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怀剩得盈千斛 ……………………吴永和(10)

【档案】 

  姓名:吴永和

  字:文璧

  号:无

  父:吴叔盛(字敬承)

  母:庄氏

  籍贯:江苏毗陵(今江苏省常州)

  出生:顺治十二年(1655年)

卒年:约雍正十年(1732年)

    属相:羊

  终年:约77岁

  死因:病老

  婚姻状况:已婚

丈夫:董之璜(字玉苍)

才艺:诗词、绘画、琴棋

  诗词集:《苔窗拾稿》

  今存词:18首

  词作特点:低徊深婉

  代表评价:以冰雪自矢之志,发为词章,温雅而不流于软媚。——(清)邵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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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家世

  顺治十二年(1655年),吴永和出生在江苏武进的一个士大夫家庭中。家中她排行为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是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她的祖父吴旸,字南谷,是明万历丁未年的(1607年)三甲进士,做过布政史。不过,我在同治年的《苏州府志》里,却看到吴永和被误写成了“吴旸之女”。这估计是刊刻时,因疏忽遗漏了一字而造成的。正确的记载,吴永和当为“吴旸之女孙”才对。

  吴旸的确是有一个女儿,但她没有留下名字,只被称作为“吴氏”。此吴氏,就是吴永和的亲姑姑。吴氏是一位才女,生前精诗词,擅绘画。而她的丈夫邹延玠,原是南明大臣万元吉手下的一名幕僚。后来随着万元吉抗清斗争的失败,丈夫也就受到了牵连,不幸被清政府给砍头示众了。

偏偏吴氏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担心自己以后难免遭人指责与鄙视,于是在顺治十三年(1656年)的一天,以投缳自尽的方式殉夫了。彼时,还留下一个女儿叫秀姑,方才十岁。秀姑见母自尽,不禁“旦暮悲泣”,最后是“不食而死”。

姑姑一家如此悲惨的一幕,幸而吴永和没有亲眼所见。因为,那时的她尚在襁褓之中。关于对姑姑吴氏的了解,吴永和也只是偶尔从长辈们的提及当中才得知一些的。可以这么说,姑姑吴氏成为才女的形象以及其节烈的事迹,对吴永和的人生还是有着较大影响的。

  吴永和的父亲吴叔盛,字敬承。儒雅博学,好读书,是某县令手下掌管文书的一个小官吏。母亲庄氏,出自名门,不仅贤良淑德,还精通诗词文章。

  很显然,在这样的书香门第中产生出一位才女,几率还是很高的。吴永和“生而淑慧”,几岁就开始接触诗文,父母对她那是绝爱怜之。连她的大舅,也是特别的喜爱这个乖巧懂事的小甥女。

说起吴永和的这位大舅,想当年也是显赫一时的人物了。他叫庄冏生,字玉骢,号澹庵。这个庄冏生不仅在翰林院任过官职检讨,关键人家还做过顺治皇帝的侍从顾问。你想啊,能有资格呆在皇帝身边侍奉的人,他会是很简单吗?

吴永和四岁左右时,有次,大舅庄冏生和舅母沈氏来到了她家做客。舅父母轮流抱着小永和逗她玩耍,到了吃饭时都还舍不得放手。吴永和的母亲见了,就对庄冏生夫妇开玩笑说:“既然弟弟和弟妹都这么喜欢小女,干脆就抱到你们家去做女儿好了。”

  庄冏生夫妇一听,当即就表现得十分高兴。一个说:“好啊好啊,姐姐说话可要算数的。”另一个又说:“姐姐到时不要反悔哦,那就这样定了。”吴永和的母亲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弟弟和弟妹还都认真了,她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说:“算数,当然算数。”

