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随爱人回到乡下老家,邻村的姑妈盛情诚邀,却之不恭,遂全家欣然前往。
步入朱红色的大门,宽大的院落呈现面前,郁郁葱葱的菜蔬、矫艳明丽的花朵、屋顶密密斜斜而下的绿葡萄藤遮出一大片荫凉。此情此景令众人驻足,大人、小孩皆满心满意的欢喜。
女儿欢叫着追蝴蝶去了,我一朵花一朵花仔细端详,突然一朵又一朵的牵牛花映入眼帘。漏斗状的花冠甚是美丽,红色、绯红色、紫色……色色明艳,直抵心扉。
我记忆中也有这样的牵牛花儿,不,我更愿意称它为喇叭花。在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眼里,它难道不像那个一吹就欢叫的小喇叭吗?
只要想到花,我脑海中就是喇叭花,只要一说去看花,我就以为要去看喇叭花。
喇叭花开呀开呀,朝开夕落。迎来朝阳送走晚霞,一天天执着坚持,美丽着,芬芳着。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忘了,偏偏又清晰无比地忆起来了。
李奶奶,姓贾,名字我就无从得知了,娘家在临汾市尧都区大阳镇一带,她是我初中同学贾二娃的亲姑妈,所以我敢肯定她姓贾。小个子,矮瘦,黑白夹杂的头发绾脑后,总穿一身浆洗的发白的黑粗布衣服,裹小脚绑裤腿。走路却呼呼带风,家里田里都是一把好手。
我当时六、七岁,李奶奶可能也就五十多岁吧,亲奶奶走的早,我就没见过。爸妈总在田里忙,我和妹妹就被托付给李奶奶帮忙照顾,是帮忙,不是付费托幼。当时,还不兴这些。我从心里是拿李奶奶当亲奶奶的。李奶奶真是个心善勤劳的人,也拿我和妹妹当亲孙女待。菜园里的时令果疏总给我俩留着,一根根带刺的嫩黄瓜、一个个红灯笼似的西红柿,甚至一把炒熟的芝麻,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让我和妹妹偷偷幸福着。
妈妈不得已让李奶奶照看一晌,可看我们和李奶奶如此投缘,遂放心了,于是我们便成了李奶奶家中常客。为了心安,母亲只能不时送些谷物吃食、毕竟,他们也不富裕。雨天,不能下地,母亲就忙里得空为李奶奶三个孩子剪裁、缝补衣服。因为,母亲是个手巧的裁缝。
李爷爷也是个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头上裹一块毛白巾。每到午饭时分,准会扛着梨耙,牵着一头壮实的黄牛,踏踏从门外的小胡同里走来了,我和妹妹,欢喜地迎上去。他乐呵呵一笑,叫声,小敏,奶奶做好饭了吗?
哦,早就好了……
奶奶,爷爷回来了。我和妹妹转身又跑回屋里,向李奶奶欢叫。
这些温馨久久印在脑子里。怎么也不肯忘记,有人说,大脑会自动屏蔽痛苦,留下美好。我相信了。
上小学后,每天中午放学我都要去李奶奶家转一圈。即便这样,我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家菜园左边的一小块空地冒出了三三两两的花朵,一个个小喇叭似的朝天怒放,忍不住了,我上手就掐了一朵,在手里轻轻一碾,桃红的汁液染的手心红艳艳,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把汁液挨个手指涂了一遍。发现成色不太好,又掐一朵,重涂一遍。乐此不疲,李奶奶看见了,也不舍得斥我一句,真可怜了那些喇叭花。
有时下午放学,我还要再去李奶奶家看看,夕阳下,有的喇叭花谢了,有的小喇叭紧紧合着,不肯看我一眼,我便摘那黑褐色的三菱形的卵状种子,紧紧握在小手心里,想着回去在我家院子里也种下一片花海。可惜,玩上一会儿后,从来不知道,它们何时从我手心里溜走了。
复一日再去,再碾花、采种子,丢种子,我家院里始终无喇叭花开。
孩童时光漫长又无聊,空闲很多,我和妹妹常常一天两次地去李奶奶家院里跑,旮旯角落都让我俩玩遍了,上窑顶的土梯旁有一棵桑葚树,自桑葚开始挂果,我俩就盯着,生怕它长腿飞了。桑葚由青绿到橙红至朱红直至紫黑也就几日功夫。我俩从桑葚青酸吃到紫甜,吃得嘴黑手黑,爬在土台阶上,像两个土身子黑嘴猫,李奶奶李爷爷看见笑个不停,见此情景,我俩胆子更大了,后来竟然上了树,树丫子坐着,快乐着。长着、玩着、祸害着,一天天长大了。
后来我去邻村上初中,时间紧了,晚上还有自习课,去李奶奶家次数明显少了。但只要得空还是会去,只是不再上树、不再掐喇叭花了,花前默默看会,饱饱眼福,李奶奶不改亲切,硬留下吃晚饭。李爷爷仍是笑呵呵的,左手掌心里包着块黄窝窝头,右手把白面馍硬塞我手里,说道:“小敏,快吃,别看着。”同时将头伸向左手掌心小心咬了一口,生怕窝头渣掉下地浪费掉。我已些许懂事,将大白馒头只掰下一小块,其余放回盘子上,再看看李奶奶,手捧一块红薯,将最外一层薄皮小心剥掉,津津有味吃着……看清楚了吧,是最外一薄层,皮剥厚了扔掉了也是浪费。
