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毛姆

“你觉得瓦尔特真的疯狂地爱我吗?”

他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眼睛调皮地望着她。这个表情对她来说太有魅力了。

“呃?接着说?我知道你要说点可怕的话出来。”

“嗯,你知道,女人常常自以为是地认为男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们。实际上他们没有。”

她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的信誓旦旦起了效果。

“多么吓人的荒唐话。”

“我斗胆认为你近来并未试探过他的真心。或许他不如以前那样爱你了。”

“无论如何我并未奢望你那么深爱我。”她反戈一击。

“这一点你错了。”

哈,听到这句话简直叫她心花怒放。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叫她心里暖融融的。说完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坐在檀香木柜上。他的胳膊扶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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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因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丽丝的后面。”

他说对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这反而令她吃了一惊。现在,虽然她原本是惊恐和愤怒的,这句话却激起了她的一丝怜悯之情。他微微一笑。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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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谈了一次话。我是直接从家里跑过来的。他说他手里有他想要的证据。”

“你没承认吧,啊?你什么也没承认吧?”

她的心一沉。

“没有。”她答道。

“你真的没有承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真的。”她再次撒了谎。

他靠到椅背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中国地图。她焦急地看着他,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起初以为他会把她搂到怀里,告诉她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永不分开了。不过男人们常常是很有趣的,故意让你拿不准主意。她轻轻地哭着,这次不是为了赢得同情,按情形应当是天经地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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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握住。

“你知道,宝贝儿,”他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应该把多萝西也扯进来。”

她茫然地望着他。

“但是我不明白。怎么能不扯进来?”

“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具有同样的分量。我乐意跟你结婚,这胜过一切。但是这却是不可能的。我了解多萝西,不管怎样她也不会和我离婚的。”

凯蒂惊恐万状,她又开始哭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坐到她的旁边,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

“别再让这个烦扰你了,亲爱的。我们必须保持清醒。”

“我以为你爱我……”

“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对此我不准你有一点疑问。”

“要是她不愿意跟你离婚,瓦尔特就会让你身败名裂。”

等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显得沙哑干涩。

“当然,那可能会毁了我的前程。但我更担心的是你也将从中受到伤害。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向多萝西一五一十地坦白。她会遭受打击,伤心欲绝,但是她会原谅我。”他心生一计,“快刀斩乱麻,这可能会是个好主意。如果她愿意去和你丈夫谈一谈,我可以确信她会说服他收好舌头。”

“那是不是说你不想跟她离婚?”

“呃,我也得为我的孩子们想一想,不是吗?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想让她伤心。我们的关系一直相当融洽。在我看来,她堪称贤妻良母,这你知道。”

“我记得你告诉我她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从未说过。我只是说我不爱她。我们已经好多年没一起睡过觉了,除了偶尔为之,比如圣诞节,还比如她回英格兰的前一天,还有她刚回来的时候。她不是热衷于那种事的女人。但是,我们是极好的朋友。不怕告诉你,我十分依赖她,这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你不觉得当初别去碰我更为明智吗?”

当惊恐几乎令她窒息的时候,很奇怪她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的声调。

“你是我多少年来见过的最可爱的小东西。我无所顾忌地爱上了你。你不能为此责怪我。”

“但是无论如何,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唉,上帝呀,我并不想让你失望。我们现在的困境相当险恶,我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摆脱出来。”

“除了那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亲爱的,你必须理智。我们必须诚心地面对现实。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实。我对我的事业倾尽所有。谁也不敢说有朝一日我不会当上总督。殖民地总督是多么叫人神清气闲的职位。除非我们把这件事压下去,否则我一点机会也没有。虽然我可能不会因此黯然离开官场,但我身上将永远背着这个污点。如果我离开了官场,我就只能在中国这个地方经商赚钱,只有这里我最熟悉。但是不论哪种情况,我的选择都将是让多萝西陪在我的身边。”

“当初你有必要告诉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其他的你都不想要吗?”

