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2日,夏停云有过一次终生难忘的越洋电话,电话的内容是质问,质问的对象是她的男友卢一川。
当时,夏停云秉着20出头的年轻气盛,用尽了难听的词汇来发泄被背叛的愤怒。但那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幕剧,卢一川从未参战,他只静静地接受辱骂,始终没有肯定夏停云的判断,也没有做任何辩解。
过来人一定笑了,若日后他们和好,那次通话便不过是情侣斗嘴,若就此分手,也最多算一场不懂爱情的青春祭奠。
然而,老套的情节在卢一川放下电话5分钟后被彻底颠覆,他死了。
曼彻斯特一座留学生公寓楼下的大街上,卢一川狠狠瞪着双眼,躺在一辆体型庞大的劳斯莱斯旁边,狰狞而安详。
夏停云在半个月后得知了爱人的死讯,消息来自他们共同的朋友宋明远,然后,她顺理成章地崩溃了。整整半年,她拒绝和母亲以外的任何人说话,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拼命地写着曾经和卢一川的琐碎点滴。
“我甚至觉得你已经快疯了……”母亲在为她办完休学手续后的下午,终于泣不成声。
“只是怕,怕忘了他。”夏停云说完这句话,便起身拉开窗帘,让阳光射在脸上,开始微笑。
所有人都以为随着时间流逝,她会好起来,但世间总有长情的女子。
此后,夏停云心如止水地钻在书本里,拼命攀升学位以穿过繁华的年纪,而后留校任教,终日处在故纸堆中,一晃9年。
“是不是,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母亲小心地问她。
夏停云没作答,自从卢一川死后,她的性情便如吸了水的海绵,起初低沉,而后便风化枯竭。
“宋明远怎么样?”
“他很好。”
母亲暗自抿嘴,她觉得女儿心里已认定了这个人,不然,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赞赏。
“不过,他已经有结婚对象了。”夏停云洋溢出嘲讽的姿态。
“那你怎么办?”
“这样,不是很好吗?”
“很好?”母亲盯着耸着肩,一副满不在乎的女儿。
“哦,对了,我有个紧急的事情要做处理。”
夏停云觉察出母亲的怒气,她想,若是回到小时候,自己一定会被揪着头发狠狠修理一番。于是,逃跑策略及时发挥了效用。
半小时后,她接到了宋明远的电话。
“听说,你在处理很紧急的事情,需要帮忙吗?”
“谢谢,我的要务就是,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那是否介意在呼吸之余,跟我喝杯咖啡?”
夏停云听到左侧一声利落的响指,宋明远高耸的鼻梁便映入眼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谁说我知道,只是巧遇而已。”宋明远戏谑。
“光天化日之下哄骗女性,该当何罪?”
“光天化日之下给他人随意捏造婚姻事实,又该当何罪?”宋明远反戈一击,让夏停云不好意思红了脸。
“那是为了堵我妈的嘴,她老人家想乱点鸳鸯谱,把我和你,两个未婚大龄男女青年送作对。”
“男人30一枝花,可别给我乱扣帽子。不过,若是你求我,说不定我还真会心软,一咬牙娶了你。”
“我不喜欢鼻梁太高的男人,接吻都有障碍。”对于宋明远,夏停云说话是百无禁忌的,也只有这时,她的灵魂才会与从前握手。
“真想塞住你的嘴。”
当然,宋明远的选择,并不是吻,而是一杯黑咖啡。
夏停云却并不满意咖啡的味道,她拼命将糖和奶融入其中。
“够了。”宋明远及时抓住她的手。“再放下去,就变成奶昔了。”
“可,我嫌它太苦。”
“那我帮你叫杯别的,柠檬蜜怎么样?”
“不,我就喜欢咖啡。”
很多时候,没有人可以理解夏停云,包括她自己。
两个小时后,天色暗淡,宋明远做了新的提议。“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免得我妈又生出联想。”
“可我不是快结婚了吗?”
夏停云突然间有了精神。“天哪,你没说实话,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在家长面前不会说谎呢。”
“我那么乖过?”
“可不,记得那会儿……”
那会儿,是和卢一川一起的日子吧。
夏停云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不想触及,多少次,却还是……“他被车,应该撞得很痛吧”?
“停云……”
“哭丧着脸做什么?”夏停云又笑起来,并用手揪起宋明远的嘴角,调皮地往上提。
不过,她再没力气开玩笑了,每次卢一川的影子闯进来,她便会泄了气力,只想钻进被窝里睡个痛快。
“晚安,宋明远。”夏停云虚弱地摆摆手。
晚安?宋明远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他回家洗个了澡,套上属于20岁的衣服,穿梭于熟悉或陌生的夜店中。
“先生,请我喝一杯好吗?要不,我请你也行。”
“都不需要。”宋明远喊得很大声,即使在喧闹的音乐中,依旧震耳欲聋。
“傻叉……”
总会有女人找宋明远搭讪,可能是因为他的高鼻梁,和深挖的眼眶有些像外国人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一个孤独的男人喝酒,多少有些迷人的忧郁气质。
但他的回应,永远是拒绝,然后对着那些女人的背影苦笑,这种姿态,让他想起夏停云。
“你在想一个人吗?”
