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年,我们生产队请了一位河南藉瓜农,在四十五亩地块种了大片西瓜,为的是搞活经济,为社员们换得一些油盐酱醋钱。
由于这位瓜农技术过硬,管理得当,到了秋季,偌大的瓜园,又沙又甜的花皮西瓜滚了一地,很是诱人。
几次放学回家后,一群一伙的小谗猫,围着瓜园转来转去,总是思谋着偷得几颗西瓜,过一回瓜瘾。
但大多数孩子有贼心冇贼胆,更何况生产队开会,队长订的制度很是严厉,任何干部社员不得到瓜园偷吃,否则,年底分红扣瓜钱,翻两倍。
一个皓月当空照的夜晚,几个欢实贪玩的孩子,在大街小巷玩捉迷藏的游戏,累了便一起跑到董叔家,听一帮自娱自乐的民间艺人,拉板胡唱蒲剧。
戏散后,大部分都回家睡觉了,大个子小董便拉了拉我的后襟,悄悄说:“明天是个星期天,今黑格去偷瓜,过过瘾、解解馋。”
说实话,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两毛四分钱,我们家人口多,兄弟姐妹多,吃饭能混个适度饥饱,就算抹了天牌。有时上学连买书的钱都难凑齐,要指望父母掏钱买瓜,那只有梦中想的事。如今,大个小董说起偷瓜,无疑让我对满地又沙又甜的花皮西瓜,搅动的嘴馋心痒,可又怕父母知道偷瓜打屁股,所以,说来道去,总吞吞吐吐的不敢回答去。
小董是我小学同学,他父亲董叔是位二胡演奏高手,村里人缘宽泛,又是我们生产队的吆车把式,办事有头有脸,且人高马大,一贯强悍蛮横,社员们无人敢惹,连队长派活也看他脸色。所以,从我小时候,他就一直是我心中景仰佩服的汉子,比我老实巴脚的父母强多了。
再说,小董对我来说的话,收拾完乐器出来撒尿的董叔早就听到了,便插话说:“你爸就是个傻吊,小娃偷吃瓜瓜菜菜,打甚?我们小时候,偷瓜吃杏、偷桃打枣不是常有事么,咋地?还要问死罪?切!……”
董叔便把我和小董叫回屋里,打气壮胆、怂恿再三。
终于,经不住董叔与小董教唆,经不起沙瓤的花皮西瓜诱惑,我们决定实施偷瓜。
临走前,董叔说我们:“把长衫和长裤都脱了,就穿裤衩,利索些,精着身子去吧,这样治安员也难逮到。再说,小娃家,玉稻秫地里钻来钻去,弄几个瓜吃,逮住又能咋?他能吃了你?怕球个甚?”
我们两个小男孩,光着身子,踏着月光,从碾麦场一溜小跑,上了护村埝,又穿越曲里拐弯的青纱账,走了三里多路,在离瓜园十几米地方,又钻进一片大豆地,卧倒观察周围情况,确定安全,才猫腰溜过去。有时不得不擦地皮爬,蒺藜刺扎破胳膊、擦破肚皮全然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饱餐一顿沙瓤西瓜。
爬进瓜园,我们专挑大个花皮、拍起来声音发哑的西瓜摘,当时心情又紧张又激动,摘了六颗大西瓜,往玉稻秫地转了两趟,又累又怕,气喘吁吁又如释重负。
终于我们用拳头捶、在膝盖上磕、在硬地上摔,弄开了西瓜。果然是又沙又甜,便一个人端半个啃上了。肚皮撑着难受,可嘴还是想吃,直到实在吃不下为止,那天,终于把个瓜瘾过扎实了。
那个瓜瓤、瓜籽、瓜汁弄的鼻梁、脸胖、脖颈、肚皮,到处粘乎乎的。
如洗的月光下,怕碰到夜晚巡逻的治安员,我和小董每个人抱两颗大西瓜,大路也不敢走,绕来绕去、磕磕碰碰,终于又爬上了护村埝,又回到了生产队的碾麦场上。
我们都累坏了,实在精疲力尽,便倒在麦芥垛下喘息好长时间,商量带回的瓜该如何办。
我建议把西瓜埋在麦芥垛下第二天接着来吃,小董说:“憨啦?麦芥下,别人抱走咋弄?我们自己白白忙活了?你怕大人打,我不怕。把你的大西瓜抱到我家,明天无论是上午或下午,甚时候想吃甚时来我家,高桌低板凳,安然去吃,我爸决不会向你家大人说这事。”
当我们把西瓜抱回董叔家时,已脱衣睡了的董叔,穿着裤衩,光着膀子接住我们的瓜,高兴之极,叫醒了早已睡熟的小董妈、及妹妹、弟弟等人,面对两个偷瓜小贼,一家人喜眉笑脸,举刀砍瓜,边吃边夸我们俩捣事猫真能干,狗日的沙瓤瓜下口利、真甜,真真好吃,过几天再弄些!
