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她手中漆黑的剑抵在他的咽喉处,剑柄包覆层层蛇皮,枯硬寒凉。
烛火昏黄,倒映在他眸中,却仿若坠了半片星空。
他双手素净,缓缓斟了一杯金黄的茶水,清香氤氲。
她薄唇紧抿,无意碎了一串陈旧的璎珞,不见神色。
人们称他——幕乐公子。
无人知她——血色蝰蛇。
“你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他言笑晏晏,没有丝毫命危旦夕的慌乱,“或许我们前世相识吧。”
她剑锋微颤,一刹迟疑,便又是一纪荒芜。
门外人声渐起,火光骤亮,有利箭呼啸,破空而来,她只一闪身便挟了他飞身自天窗脱出,消失在诡谲的夜色里。
浑沌——
边塞的冬——漫天狂风,黄沙肆虐。土筑的墙坚固厚实,隔绝了方寸的安适和天地的沧桑。
一块土色的破旧麻布裹住一个小小的身躯隐匿在墙角,织一团尚可维生的温暖。
传来一阵试探的触摸,麻布中一颗小脑袋几不可见地动了动,露出一对分外漆黑的眼睛看向外面的世界:一只正放在她头顶的手,一件朴素的月白长袍,一条遮住下半容颜的玄色围巾,一双开满了彼岸赤莲的眼睛。
世界从此只有他。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像是在黑暗中抓到了一线阳光,再不愿放手。
他任她牵着,带着她,穿破风沙,跋涉山水,琢刻花月。
那一句,她烙进了心里——
“我是丘泫,以后我就是你师傅。”
杀戮——
夏末的山间凉气已然渐起,她回到作为家的山洞,坐到那块硕大的青石上,看向其上还在昏迷的男子,青衫白衣,墨发玉冠,微阖着眼,气息绵长。
本该是万劫不复之人,偏生了惊世绝艳之容。
她的左臂被箭刺伤,还流着血,只是她穿惯了黑衣,轻易看不出来。
晚风送来锋芒,和着肃杀的血腥味。她微微蹙眉,撕下一截破布包扎了伤口,提剑调息走出山洞。
“幕乐公子的命那么值钱,岂能便宜了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
月色下他们的刀锋反射着凛凛寒光,远望,她几乎被埋没在黑压压的夜行者们之中,可那地狱阎魔般的杀气,四处弥漫,所向披靡。
漆黑的剑锋所到之处死神现身,那株据说活了五百年的老槐树上溅满了血,流淌在斑驳的树皮上,勾画着地狱的形状。她周身流动着暗黑的肃杀,摧枯拉朽。
她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这些想将他的心脏献给血宗宗主以换取巨额报酬的杀手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聚集在这里。
但此刻,她只想——要他此生平安。
惨白的闪电蓦然划破黑暗,她周身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躯壳,活脱脱人间修罗厂。
感受着伤痕累累的肉身,她知道自己要现出原形了,毕竟三百年的修为幻化人形都有些吃力。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离开了山洞,蛰伏在不远处的岩层之中……
骤变——
那一天,鸿落谷的明月又大又圆,桂花香在窗棂翩翩舞蹈,晚风逗弄了屋檐后顽皮地打着卷离开。
这是她和师傅在一起的第十个中秋,她已然有了少女的曼妙身姿和美好容颜,笑的时候一对明眸仿佛坠了天河星光。
她披上一件青色外衣,端起自己精心做成的桂花糕,揣着一颗砰砰雀跃的心,走向师傅的房间。