后来,妈妈给李奶奶家大儿子物色了一个儿媳妇,娶回家了。同样的老实、本分、善良,李奶奶将院东边两间房收拾好,腾出来给儿子做了婚房。
偶尔,我还会去李奶奶院里,喇叭花照开,明艳艳的,李爷爷一如既往辛劳着、高兴着。儿子儿媳也孝顺,过了三年,在李爷爷的帮衬下,自己也盖上了新房,搬出去单过了。
上高中后,我住校,匆匆回家匆匆返校,家乡的人和事渐渐淡了。
高二下学期,李奶奶和李爷爷辛苦劳作,省吃俭用,没向外人借一分钱,终于给二儿子也娶过媳妇了。我上高中时,好多家长因为拿不出五十元钱的学费就不让孩子上学了。
在农村给儿子娶妻那是大事,背朝黄土面朝天,辛苦劳作一辈子,给儿子娶妻盖新房就见底了。
妈妈曾说,这下好了,李奶奶李爷爷可以松口气了。
听罢,我也莫名从心底吐出一口气。
考上大学那年,由于办养鸡场,父母在村外申请了宅基地,建了鸡舍。全家也搬至村外,离李奶奶家远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天地世界,将李奶奶和李爷爷遗忘在了岁月里,探望极少,渐渐生分了。
依稀一次随妈妈回老房子拿东西,妈妈带了鸡蛋让我给李奶奶送去,我走进院内,一排四间水泥钢筋混凝土平顶房边上有两间土窑,十分不搭调,环顾四周也没了时令热闹的菜园和喇叭花了,一个陌生的少妇从门内走出,冷冷望着我,我正要开口,土窑门吱地响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猫腰出来。
奶奶,我脱口叫,并快步迎上。
她缓缓抬头,慈祥地笑,浑浊的眼神看向我。
我是小敏,我赶紧道。
哦,小敏......,长这么高了,你一个人来的吗,说着往我身后看去,瘦小的脸像一枚皱缩的核桃。
是的,我妈让我给你送点鸡蛋。
......
简单寒暄后,我就告别了李奶奶,李爷爷没见着,他去田里了。
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老奶奶,再次有她的消息就是她的逝世,麻脚利腿的一个人,好好的心脏病突发走了。我已上了大学,寒假回去后,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还说,李奶奶的二儿子媳妇与李奶奶、李爷爷不和,嫌弃他们的老实无能,年老体弱拖累他们。
我脑中马上浮现出那个冷冷的少妇、崭新阔气的平顶房和两间破旧的土屋,说,那新房子都盖起来了,还不知足吗?母亲说,哎,新房子都不让他们住,至死都是在土屋住着,这个儿媳妇作孽啊!听罢。伤心复伤心,觉得自己也没啥好法子,婆媳不和也不是新鲜事。只能期盼那个不懂事的儿媳妇能从世事无常后善待李爷爷。
怎么也想不到李爷爷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
风一场、雨一场。冬天到了,田里已无禾苗可侍弄,家里已无老太婆唠嗑,儿女已各自成家,历经人世沧桑的李爷爷在李奶奶走后第二年的一个冬日午后喝下一瓶农药,然后派儿子叫来邻居张大伯,平静地交代后事,棺木早已备好,操办丧事需要的费用也用旧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包好递给了一脸懵然的儿子。拒绝抢救,说是想李奶奶了,想好长时间了,并不是一时糊涂,没有早一天,也没有迟一天,因为操办丧事的费用已攒够,千嘱咐万叮嘱不要铺张浪费,不能给儿女添一丁点负担。闻讯赶来的村民震惊之余无不掩面痛泣,整个院子笼罩在悲伤之中。
下葬之后,村人背地都说是儿子媳妇不孝,李爷爷生无可恋才蓄意自杀。
我不认同,李奶奶活着干净利落,事事自力更生。走时干净利索,不忍病卧床榻烦劳儿女。李爷爷,骄傲自尊,一辈子都不曾亏欠任何人,坚持着做人的原则和道义。他们看似贫弱却决绝刚烈,华丽转身,不愿拖累任何人,甚至儿女。
我只愿意相信:他一世勤劳,铮铮男子汉,年老体弱不甘偷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同样短暂有限,可人远远不及花草的顽强。走在夏天田野的沟渠旁、地垄边、甚至垃圾中你都可以轻易地看见它们,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又见喇叭花儿开,不见古人来。
引用作家丁立梅的一句话:“人呀,都应当学习草木的顽强和胸怀,把所有有泥土的地方都当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