他的嘴角冷冷地垂了下去。

“呃,亲爱的,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你,他说的话是不能字字当真的。”

“你根本就没当真?”

“当时我是真心说的。”

“那么如果瓦尔特跟我离了婚,我将会怎么样?”

“假如我们已穷心尽力,但依然事与愿违,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事绝不会满城风雨的,如今世风坦荡,少有人会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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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告诉你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的丈夫最终到法庭提请离婚,并且胜诉,届时我也将无意和你结婚。”

他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回答。她慢慢地站起了身。

“我认为我的丈夫从未真想将此事闹到法庭。”

“以上帝的名义,那你为什么拿这个来吓我呢?”他问道。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你会弃我不顾。”

她沉默了下来。她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这就像在学习某种外国话的时候,读完了一页文章你却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个单词或者一个句子启发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脑瓜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领悟到了瓦尔特的阴谋——如同夜里一片黑暗阴霾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回到黑暗当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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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认为你爱你的丈夫。我觉得你讨厌他,即使你恨他,那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我可以确信你害怕他。”

她的脸瞅向了一边。她不想让韦丁顿发现他的话触动了她。

“我在怀疑你是否不那么喜欢我的丈夫。”她嘲弄道。

“我尊敬他。他既有头脑又有个性。我可以跟你说,这两者能够结合到一个人的身上很不寻常。我看到他不是很喜欢和你搭话,所以我感觉你不清楚他在这儿每天都在干什么。如果说谁能够单枪匹马扑灭这场恐怖的瘟疫,他就将是那个人。他每天医治病人,清理城市,竭尽全力把人们喝的水弄干净。他根本不在乎他去的地方、做的事儿是不是危险,一天之内有二十回跟死神打交道。余团长对他言听计从,把军队交给他调遣。他甚至让那位治安官也看到了希望,这老头现在决定干点什么。修道院里的那群修女崇拜他,把他当成英雄。”

“你不这样认为吗?”

“说到底这并不是他的工作,不是吗?他是个细菌学家。谁也没有叫他来,以他给我的印象,他也不是出于对这些濒死的中国人的同情。维森和他不一样。他热爱整个人类,虽然他是个传教士,但是在他眼里,人们没有基督徒、佛教徒、儒教徒之分,他们都是人。你的丈夫来这儿不是因为他不忍看到十万中国人死于霍乱,也不是为了研究他的细菌。他到底因为什么来这儿?”

“你最好问他自己。”

“我对你们俩如何相处很感兴趣。有时我很想知道你们单独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我在的时候你们都在装样子,两人都是。可惜你们的表演糟透了,老天。要是去了巡回剧院,就算你们拼上性命,一个礼拜也赚不到三十先令。”

“我不懂你的意思。”凯蒂微微地一笑,继续故作轻佻,但她知道她骗不过韦丁顿的眼睛。

“你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很奇怪你的丈夫竟然从来也不看你一眼。他跟你说话时那个声调,就像那嗓子不是他的似的。”

“你认为他不爱我吗?”凯蒂问道,她的声音不高,有些粗哑,刚才轻松自在的做派一下子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惹他厌烦,以至于你离他近点儿他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是他太爱你了,由于某种原因而将他的爱埋藏起来。我曾经问过自己,你们到这儿是不是双双自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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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先生很喜欢和这些小婴儿待在一起。”圣约瑟姐妹说道,“我觉得他能和她们一起玩上几个钟头。要是她们哭了,他就把她们抱起来,放到臂弯里哄,直到把她们逗笑了。”

凯蒂和韦丁顿来到了修道院的门外。凯蒂对院长的款待郑重地表示感谢。这位嬷嬷谦逊地鞠了一躬,仪态温和而不失高贵。

“这是我莫大的荣幸。你不能想象你的丈夫有多么仁慈,他帮了我们的大忙。我认为他是天堂派来的使者。我非常高兴你也一同前来。等他回去的时候,有你陪在身边,你将用你的爱和你的——你的甜美的笑脸给予他最大的安慰。请你务必照顾好他,千万不要让他工作过于辛苦。请替我们所有人照料好他。”

