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罐

       当空气从针管里一下一下的抽出时,我能感觉到我的肉在一步一步的往罐子里提吸。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老爷在我的颈到腰部吸了14个罐。最后一个针管拔出来后,老爷把我小绒毯盖背上,坐等时间嘀嗒流过。然后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突然,他好奇的问,你这几年怎么这么喜欢来拔罐?我抬头望着老爷,歪着脑袋回想,确实有两三年了,每月一次,雷打不动。

        因为想让自己身体好一点,趁年轻的时候。谁叫我儿时作妖,非得穿丝袜去趟水,下雨天去淋雨......现在湿气很重啦,再说四川本就潮,我又不吃辣,就只能借助外力来帮忙啰。而没有说出口的是,拔罐是我和爷爷之间的故事。

       爸爸在家排行老三,大伯家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二伯家一个儿子,到我爸爸这里,一个女儿。在爷爷眼里,我就是那个多不算多,少又不嫌少的人。在他的思想深处,还是喜欢男孩的。只是可惜了,我不是。还偏偏要跟他一起生活在一个四合院里。小时候不懂,为什么哥哥们来爷爷就招呼他们围坐在八仙桌上等着开饭,而我爬上桌却告诉我不要把口水流到菜里。我能感觉出来爷爷不喜欢我。

       1963年爷爷得了严重的“水肿病”,全身浮肿,用奶奶的话说便是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多方求医后,病是慢慢的好了,可也落下了病根。从此,爷爷不能干重活儿不说,还经常腰疼,腿疼,关节疼。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疼痛也在加深。我感受不到那样的疼是什么感觉,但是经常看到爷爷扶着墙或拄着拐挪到他的竹编靠椅处。

        爷爷缓缓的撑着膝盖一点一点的坐到椅子里,调整到舒服又合适的坐姿。竹椅右边放着一个小方凳,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吃完罐头后的玻璃瓶,一盒火柴,还有一些写过字褶皱破烂搓成松散条状的短纸条。前面有一个比竹椅和小方凳都矮的长条板凳。长条板凳是在灶堂前烧火做饭时坐的,中间位置坐得油光蹭亮,像漆过一样,两端却毛糙灰蒙蒙的。只见爷爷把裤脚挽到膝盖上方,把腿伸到长条板凳上放好。用手在膝盖到脚踝位置使劲的揉搓,把量着。直到我开始去拔罐才明白原来爷爷是在估算哪个位置可以拔一个罐。准备工作都做好后,他拿过短纸条和火柴,颤抖着手擦燃火柴,点燃纸条,迅速的拿过玻璃瓶放入着火的纸条,贴到膝盖侧面。着火的纸条在玻璃瓶中悠悠的跳跃着燃,一点点变小,一点点变弱,最后留下一点泛青灰的黑灰贴在玻璃壁上。与玻璃口贴合的皮肉也一点点的提吸起来,鼓进瓶内,由黄变血粉到紫色再到紫黑色。约摸10多分钟后,爷爷轻晃两下玻璃瓶,没有掉下来。便沿着瓶口边沿轻轻的按压,一圈又一圈。瓶内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空气,玻璃瓶也就松动下来。

       爷爷并不是每一次都能一次性把瓶子吸上。有时瓶子还没吸牢固,纸条已经燃没了;有时瓶子已经牢固了,纸条还燃着烤着肉;有时火柴不好擦燃;有时纸条不易着火......种种情况都不曾让他放弃拔罐这件事,他的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拔罐是一个体力活儿对那时的爷爷来说。两个瓶轮流着拔两条腿,中间还有等待的时间,越到后面爷爷显得越无力。他会让我帮忙。小腿肚的后面他要反复好几次才能吸好,尝试几次未果的话,他会把瓶子准备好,让我给他吸。我年纪小,又不会,总是战战襟襟不知轻重的一下拍上小腿肚。爷爷嘴角一抽,旋即又恢复如初。待到时间到了,爷爷让我把瓶子拔下来。我手心全是汗,双手握住瓶子使劲往外一扯,歪倒在地。只听爷爷嘶一声,用手按着拔罐的地方。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水泡绕了一圈。我的脸颊、耳朵一下就发烫起来,不安的揉捏着手指,站立一旁,不敢吱声。狂风暴雨没有如期而至,等到的是一句“你去找根红桔刺来。”我如大赦一般窜进院外的桔林里。

        爷爷不是不喜欢我吗?我把他的腿弄成那样,他怎么没有骂我?那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时间总是冲淡日子,日子却在一天又一天的时间中流逝。我和爷爷之间依然没有什么话说。需要我时,我就出现一下;不需要我时,我们就对望一眼。

        转眼间,我上高中,开始住校,每周就只有周末回去。我在长大,爷爷在老去。我好像不太在乎他对我的看法了,就像那句诗说的,你喜欢或者不喜欢,我就在这里。高二那年的国庆节前一天,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中午的放学铃一响,我就冲向车棚,骑自行车往家里赶。同学都纳闷,下午4点就放假了,问我这个点回家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想回去看看。把自行车骑出摩托车的速度,在快到家的时候,邻队的一个奶奶看到我就说你爷爷快不行了,你快回去吧。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心里开始咚咚的跳。

       到家车没停稳就往里屋跑,小叔看到就朝我招手,说不出话来。爷爷静静的躺在他的床上,穿着深蓝色的长衫服,眼睛闭着,我挤过人群,扒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凑到他的耳边喊他,爷爷,我是冬梅,你听见了吗?我是冬梅,我回来看你了。他并没有回答我,但是我感觉到手上有微微的力量回握了我。爷爷在他81岁的年纪安祥的走了。在他上山后,我躲在桔林里哭了好久。

       不是所有的责怪都是真的责怪,只不过那个人希望你会更好;不是所有的爱都是表达出来的,只不过那个人本就不擅言辞;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在乎你,只不过那个人把你埋藏于心。

       老爷揭开小绒毯,用手电光查看了每一个罐里的情况,就跳个儿的漏气取下罐子。挨个轻揉拔罐的地方,感觉到暖意在满背流趟。告别老爷,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凝望繁星点点的夜空,爷爷,您在那边生活得好吗?我也喜欢上了拔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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