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最后一天的下午2点40分我在兴业路的星河电影院和毕赣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一起做了场梦。说实话，这是个不太舒服的梦，一个一直想醒来但是似乎永远不会醒，却又随时可能会结束的奇怪的梦。

画面很美，随着长镜头在凯里潮湿而昏暗的光线里一帧帧缓缓展开，宁静动人,富有诗意。回到凯里的男人苦苦追寻12年前失踪的情人，过程中逐渐发现了某些真相和秘密。寻找过程在男主人公的回忆和梦中展开，象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有些压抑却寂静无声。

一开始我以为是场王家卫的梦，可是随着影片的展开，却发现我陷在混沌的迷宫里：故事情节并不清晰，结构全部被打乱，到处都是真相的碎片和暗语，支离破碎，而毕赣则象个出题者，一个又一个的谜题，我必须解开它们才能找到出路：时钟，长长的隧道，火车，音乐都是关于时间的，玻璃缸里的毒蛇和即将滑下的杯子预示着危险，红头发代表母亲．．．．．．类似的隐喻和联想到处都是。

　一个潮湿的，神秘的，迷雾一般的,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解题的过程让人压抑，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被淹死，急需一个出口，可是直到最后也没等到，我终于郁郁而终，在2小时20分之后，在2018年的最后一个下午5点整。

走出影院我有些解脱又有些郁闷，我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看懂。

而电影最让我困惑的是始终有种无法言说的似是而非，似象非象的感觉------故事虽然发生在凯里，但却好像只是飘荡在凯里的半空中，属于凯里，又不属于凯里，里面的人们虽然说着凯里话，但却好像并不身在凯里，人物的语言举止也有着和身份奇怪的不相称，好像是他又不是他。上半部分是回忆，下半部分是梦，可是记忆像梦，而梦又象现实。分不清现实，记忆还是梦。

一切都好像是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到处是反射和折射着光的碎片，却无法拼出全貌。

四天以后，带着挥之不去的困惑和自虐的心态我又去看了一遍电影，附近的影院都已经下线了，我只能跑去一家从未听过的偏远的电影院。

再次的观看让很多之前没有注意的细节都浮现出来，我逐渐拼出来一个全貌，所有的困惑也都有了答案。

在看懂了一切之后，我十分震惊于毕赣如此的年轻却拥有着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惊人才华和成熟思想，慨叹自己的时光都喂了狗。如此纯熟的对影像语言的运用能力，高超的多维空间想象力，华语影坛没有第二人。除了感激毕赣出生在中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解读有多少正确，或许我只是搭建了一个我自己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和毕赣没什么关系。怎样都好，为了对自己这些天来的深入思考做个交代，我决定把它写出来，给大家看到，或许会有那么点意义。

以下是我的解读：

严格地说，《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个行为艺术作品，观众一开始就被毕赣当作了作品的一个组成部分，构成了毕赣，电影和观众共同组成的一个漂满了真相碎片的虚拟空间，我们甚至可以将它看作是一个游戏，毕赣刻意设计了这些碎片让我们解题，使我们一开始就成为了参与者，而不仅仅是观众；我们和罗纮武同时在迷宫中穿行，寻求真相；当罗纮武来到电影院，我们和罗纮武一起带上3D眼镜时，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重叠，电影中的影院和我们身在的影院重合在一起，我们就都成了罗纮武，我们做着同一个梦，我们共同踏入一个3D空间里面-------虚拟与现实，大空间里面套小空间，过去现在未来，多层次交汇-----这是多么虚幻的梦啊！而毕赣，他不仅是这个梦的设计者，同时也是这个梦的参与者；他和我们，和罗纮武一起做着梦，做着同一个梦；同时，我们也都是电影中的芸芸众生，一起共同奔向属于全人类的宿命。

关于电影的结构

我的定义：这是一首诗，一首写给全人类的诗。这不仅表现在意象上的诗意，也表现在结构上的诗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从表现形式上来说，它非常符合诗歌跳跃的，非线性和抽象化的特征。