时间这么一晃,两三年就过去了。到了康熙元年(1662年)的时候,庄冏生真的派人来将七岁的吴永和接到自己的庄府里头来了。

从此,小永和就离了开父母来到了舅舅的家中,庄冏生更是将她“抚以为女”。庄冏生自己本来有两个女儿的,只是二女的年龄比吴永和都要大。其中有一女名叫庄蕡蓀(字宜三),也是位才女,著有《悟香阁草》。曾有诗句“苔径落花深,柴门流水绕”被人称赞。

                                  二  放园

 庄府非常的大,里面不仅有布置精巧的曲廊池馆、亭台楼榭,还有四季花木相映的园林。甚至有的园中,还有大小不一的湖泊。据有关的记载,府中当时是“家有园亭声伎之奉,服食器玩一往绮糜”。由此可想,庄府当年其富贵奢华的程度了。

  吴永和被舅舅安置到与两位表姐一起居住,其居所名为“放园”。这放园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园中共有六个风景点,分别取有六个诗意般的名字。

  一、“望里参差尽翠烟”的——学稼轩(读书处)

  二、“晓霞落照弄晴晖”的——许闲亭(眺望处)

  三、“拂檐杨柳平阶水”的——秋水航(垂钓处)

  四、“新篁摇影隔窗明”的——绿筠馆(休憩处)

  五、“晓来疏雨过梧桐”的——点易斋(书画处)

  六、“小池春水浴凫鸥”的——西廊(游乐处)

吴永和就成天生活在这样风景绝佳的环境中,她感觉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从童年到少女,再从少女到出阁,这放园近二十年的时光,成为了她人生当中最为身心快乐的,且永远无法忘怀的一段最美好的记忆。  

即便是有着如此优越的生活条件,但吴永和也从不娇惯自己,并且她学习的自律性还非常的强。住在放园,她是“居其间泊如也”,将富贵看得十分的淡泊。金银珠宝她是根本不感兴趣的,却情有独钟于舅舅家的藏书阁。女红之暇,吴永和总是央求两位表姐带她去藏书阁读书。当她第一次看到满屋的书籍时,便如饥似渴地读诵着各种经史子集。

如果没有去藏书阁,这一天的光阴吴永和也绝不会虚度的。她要么去找舅母学习绘画,要么就在绣阁中虚心地向两位表姐请教诗词文章。看到吴永和是这样的认真学习,表姐庄蕡蓀就打趣她说:“哎呀,你这丫头难不成将来想要去考状元么?”吴永和听了,却只是笑而不答。

吴永和十三岁那年,有天舅舅庄冏生好不容易得闲,便想要试一试三姐妹的诗词水平如何。庄冏生吩咐她们以居住的“放园”为题,用一炷香的时间为限,每个人都必须完成一首七绝之诗。且规定,诗笺上不允许标注有自己的名字。

很快,三姐妹各自就写好了诗,由丫鬟将诗笺拿去呈给了庄冏生。庄冏生在阅读了三首诗作后,只对其中一首诗感到颇为满意。

庄冏生拿着三姐妹的诗作,一路哼着小曲就来到了“放园”。一进屋内,庄冏生首先就问:“学士在哪?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庄学士哩还是吴学士?”三姐妹面面相觑,既不懂所问,也不知何答。庄冏生笑呵呵地将其中一张诗笺拿了出来,然后,开始摇头晃脑地念道:

  水色山光入画图,平添好景比西湖。

  长堤一样栽桃柳,学士于今不姓苏。

“哈哈,好一句‘学士于今不姓苏’啊!”庄冏生伸出大拇指啧啧称道。这时,只见吴永和的脸颊已开始泛起了红晕,有点怪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庄冏生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手指着吴永和问:“一定就是你这位‘吴学士’写的,对吧?”吴永和仍低着头,默不作声。

  庄冏生走近了吴永和,弯着腰对她说:“儿啊,就凭你这一首诗,舅舅就该犒劳犒劳你了。说吧,今晚想吃什么好菜,舅舅立刻就吩咐厨子去给你做几个。”吴永和这才抬头望了望舅舅,问道:“真的吗?”