凯蒂的脸红了,她找不出话来回应。修道院长伸出了手,凯蒂握住了它。院长那双淡然的、评判的眼睛又注视着凯蒂,眼神坦白直率,同时似乎在向凯蒂表示深深的理解。

圣约瑟姐妹在他们身后关住了门,凯蒂迈上了轿子。他们穿过狭窄曲折的街道,韦丁顿随意问了句话,凯蒂没有回答。他朝凯蒂看了一眼,轿子的挂帘拉上了,看不到里面。他不再说什么,默默地继续走路。当他们来到河边的时候,她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吃惊地发现她的脸上流着眼泪。

“你怎么了?”他问道,脸上的皱纹因为惊愕而挤到了一起。

“没什么。”她试图微笑,“只是我愚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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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了这一幕幕感人的回忆外,在她心头似乎还潜藏着一层阴影(如同银色的云彩边缘镶了一圈儿黑色的乌云),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圣约瑟姐妹的欢声笑语中,更多的是在修道院长优雅的待客之道上,凯蒂始终感受到了一种漠然。不消说,她们今天对她是友善乃至热情的,但同时她们还另有所保留,具体是什么凯蒂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对她们来说,她只不过是随便哪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她们不仅说了一种和凯蒂完全不同的语言,其心思也是和凯蒂相隔万里。修道院的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们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一刻也不耽搁地去忙刚刚落下的活计,就跟她这个人根本没有来过一样。她觉得她不仅是被关在那所小修道院的门外,而且被关在了她一直孜孜追求的神秘精神花园的大门外。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椅子上,哀叹了一声:“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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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好像是接着傍晚那句话茬儿说的,中间一点没停顿过。

他放下了书,沉思地看着她,似乎是想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红了,朝别处扭过头去,他冷峻、凝滞、品评的眼光让她招架不住。她明白他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我没有责备你。”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甚至生出些火气来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呢?她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她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发现她其实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他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象。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她恍然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便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的心里猛然涌出了一个词儿,几乎叫她喘不上气,差一点叫出声来。

他现在的样子,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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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已经一个礼拜既没想起查尔斯·唐生也没梦见过他了。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成功了。如今她可以冷静、漠然地思量他,她不再爱他了。呃,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啊!想想过去,她是多么荒谬地渴求他的爱。当他弃她不管的时候,她几乎快要死了。她悲哀地认为她的生活从此只能与酸苦为伴,而现在她不是笑呵呵的吗?他这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她简直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现在冷静地想一想,她那时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很幸运,韦丁顿对此还一无所知,不然她可受不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和那张含沙射影的嘴。她自由了,终于自由了,自由了!她都要忍不住高声欢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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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绝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千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

“嗯?”

她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他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绝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她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绝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她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而且她急需赚得同情。她得知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心中出现了奇怪的想往和无名的欲望。她感到无比虚弱,胆战心惊,觉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么遥远,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尽管她对她的妈妈毫无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渴望妈妈能在身边。她太需要帮助和安慰了。她不爱瓦尔特,她知道这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搂在怀里,好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乐地哭一会儿。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会把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她觉得撒谎似乎并不值得。她的思绪胡乱地游动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死乞丐躺在墙根下的情景。她为什么会想起他?她没有抽泣,眼泪像决了堤一样从她大大的眼睛里痛痛快快地淌下来。最后,她做出了回答。他曾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有点难堪,对不对?”