宋明远被吓了一跳,仿佛是心底的声音不耐烦跳了出来。
抬眼,却看见个女孩,一身不谙世事的校园打扮,脸上却像七色板般涂满了胭脂水粉。
“我在问你话。”
“去找和你年纪相当的人玩吧,我老了。”
女孩没做纠缠,也没撇下骂嘴儿,只笑了笑,便溜边走了。
宋明远倒有些遗憾,事实上他很想让女孩再多讲几句,说不出的好听。
凌晨一点,醉醺醺的男人从斑斓世界里晃出,酒精让他的皮肤呈现老态,再也不是几件衣服便可衬得起的青春。
突然,左手边出现了个支力,宋明远一惊,随后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劫匪呢。”
“莫三三。”
“什么?”
“我的名字啊,你呢?”
透过眩晕仔细瞧去,原来是刚才那女孩,卸了妆,倒是秀美可人。“小朋友,我不需要你的名字,也不需要在七老八十未来临之前被人搀扶。”
“都不需要。”莫三三学着宋明远在酒吧里的口气,故意拉长了音调。
“小声点,这可是在街上。”
“知道了,宋明远律师。”
“你认识我?”
“下次可别落下一张名片在外套里了。”莫三三狡黠偷笑,展示着自己刚刚得来的战利品。“不过,你的名字可真老土。”
“你的名字也够奇怪。”
“还是跟我说话了……”
宋明远觉得自己正被一个年轻女孩耍弄着,这感觉来自关于苍老的自卑感,他甚至不敢直视莫三三的脸,怕街边的路灯无法完美修饰好自己的皱纹。
不过,他也没拒绝莫三三地陪伴,直至上了电梯,开了家门。
“请回吧。”
“可我想进去喝杯水。”
宋明远认为以三三的年纪,她该知道这句话隐含的暧昧意义。
“但是,今晚我累了,而且明天还要早起。”
“我喝水,和你有什么关系?”
莫三三无辜的眼神,却将宋明远激怒了,他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被这小丫头利用,当成取乐的工具。
“我对一夜情没兴趣。”于是,干脆抛出正题。
“我也没有啊。”三三的回应理直气壮,倒像是纯洁的思想被宋明远污染了般。
“一个女孩子深夜浓妆艳抹,在酒吧流连,而后死乞白赖地要跟男人回家,你认为……”
“今天我过生日,是朋友们嚷着去的,不过我嫌那儿太吵了,应该会是惟一一次吧。”三三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她或是觉得没必要向这个误会自己的男人解释什么,但又控制不住想说。
宋明远有些后悔,他看着三三的背影,想挽留,又觉得时间地点是那么的别扭。
电梯开了,三三转头望了一眼宋明远。“其实,我就是觉得,你挺让人心疼的。”
凭借这句话,宋明远的睡眠里多了一个梦,盛夏的光景,夏停云穿着月白色的裙子,一路跑着,裙角被风轻轻扬起来,像划过的一片云。
“卢一川,卢一川……”
早上7点,宋明远陡然从床上坐起来,他呆呆地回想了半天,确定梦里无一可怕的东西,但他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吓醒的。
他下意识地走到储物间最隐蔽的角落,拉开一个抽屉,望了眼里面的信封,又触电般合上。钥匙滑落在旁,还是崭新的,从未开启。
宋明远对自己说,锁上吧,然后扔掉钥匙。
但他终究没那么做,随着上班时间来临,他迅速换了西装离去,牛奶面包在餐桌上,竟被他遗忘了。
上午9点,秘书告知宋明远,有人找。
“是吗?”他清晰地记得会客安排,此刻是空缺的,那么……强烈的兴奋展现在他的脸上,几乎吓了秘书一跳。
“停云……”宋明远推开会客室大门时,脱口而出。
“是我。”居然是莫三三。
“你怎么知道我的办公地址?”
莫三三没说话,展了展手中的名片,一副得意忘形。
“这是偷窃。”
“那快定罪吧,让我把牢底坐穿。”
宋明远对学生腔没兴趣,不过,他倒乐意听三三说话。
“你练过声乐吗?”
“我五音不全,连KTV都唱不好。”她并不介意揭自己的短儿。
“可你的声音,就像……”宋明远想说,就像自己灵魂的呐喊,可这带有浓重文艺色彩的话,总有种蛊惑无知少女的嫌疑,于是他还是咽了下去。
“就像什么?”
“没什么。你找我有事?”