我不知道毕赣是否一开始就真的打算是把电影拍成一首诗歌，但结果确似如此。我认为这和毕赣是个诗人有直接关系，属于一种本能。

和传统电影直接通过情节或者时间来推进的线性叙事结构不同，故事的时间和空间全部被解构重建，用诗歌的文学化的联想，隐喻，暗示，象征等方式抽象化的将故事情节和主题表述出来，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物理局限，过去，现在，未来可以同时存在，甚至可以用空间表达时间．从而构建出一个游荡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隔绝于真实世界的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但表述上并不是简单的二分法，上半部分具象的故事抽象化的表述，下半部分抽象的故事具象化的表达，使得抽象和具象的表述相互穿插，现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有意思的是，种种看似奇怪的时间和空间的不合理拼接因为有着梦和回忆的外衣变得似乎合理起来。

这样的表述方式因为不直接，确实会造成观者认知上的障碍，但我认为这也是毕赣的刻意设计之一，都是主题的一个部分。

还有一点，就是很明显能看到来自游戏设计的影响，片中有多个Pov镜头的运用，我甚至看到了《艾迪芬奇的记忆》中的相似镜头。我怀疑毕赣高超的多维空间想象力，超越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空间和时间意识都来自于游戏。

结构上来说，上半场的作用其实就是交代情节和人物，把所有真相的碎片和线索展现给观众，所有一切都是铺垫，都是为了下半场即将上演的主题，下半场才是真正属于毕赣的，是电影的高潮。

故事情节其实并不复杂，但是由于结构被打乱所以感觉不是很清晰------

12年前因好友白猫被杀，罗纮武在追查凶手左宏元的过程中认识了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并爱上了她，后来被万绮雯利用去杀死左宏元，但万绮雯却从此消失了，12年后罗纮武因父亲去世回到凯里，开始寻找万绮雯，却在追寻的过程里发现了幼年时母亲出走的真相。

毕赣用如此复杂的结构处理仅仅是为了讲述这样的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故事吗？我认为不是，只为炫技那就不是毕赣了。我个人认为这个故事其实毫无惊喜甚至有点烂俗，按照我对主题的理解这个故事的内容其实没有太多意义，只是为主题服务而已。真正的表达掩藏在支离破碎的的表象后面。

上半场拍得非常王家卫，从对白到画面，浪漫迷人，暧昧又危险。一开始我很困惑他为什么这么拍，后来我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他刻意安排的-----王家卫电影里那些在情爱里追逐的男女们在凯里延续了他们的生命，在别处上演的故事在凯里继续着，变成了毕赣电影里的一部分，汇流在一起共同奔向他的主题。

这像是一个交响曲，以罗纮武，万绮雯为主线，所有人，白猫，左宗元，白猫的母亲，罗纮武的母亲，包括观众，都在时间的序列里或明或暗次第出现，和所有符号，细节，隐喻，暗示等交织组合在一起，共同搭上同一趟列车，前往那个破败的电影院，去参加一场盛宴。

关于电影的主题

电影以罗纮武和万绮雯的故事为主线展开，可是里面的每个人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白猫，罗纮武的母亲，旅馆老板甚至左宏元。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白猫一边流泪一边吃苹果的那个镜头，时间很长，到后来我感觉他好像一直在盯着我，像要逼出我心里的秘不可宣的痛来，让我心虚，不敢对视。

在电影院里面的那个梦里，故事里的所有人们相遇，包括毕赣和我们；在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中，过去，现在，未来在同一时空出现，无缝切换。所有上半部分的线索都在下半部分得到联系：兵乓球，野柚子，火把，苹果，红头发，时钟，烧着的房子，蜂蜜等种种碎片最终都被拼接在一起，逐渐清晰起来-------万绮雯像母亲，梦中的母亲和白猫的母亲有着同样的一张脸，凯珍像万绮雯；而梦中的男孩是罗纮武未出世的儿子，也是白猫，罗纮武同时也是白猫的父亲。这其实是个非常关键的抽象化的隐喻：罗纮武是抽象化了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个男人，万绮雯是抽象化了的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个女人-------所以，这不仅仅是关于罗纮武和万绮雯的故事，这也是关于白猫的，关于罗纮武母亲的，关于左宗元，旅馆老板，关于我们，以及王家卫电影中的男男女女的，是地球上所有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爱与被爱，背叛与抛弃，伤痛与失落，永恒与短暂，生生不息，反反复复，在一代又一代的人生上演，罗纮武梦里那些象迷宫一样的空间和上上下下的台阶都暗示了这一切；男人和女人就在这样的迷宫里，在那些台阶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追追寻寻，人类就在这样的故事里一代又一代的反反复复的求索着，追逐着，没有终结，也没有答案。