“哎,你这孩子,当然是真的了,舅舅什么时候又骗过你呢?”庄冏生和蔼地笑着说。

  “那要让我想想。”吴永和假装思索,眼珠子便开始骨碌碌地转着。

“就选你平时最爱吃的呀,想什么呢?”两位表姐在一旁,用一种特别期待的眼神望着她。看来,这两位表姐也想沾一下吴永和的光,说不定今晚就能吃上一顿美味了。

“我想,我想。。。。。。”吴永和似乎还在思考着。

“表妹快说呀!”两表姐急得都恨不得要跺脚了。

“行,那我说,我想吃斋。”吴永和突然就从嘴里蹦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答案。

   听到这冷不丁的一句“吃斋”,就连门口站着的几个丫鬟,都忍不住掩着嘴“咯咯咯”地笑了个不停。两位表姐那就更不用说了,你瞧,一个使劲地喊着“哎呦,哎呦”的正轻轻捶着胸口。另一个嘴里唤着“我的个娘呐”的笑得都快站不稳了,只好一手扶住身边的桌子,一手在那缓缓地揉着自己的肚子。

“哼,吃斋就那么好笑吗?我就要吃斋嘛。”吴永和佯装生气,甩着小手望着庄冏生撒娇地说。

“这,好好好,那今晚就让你两位姐姐一起陪你吃斋,行了吧?”庄冏生无奈的苦笑着说:“你呀,真是个傻丫头!”说完,就摇头叹气的走出了门。见舅舅走了,这时的吴永和却拍着手开始乐了起来。

“好哇,害得我俩今晚也跟着你一起吃斋,快--拧--她。”两表姐指着吴永和,一起大声嚷道。见两位表姐就要上前来拧自己,吴永和一边朝屋外跑,一边笑着讨饶:“好姐姐,这回就饶了我吧,下次一定记得要说好吃的。”两表姐没追她一会,就已累得气喘吁吁的了。见吴永和已讨饶,便也就作罢。

吴永和说她想吃斋,其实也不是说着玩的。此时的她,真的是已开始吃斋念佛了。

                                 三  初识

  在“放园”相处的十几年光景中,庄氏姐妹和吴永和常常在一块游山玩水,探讨诗词,甚至是打闹嬉戏的。所以说,她们之间早就建立起了非常深厚的姐妹之情。虽然后来三人皆各自嫁人而分开了,可三姐妹仍彼此保持有书信的联系和偶尔见面,一直到老。由于文章篇幅的关系,我也就不多介绍了。

只说时间如箭般飞快,此时庄氏姐妹皆已相继嫁了人。一个嫁给了陈氏,一个嫁给了孙氏(孙师俭),姐妹俩婚后的生活都还算满意吧。

倒是留在庄府里的吴永和,至今也没有许字人家。庄冏生并不是一点也不着急,只是他在考虑吴永和的婚姻大事上,总是抱着一种“重之,不欲嫁凡子”的态度。就是说,庄冏生对吴永和的婚姻那是慎之又慎,不肯将她嫁给一个没有一番作为的普通人。


  眼见吴永和都二十五出头了,庄冏生这才意识到甥女的婚姻,真的是不能再拖了。也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进入了庄冏生的视线中。

庄冏生以前在官场,曾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做董天来。董天来当时的官职是个通政使,后不幸病故,留下了一个只有六岁的儿子叫董之璜(字玉苍)。这董之璜长大后,就成为了一名荫监生。荫监生也就是荫生,这是朝廷对有功之臣的后人给与的一种特殊的福利,是能够直接进入到国子监里读书的。国子监就不多解释了,貌似以前也说过,为当时最高的学府。

可是由于董天来生前为官清廉,死后也没有给董家留下一点儿积蓄。因此,董之璜的家境就显得十分的贫寒了。因念旧情,庄冏生对于朋友的这个儿子,多年来还是时有照顾的。董之璜成人后,他自己就娶了妻还生了一儿子。谁知婚后才一年多,他结发妻子就病逝了。留下一儿子,名字叫董翼(字九徵)。