“不,我就是想看你好了没……因为我喝完酒后,一般会头疼……还会觉得四肢无力……还会……”三三突然紧张起来,她想控制情绪,舌头却不听使唤。
“昨晚,谢谢你,有空一起吃饭。”宋明远企图阻止耳朵产生的眷恋情绪,干脆终止谈话。
“好,说话算数哦。”三三笑出了声,转身几步跳出了宋明远的视线。
回到办公室,宋明远迫不及待地打开空调,只是早春,却不知不觉中,已渗了满背汗水。
此时,秘书却不知趣地前来打扰。“宋律师,陈总需要的那份上诉材料,今天可以完成吗?”
“跟他说别催我。”宋明远像被触怒的狮子,猛地将手中文件摔到桌子上,以咆哮的姿态回应。
在秘书战战兢兢地退出后,焦虑袭满宋明远全身,他狠狠揪着头发来回踱步,直至太阳西下,早春余温散尽。
“停云,你在哪?”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么温柔啊……”夏停云在电话那边笑逐颜开。“我买花呢。”
不错,她怀着准备盛大节日的虔诚,在郊区的苗圃里,亲手剪下一株株喜爱的花卉,全心全意。
“等我,很快就到。”
半小时后,宋明远光亮的皮鞋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一个女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真是的……”
“花店里的植物太做作了,缺乏生气。”
可能忙于解释,夏停云并没注意到脚下的湿滑,一个趔趄,差点让身体与花草淤泥为伴。宋明远紧张地赶上来,晚了些,夏停云已独自调整好了平衡。
“你永远都是这样。”
“怎么了?”夏停云奇怪宋明远突如其来的怒气。
“一个人,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你再用力地跺那些泥,皮鞋就要彻底报销了。”夏停云打趣,她觉得宋明远的姿势可爱得像孩子。
“我是说真的。”
“你瞧啊,卢一川抛下我逍遥游去了,可不就剩下自己孤军作战了。”夏停云没收拾笑容,仿佛卢一川只是出去旅行,三五天便能回来。
“停云……”
“好了,来看看我挑的花吧,虽然一川同学不仁,我们可不能在他生日的时候不义哦。”
宋明远望去,满眼的红玫瑰,明艳得让人误以为夏停云是沉醉于爱情中的幸福女子。
“你还一年换一种呢。”
“从前,我忘了问他喜欢什么花,如今只好变着花样送了。”
泪水猛地就在宋明远的眼睛里打转儿,但他却不能让它们掉落,有顾忌男性尊严的成分,更重要的,是在微笑的夏停云面前,他根本没资格伤怀。
“想吃什么,我请客。”他迫切地想换个话题。
“龟苓膏。”
两人捧着玫瑰,来到一家糖水店,夏停云拼命地将桂花糖浆往龟苓膏里倒,以至于服务员在一旁都流露出辅料被浪费的惆怅。
“怕苦,要份双皮奶好不好?”宋明远抓住夏停云的手腕,他想起莫三三的那句心疼,此时他拥有了这种感觉。
夏停云摇摇头,浓重地叹了口气。“明远,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这样多好。”宋明远情不自禁地将手划过停云溢满忧愁的脸庞,在柔软的发丝上轻轻抚摸。“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假装快乐的样子。”
“别人都在看呢,还以为我们老不正经。”夏停云转回戏谑的口吻,用力推开明远。
当晚,夏停云在洗脸时,不经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便盯着,像在注视一个陌生人,随后又将手放在脸庞,许久无法离去。她知道,自己在想念明远的温度,又或者,只是一个男人的温度。
次日,卢一川的墓地,多了一束红玫瑰。夏停云倚在冰凉的石碑旁,从清晨到日暮,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近况,又夹杂了繁复的叮嘱。
风起,透过素色的衣衫进入骨髓,很冷。
“回家吧。”一件衣服披在夏停云身上,又是明远。
“还没说完呢。”
“一川已经转世投胎了,他有自己的幸福。”
夏停云想笑,又哽咽,千百种滋味在心里翻,都是苦。
“我的债还没还清,他怎能走?”
“你不欠他。”
“你不懂。”夏停云背过身去,将发圈一把拽下,乌丝迎风将脸遮住。
泪水,上天入地,谁也瞧不见了。
“停云……”宋明远揽过眼前这憔悴柔弱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嫁给我吧。”
这句话早成了毒蛇,几年来不停歇地咬噬着他的心肺肚肠,只为了夏停云,一次次从嘴边咽下。可如今,他已肝胆俱裂,若再不说出口,必定疼痛而亡。
“你要我嫁给你?”夏停云一字一顿地重复,充满了抑扬顿挫的迷惑。
“是的,我保证会给你幸福。”宋明远从未像此刻般认真,他单腿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准备多时的戒指。
“你知道这是哪吗?”
“这是最合适的地方。”
“我们之间根本没爱情,明远,我不是傻瓜。”
如果,夏停云的参悟力差些,她便已经得到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