在陈曦的耳边回荡着，陈曦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出餐厅。
一路上，陈曦默然不语，用手捂着嘴，小跑着回到宾馆，进入房间锁上门，如释重负地靠在门上，仰着头，下巴微微上扬，眼角的泪水还是溢出来了。
这么多年心里平静如镜，刚才在餐厅里，灯光下的姚远眼神温柔，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依稀记得上一次他这样还是大学时代，现在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姚远还是那个姚远，陈曦却早已经不是那个陈曦了。
都说受过伤的躯体才会结痂，可陈曦每一次看到姚远，心上那个当初被姚远捅烂的大窟窿仍旧止不住地流血。
5
导演回来了，工作正常进行着，陈曦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好好吃饭，因为最后一场戏的剧情需要这么做的，她要饰演一个刚刚打过胎的女人，陈曦被雷人的剧本气到吐血，有好几次她都不想演了，不仅仅是剧本太过狗血的缘故，而是看到姚远，陈曦心里就不好受。
确实，陈曦还是没有放下姚远。
那天，陈曦没有忘记，在合租房的门口，姚远亲昵用胳膊挎着一个女孩笑嘻嘻地站在看着门里面的陈曦，面红耳赤的，显然姚远喝了不少的酒。而那个女孩呢，陈曦再熟悉不过了，她是陈曦的朋友，从上大学以来至毕业的后几年，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近，像是姐妹般。陈曦当时看到这一幕，傻了眼，那个女孩喧宾夺主地冲着她微笑，姚远醉醺醺地用另一只手摸向女孩的脸颊，女孩羞赧地躲开了，欲盖弥彰地像陈曦解释着，然后把喝醉得姚远搀扶进来，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女孩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姚远，这一瞬被陈曦捕捉在眼里，女孩走后，陈曦拽起姚远，质问着他，姚远一下子把陈曦抡到在地，陈曦懵了，她望着面前恶狠狠的姚远，不知所措，从来没看到过这样乖戾的姚远，陈曦心里瞬间被恐惧充斥着，她似乎忘记姚远恶狠狠地咒骂，忘记了心脏莽乱的跃动声，忘记怎么去哭泣。
一瞬间，陈曦把情绪酝酿好了，带着对过去复杂的情感看着姚远，姚远似乎看出了什么，尴尬地低下头。
最后一场戏出乎意料的顺利，整整十分钟的激烈争吵一次过，导演对陈曦演技的大爆发满意得哈哈大笑。
戏拍完了，就代表着陈曦要离开这里，赶下一个片场了。
助手告诉她，明天的飞机，陈曦长舒一口气，隔着纷乱的人群看了一眼姚远，转身离去。
晚上，宾馆房间里，陈曦收拾好行李，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突然一阵猝然的门铃声打破房间里的安静，开开门，只见姚远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上，陈曦颤了一下，连忙装出冷漠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吗？
姚远没有说话，凝视着陈曦，忽然一把拽住陈曦的手，就往外面跑。
一路上，陈曦默然不语，可姚远就是不说话，大手握住她的手腕，似乎时间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天在学校人山人海的礼堂里，哭得淅沥哗啦的陈曦被姚远一把拽起来，那一路上陈曦也是默然不语，姚远的侧脸如长风般掠过陈曦的心口，那一瞬间陈曦就喜欢上了姚远。
姚远拉着陈曦来到一家酒吧里，陈曦一下子流下了眼泪，五光十色的灯光沐在她的脸上，姚远拉着她走上台，似曾相识的场景让陈曦觉得自己苍老了很多，此时她再也没有那时萌动勃发的少女心了，取而代之是如大海般的深沉。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还是不后悔和姚远在一起。
当姚远唱完一曲《私奔》后，陈曦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只会这首歌。
姚远转过身，眼波荡漾地望着陈曦，陈曦也看着他，一切都化成了时光海里的一朵浪花。
“我原谅你了。”陈曦奔过来，抱着姚远，小声在他的耳边喃喃着。
姚远有些错愕，但瞳孔闪烁的光芒是那么的柔和：“你怎么知道我要说对不起？”
陈曦笑而不语，脸颊耀着灯光，眉眼生津，凝着欢喜。
姚远就是她的劫，一场无论请多少圣僧与道士都无法化解的劫难般，毫无征兆，她喜欢他，喜欢到要死；她爱他，爱到深处是不忍，不忍忘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