往年中秋,师傅总是如平日那般早早休息,可她一直向往能在月下和师傅一起谈天说地,像小时候看到的边城的寻常人家那样。
师傅房里拉上了乌色的纱,灯火几乎要灭,闪烁不止。那半褪了衣衫坐在师傅腿上的窈窕背影,分明是谷外那位常为他们送来蔬果的俏丽的农家姐姐。
她虽不涉人事,但也明白那旖旎娇媚的喘息是因为落在她玉颈上的,细密温柔的吻。
她失手摔了瓷碟,落荒而逃。
暗云遮了月色,她满眼惶恐,只是毫无目的毫无方向地跑啊跑,直至脚下一空落入猎人设下的陷阱,万劫不复。
阴云——
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石榻上,满身伤口均被包扎过,枕边一碗桂花羹,尚有余温。
“我只想知道,你为何救我?“桃花眼微眯,散落锋芒。
“我不曾救你,只是自保。”她原本就随意扎起的发散的更开,将心思和回忆掩盖得不见天日。
雨水漫进洞里,湿了她拖在地上的破旧的衣襟,他脱下干净的青色外衫披到她肩上。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是刚才的警惕试探,而更像是一个落单的孩子在乞求同伴。
她的心渐渐柔软,似有遥远的桂花香飘来。
……
“我叫丘泫。”
黑暗——
百年来,鸿落谷第一次下了雪,也是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在师傅的看护下过夜。
有呼唤声隐隐传来,可她不想回应。身边慢慢聚集了蛇虫鼠蚁,争前恐后来享受饕餮美味。
她想起在那座巨大的古钟前,师傅曾笑着看她用手无用地拍打,然后暗中催动内力使古钟发声,浑厚空旷。
她想起在那片掩住山巅的云海里,师父曾抱着她穿行徜徉,只怕她看不清脚下跌倒受伤。
她想起在盛夏的花海里,她将自己亲手串的璎珞送给师父时,师父第一次亲吻了她的额头。
她想起那位农家姐姐上次离开时,她还对师傅称赞那姐姐的温柔美好,师父说自己是比包括那姐姐在内的一切都美好的存在。
……
有利齿刺穿皮肉的声音。
刺痛,剧痛,隐痛,最后到麻木,元神溺进无边的黑暗之中。那里,有一个声音,发出讥讽的笑,令她毛骨悚然,却又无法抗拒。
那恶魔之音,靠近,靠近,再靠近,最终烙进魂魄。
再后来,那位俏姐姐被妖怪吸干了血下了葬;
那位声名远扬的鸿落公子失了心智再无行踪;
那个深山陷阱里,草木枯黄。
转身——
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启动,可又说不清是什么,只觉那一双漆黑却粲然的眸中漫着的寒雾越发清晰凉薄。
直到那一日,她如往常那样,用了他做的桂花羹,片刻便感觉浑身如被真火灼烧,五脏俱焚,不支倒下。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她看到他的身影,锋芒毕露。
醒来时却已身处牢笼。
“我特意为你烹制了含有雄黄的桂花羹,让你无法使用法力。还打造了这座寒铁监牢,即便是那位亲自前来,也不见得能救你。”
她眼里猩红涌动,那双讥薄的眼让她怒意勃然,竟想生生撕破他的喉咙。
他向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唇角一挑,意味深长。
“我知道的,从第一次见你时起就知道。所以,你才有今天。”
她身上原始的野性和凶残瞬间消弭,血色的兽瞳微微睁大……
血蝰——
它带着腥臭妖娆而来,盘上手臂,旋上脖颈,用漆黑的信子舔舐她脸颊上的伤口,鲜红的鳞片冰冷得毫无生气。
“寐婳,你终究还是来了。”她的笑无奈而淡然。
那人拉了拉遮住容颜的玄色围巾,蹙眉俯视着她:“早知如此,为何不让我的人捉了他回去,何苦自己来遭这份罪?”