他的回答符合他的个性,一点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但还是让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希望他能够意识到她的思想经过多么激烈的斗争才最终说出了真相(同时她觉得这个选择其实并不艰难,而是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希望他能对她给予信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回答在她的脑子里嗡嗡地回响。现在已经不可能把它收回了。她从提包里找出手帕,擦干了眼泪。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根吸管,他为她端来了一杯水,将吸管插上。他走到她的跟前,手端着杯子,让她用吸管喝水。她注意到他的手,曾经精美、修长,指如青葱,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把表情控制得很好,但这只手背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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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坚持要我来这里时是不是想杀了我?”她突然问道。

他好久没有说话,她差点以为他是故意装作没有听见。

“起初是。”

她颤抖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承认他的企图。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没有恨他的感觉,这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在她的感觉里面甚至带有欣赏和愉悦的成分,她不知为何猛然想到了唐生,现在他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卑鄙可怜的蠢蛋。

“你冒了很大的风险。”她回应道,“以你那颗敏感的良心,如果我死了,我怀疑你会不会原谅自己。”

“嗯,可是你没有。而且你活得好像如鱼得水。”

“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她冲动地附和了他的讽刺。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很多,成天面对着周围一幕幕恐怖、败落的景象,再在一出丑闻上纠缠不清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呢?死神在每一个角落里徘徊,像园丁挖掘土豆一样把人们的生命一个个地带走,现在还把此男彼女的身家是否清白揪住不放,是否太过愚蠢了呢?她怎样才能使他相信,查理在她心目中其实早已经一文不值。她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对他的爱早已经烟消云散。她和唐生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成了一堆尘灰粪土。她的心回来了,即便她的肉体曾经红杏出墙,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几乎控制不住想对瓦尔特说:“看着我,你觉得我们的傻事还做得不够吗?我们像孩子一样相互置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吻一下对方,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呢?我们没有相互爱着对方,但这并不能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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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怀孕的消息像吹过果园的阵风一样传遍了整个修道院,在这些无缘生儿育女的女人中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凯蒂在她们的心目中如今已经是令人敬畏、令人着魔的了。她们以农民和渔夫女儿的脑瓜对凯蒂的状况大胆地猜测着,心里却像孩子一样心惊胆战。她们为凯蒂腹中的这个新生命忧心忡忡,却又莫名其妙地快乐兴奋。圣约瑟姐妹告诉凯蒂所有的姐妹们都在为她祈祷,圣马丁姐妹还为她不是天主教徒而倍感惋惜。但是修道院长严词责怪了她,她说即便是新教徒也可以成为一个好女子,一个勇敢的女子,万能的天主自有安排。

凯蒂对自己的受人瞩目不禁受宠若惊,不过最叫她惊奇的还是一向肃穆、圣洁的修道院长也对她另眼相待了。修道院长对凯蒂向来不错,但总叫人觉得隔着一点距离。现在她对凯蒂就像母亲对待宝贝女儿似的。她的声音也变了,有种跟以前不同的温柔的调子。眼睛里那个欣喜的神情,好像凯蒂是个孩子,做了件讨大人喜欢的事儿一样,这叫凯蒂异常感动。院长的灵魂就像一汪波浪涌动的大海,沉雄静穆使人敬畏,顷刻间一道阳光照射到海面上,使之顿时变得活泼欢跃起来。如今每逢傍晚,她常常来跟凯蒂坐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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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生苦短,却还要自寻烦恼,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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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后悔对唐生投怀送抱,为之震惊、羞耻也有过,现在看来那是她太糊涂罢了。那件事就应该像丢垃圾一样从她的脑子里清理出去,在它上面后悔不迭就太不值得了。这就和在晚会上说错了话一样,你根本不必为此久久不能释怀。不错,那的确是够难堪够丢人的,但事情一过,就应该把它彻底忘掉。想到查理她又不禁颤抖了一下。他庞大的身架总是穿着过于矫饰的礼服,下巴又宽又大。瞧他的站相,拼命把胸挺起来,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的大肚子似的。他那张红脸动不动就青筋暴起,一眼就知道是个鲁莽乐观的家伙。那对浓密的双眉还让她喜欢过呢,现在看来简直和动物差不多,想起来就厌恶。