偷瓜回到家里,已是凌晨,睡觉醒来的父母,对迟迟归来的我盘问不停,而我坚持撒谎说看人家唱戏,之后几个小孩去打扑克。
父亲叮咛,以后早些回家,别叫大人耽心。母亲吩咐,可别跟上坏货娃家到地里偷吃嘴,咱家日月紧巴,但也别让社员们笑话咱,人活着,别让人背后戮脊背,有钱了,花钱买东西吃着心里踢实。
在父母的絮叨声中,我内心感到十分的不安与自责,在父母亲的说教声中,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生产队西瓜被偷是人人皆知,我嘴上虽不承认,但是昨晚上身上粘的瓜籽、瓜瓤早露了马脚。父亲严厉如刀的目光,却让我午饭也不敢上桌,仓促拿了一块馍,夹些韭花辣椒跑了。
虽然父亲没有当面戳穿我的谎言,但有文化的大哥却在饭桌上几次三番,大谈“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立身行道,扬名于世”,大谈狼孩兽孩的故事以及环境决定人的秉性。
我不傻,知道家人的一切都在为我好,虽不全明白讲的意思,但总有一些东西在默默地感化着我。
我终于没有勇气去董叔家,去吃偷来的西瓜。
而过几天,小董又约我再弄一回,而我见了他和董叔越躲越远。
终于,好几年的时间,我不再和小董玩耍,也不去董叔家听胡琴了。
后来的后来,小董成了董青年,董叔成了董老汉。
董青年因犯偷窃罪被人打坏了胳膊,犯强奸罪被打得提不起腰提不起胯,再后来,严打那年,董青年屡教不改,被公安局送到西天去修行改造了。
董老汉,前半辈子强势惯了,把个儿子纵容娇惯,村里村外为所欲为。他认为,吃嘴上的事,偷不叫事,叫淘气,小娃家们小偷小摸根本不算窃。
到董青年被打坏胳膊,不服气,便歪着脖子和人吵架,要求人家赔伤疗体;到董青年到田间阡陌拦劫少女,他便装做冇事般的轻笑,私下里却央人一边花钱一边威吓息事;终于,儿子玩大了,看上漂亮姑娘春心荡漾,且荡漾起来没边没沿,硬是在杀猪般的惨叫声中,把姑娘强奸了。
于是乎,姑娘的叔叔哥哥家人们,气坏了。再后来,董青年夜半三更,莫名其妙被人打坏了腰胯,冤屈没伸张,却被逮捕法办。 董老汉这才“唉哟唉哟”叹气后悔,由于严打风潮正烈,董青年撞上枪口了。
当儿子插上令箭,上西天修行改造那天,老汉便伤心难过,半夜三更、瞪着眼睛“呜呜”干嚎,凄惨的嚎叫尤似狼窝被掏,那声音让黑色笼罩的半个村落都碜得慌……
从此老汉每日坐在村头大树下,盯着树枝树叶,入迷地看风的摆动,口中喃喃董青年名字,后来邪风气动太烈,竞浸袭老汉。于是乎,老汉手脚开始震颤、晃动,嘴巴歪了,突然倒扑在地,路人看了轻笑,也不拉上一把,却走了。
半年后,不到六十的董老汉伤心过度,也要去西天,临死前肚里老焦燥,想吃冰镇的沙瓤西瓜,女儿便买来,老汉虽是气丝悠悠,却嗔怪着说:“咋不见当年的花皮西瓜?”
2018、5、22于北京电影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