“这是我欠他的。”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关节处的伤痛不欲生,这些时日里任人鱼肉真真的不好过啊。
“其实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们就可以马上脱离这些苦痛挣扎,回鸿落谷,过一百年前的那种生活,这样不好吗?”来人有些激动,赤色的衣襟也随之颤动着。
她嘴角微微扬起,阖上眼,不再言语。
回不去了,没有他,一切枉然。
梦回——
他将那把附了神力的短剑轻松地插进了她的心脏,或者说,她将心脏送到他剑前让他轻松地刺了进去。
他计划了十年,从那位赤衣女子唤醒自己前世的记忆,到扬名天下让自己成为血宗的目标,到布好陷阱引她入瓮,再到今天亲手杀了她,他终于报了曾经的仇,终于了结了前世的自己临终前深刻入骨的痛和怨。
可为什么,她这最后的笑容会让他的心痛如刀割。
她将自己的衣角塞到他手里,喃喃道:“你以前就是这样抓住我不放手的……“旋即呕出一大口血,如深秋最后一片落叶,颓然无力地向后倒去。
可这次,他没有再抓住她的衣角。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宗宗主解下玄色围巾拢住她已经丧失灵魂与生气的身体,随风翻飞的赤色衣袂映衬中,露出那熟悉的俏丽容颜。
真情——
歃血之术,是传说中通过改换血液转换“人”与“妖”的法术,需要先吸尽受体体内的人血,混以妖血后再注回,过程痛苦万分,而且转变来的妖灵必须要以人血维持元神的丰沛。
所以寐婳才会一手建立以吸血为祭祀仪式的血宗。
鸿落谷,作为人、神、妖三界的交点,灵力交汇凝聚千万年,才有了一位风华绝世的鸿落公子丘泫,他超脱于三界之外,没有凡俗性别的约束,不受三界律法的枷锁。也只有他,凭借封印在双眼中与生俱来的佛印红莲之力才能实施歃血之术,改换天命。
所以寐婳才会数年如一日地为他们送去蔬果和关怀,苦苦相求。
她本是一只草木灵气孕育出的小小山精,没有亲人,没有名字,勤勤恳恳两百年,才能勉强幻化人形就迫不及待要去游赏风月红尘,以致迷失于边塞寒沙之中。
所以丘泫疼惜她,愿带她同行,助她成长。
那晚坠入陷阱,山精灵气吸引来了千年的蝰蛇妖灵,蛇毒顷刻间就已腐蚀了元神,丘泫懊恼愧疚痛不欲生可还是无力回天。
所以他为她吸尽蛇毒后进行了歃血,为她蜕去低贱的山精之本,灵魂作为一个人类重入轮回。
所以他才会由于蛇毒太甚侵入灵体加之灵力损耗严重使得元气大伤,不得不将元神附在她只有二百年修为的原形之上调养生息,甚至需要借助蝰蛇妖灵残留的法力才能幻化蛇形,让那圣洁的灵魂染上了污秽肮脏。
殊途——
寐婳的面容还是和以前一样俏丽,或许愈发风情万种,不过此刻眉眼间尽是决绝和苍凉。
她倾尽整个血宗之力用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才让他恢复到能幻化人形,即便是女子也好。
她知道从他知道幕乐公子就是转世的她时起,他就一直风雨无阻地暗中守护。
她明白从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就注定要为那双绽着红莲的眸,那抹出尘的身影,那个天下无双的人,倾尽一切,歃血永生算得了什么?
所以她殚精竭虑,一边设法让幕乐想起前世满心仇怨,一边发出江湖告示悬赏幕乐的命,让丘泫不得不为保护他现身在他面前。
寐婳本以为,只要丘泫亲眼见证了幕乐的绝情,就会死心。
寐婳本以为,只要自己恰如其分地施以援手,就会有机会。
可她却忘了,他们曾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光,也许说不上沧海桑田,但绝对刻骨铭心。
幕乐抬头看了看漫天的乌云,手心还残留她衣角的触感,悲凉覆地翻天。
原来不论今生还是前世,她从未变过,只是自己蒙昧鲁莽,辜负了这百年的相守。
他笑了,灵魂深处的她却泣不成声。
他抬脚,坚定地向那面断崖走去,风削过鬓角的发,送来远处苍鹰的悲鸣。
崖下,便是鸿落谷——尘封着百年前的静谧和爱恋,从此,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