还有,将来怎么办?她已经被将来无情地抛弃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走她一点影子也看不到。或许她生小孩的时候就会难产死去。她的妹妹多丽丝身板儿比她结实,可分娩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她给准男爵添置了一位小继承人,终于算是功德圆满了,妈妈也一定是心满意足。想到这儿凯蒂又微笑起来。)将来对她来说太难以捉摸了,或许她这辈子都甭想预知自己的命运。瓦尔特很可能把孩子交给她妈妈抚养——如果孩子能活下来的话。而且以她对他的了解,虽然孩子的父亲是谁还不确定,但他一定会把这个新生命当成心肝宝贝来百般疼爱。瓦尔特是那种什么情况下都能指望他办善事的人。不过遗憾的是,虽然他医术高明,大公无私,广受称赞,同时又聪明睿智,体贴周到,她却始终不能爱他。现在她一点也不害怕他了,只是对他心中有愧。但他还是有根足够荒唐的脑筋。他把感情投入得太深,因此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她觉得有朝一日她可以利用这一点诱使瓦尔特原谅自己。她现在常常想,等他原谅了她的时候,她一定不惜任何代价来弥补她犯下的过错。他的幽默感少得可怜,这不免是个小小的遗憾。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某一天他们会为自己曾经自寻烦恼而大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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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的意识依然处于狂乱之中,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毒品流淌在她的血管里使她出现的幻觉。然后她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她,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没有为她自己考虑。

“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蹲了下来说,她怕他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因而没有用手碰他。“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

他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狗、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他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爱,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经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她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他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她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十分清晰。

“死的却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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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

译注:《挽歌》的大意为,一个好心人在城里领养了一只狗。起初人和狗相处融洽,但是有一天二者结下怨仇,狗发了疯病将人咬伤。大家都预料被咬的人将会死去,但是人活了过来,最终死去的却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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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而又平静的旅途中,她不止一遍地回忆着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之事。她无法理解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到底是什么慑住了她,使她即便彻头彻尾地鄙视查理却还是投入了他龌龊的怀抱?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厌恶感撕扯着她的心。她觉得这辈子也不会忘了这次羞耻。她不住地落泪。然而随着船离香港越来越远,她发觉心中的怨恨之情渐渐地迟钝了下来。那件事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她好比是个猛然发了疯病的人,清醒之后为她依稀记得的疯病发作时的所作所为感到哀伤和羞愧。但既然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所以还是有机会请求人们的原谅。凯蒂相信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应该会怜悯她而不是责备她。然而想到她的自信心因此悲哀地化为乌有,她又不禁唉声叹气。她的面前曾经展开了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而现在她明白那仅仅是条曲折崎岖、陷阱遍布的小路。印度洋上广阔的洋面和凄美的日落使她的心松弛了下来。她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国度,在这里她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灵魂。如果非要经过斗争才能找回她的自尊,那好,她就提起勇气来面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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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结束了。让死去的人死去吧。这样的想法无情吗?她希望她已经学会了怜悯和慈悲。她不清楚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但是她在心里准备好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以轻松乐观的态度去接受。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像是从她的意识深处无端地冒出来的。那是在他们——她和可怜的瓦尔特去往那座叫他送了命的瘟疫之城的路上,一个早晨,天还黑着他们就坐上轿子出发了。天色渐亮后,她看到了——抑或是在幻觉中出现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美丽景象,它瞬时抚慰了她饱受磨难的心,她似乎觉得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不算什么了。太阳升起了,驱散了雾气,一条崎岖的小路出现在眼前。它穿过稻田,越过小河,在广阔的土地上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如今她明白了,假如她沿着眼前这条越来越清晰的小路前行——不是诙谐的老韦丁顿说的那条没有归宿的路,而是修道院里的嬷嬷们无怨无悔地行于其上的路——或许所有她做过的错事蠢事,所有她经受的磨难,并不全是毫无意义的——那将是一条通往安宁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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