而凯里，凯里只是地球上的一个点，这样一场全人类的男男女女世世代代都上演的故事今晚在这个叫凯里的小城上演着。这个故事属于凯里，也不属于凯里；它是凯里也不是凯里，它是天下所有的地方-----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上演着。

所以罗纮武像是罗纮武又不像是罗纮武，凯里像是凯里又不像是凯里。

所以这是一首诗，一首写给地球上所有男人和女人，写给全人类的诗篇。

但是如此宏大的诗篇的高潮时刻却是静悄悄得进行着的------寂静无声，却万鼓齐鸣，震耳欲聋！

这更像是一场阴谋，我们来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可宴会却是悄悄上演的。

而我好奇的是在这一场盛大背后，毕赣的态度；他似乎只是在静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十分平静，不悲鸣哀叹也不冷酷批判，不喜不悲，有同情和怜悯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为什么？这近乎佛了-----我由此窥见了毕赣世界的一点真容。

为什么？因为万相本无，皆为虚幻。 这应该就是毕赣的世界观，也是他搭建起整个影片的哲学基础。

上半场是追寻，下半场是做梦。

罗纮武一直在苦苦追寻着他的爱情，而最后他找到了吗？没有，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在现实和记忆里我们看不清全貌，可是却在梦中找到了真相。而真相是什么呢？不过是一场梦。

上半场是色，下半场是空。

上半场的所有故事其实都是色而已，那个混沌得好似迷宫一般的，到处都漂浮着真相的碎片但我们却无力认知的虚幻空间，隐喻的正是我们所处的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是我们芸芸众生的困境，我们和罗纮武一样在其中孜孜以求，可是我们找到了吗？

-----所有的追寻最终都只是一场梦。这就是主题。

而这个主题却不仅仅关乎爱情。

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罗纮武是你，是我，是芸芸众生，我们看到了罗纮武，也看到了我们自己。我们终其一生，上下求索，可是我们最终都无法找到答案，我们抓住的永远都只有短暂。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世界，这是所有人的宿命。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而对毕赣来说，罗纮武就是他自己，他特意把下半场安排在电影院，其实就是一种对自我的影射，也是对观众的影射，虽然他是造梦者，我们是看梦者，但同时我们也都是做梦者，我们做着同一个梦，我们都是芸芸众生，我们都不过是在做一场梦而已。这是多么虚无啊！

我在其中又不在其中，是我又不是我。过去种种皆为幻象，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几乎就是毕赣的世界观了。明白了这一点，片中所有的似象非象就都有了答案。

虽然如此，贯穿全片的，令人无法摆脱的有些压抑的气氛还是让我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消极的苍凉抑或哀伤。

毕赣说他希望人们能在后半段感到”轻”------有，可是不够；这或许就是我们和毕赣的差距吧。

虚无本就是一个悲剧，你说对吗，毕赣？

当罗纮武哭着帮助妈妈离开的时候，是全片唯一一次脱离了虚幻世界展露了人性真实的瞬间，也是毕赣唯一一次对人类施以同情和怜悯，是全片最动人的时刻，我为此落了泪，为什么，因为我们是芸芸众生，我们无法超脱，即使在明白一切真相之后。

当明白了一切之后，明天还会来吗？这就是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吗?

电影里，男人和女人相吻的最后一刻，镜头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台阶和房间，定格在他们曾经呆过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支小小的烟花还在静静的闪烁着，闪烁着．．．．．．

我们一直渴望永恒，可我们最终能抓住的，似乎永远只有瞬间。

当罗纮武坐着索道缓缓下降的时刻，很慢很慢很慢，时间仿佛凝固了，永远不会停，好似永恒．．．．．．

今夜，你是全天下所有的男人，你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今夜，我们看懂了全世界，看懂了整个地球上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宿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做不出来。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在地球最后的夜晚，在这一刻，我们只能------飞起来，轻轻的吻。

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他们和小鸟一样，总在我胸口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