  这董之璜会时不时的就来庄府看望庄冏生的,而庄冏生对他的印象也非常好。毕竟他是看着董之璜长大的,这小子孝顺善良,待人诚恳,读书用功,不仅很有诗人气质,还大有前途。于是,庄冏生认为可以将吴永和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他。所以在一年前,庄冏生就提出要将甥女吴永和许配给他。谁知,董之璜总是以自己只想一心努力读书去考取功名,将来好重振家业为理由给拒绝了。 

  这天,董之璜又来到了庄府。当庄冏生再次提到他和吴永和的婚姻之事,依然遭到了他的拒绝。庄冏生不免又急又气,心想:好你个不识抬举的臭小子,换作是别人,就算是拿千金万银来求亲,我还不会答应哩。就生气的对他说:“既然你不答应,那你以后也就不要再来我这里了。”

  见庄冏生的脸色不大好,董之璜赶紧说道:“世伯休要恼怒,愚侄主要是不了解您这位外甥女,故一直有所顾虑。”

“不了解?那好,老夫我今天就来告诉你,你小子可要听好了。”庄冏生大声说道:

   甥女名永和,取字曰文璧。

   七岁来吾家,八岁解音律。

  十岁习女红,十三赋名诗。

   温柔且贤惠,知书还达礼。

    。。。。。

“等等,世伯等等,文璧还会写诗啊?”董之璜显得有些惊讶,打断了他的话。

庄冏生冷笑了一声,反问:“怎么?你小子还不信?”董之璜忙拱手作揖道:“岂敢岂敢,愚侄当然信。她会写诗就好,会写诗就行了。”

  庄冏生当即转怒为喜地问道:“那贤侄的意思,就是已答应了喽?”董之璜微微地点了点头。

  “哈哈,那好。”庄冏生非常高兴地提了提嗓门,喊了一声:“来人呐,准备设宴。”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庄冏生相邀的一些好友已陆续前来。而吴永和,也被舅舅差人唤了过来。虽说时值深秋的夜晚,酒宴就设在大厅前的花园中。因酒桌四周皆有屏风围了起来,加之热闹的气氛,众人也就感觉不到有一丝寒意了。为助酒兴,庄冏生还喊出来了好几位歌伎与乐师。园中一时丝竹响起,舞女们也开始了翩翩起舞。

  庄冏生指了指吴永和,对董之璜介绍道:“这就是我家甥女文璧。”董之璜赶紧起身举起杯向她敬酒,吴永和也起了身,低头道了个万福,便端起杯来饮了一口酒。

在一阵歌舞声中,众人推杯换盏的皆有了几分醉意。这时,庄冏生站起身来将手轻轻一摆,乐器声顿时就戛然而止了。庄冏生指着吴永和,对众人笑道:“此乃我儿文璧,文采斐然。不知诸位,想不想听她即景吟诗一首啊?”

“好啊。。。。。。想啊!”众人随声附和的附和,鼓掌的鼓掌。

吴永和因没有半点准备,不觉一愣。董之璜见了,也站起身来说道:“对对,早就听说吴姑娘的诗写得特别的好,就请不要推辞了。”

吴永和抬头望了望夜空,又环视了一遍园中的景色。只见此时皓月当空,时有夜风吹过。园中的几株枫树上,还有几片火红的枫叶正徐徐飘落而下。吴永和见了此景,当即吟道:“深秋明月下,丝竹绕帘栊。”

董之璜初听此两句,显得有些不削一顾。他暗思:此诗起句平平,其才思也不过如此嘛。忽又闻吴永和吟出了最后两句:“——霜醉枫林色,应输舞袖红。”这才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好句!”

  是啊,秋霜似酒醉红了枫叶。然而枫叶的颜色,又怎及今晚那些歌女们的舞袖之红呢?诗句真是对比鲜明,生动形象,如同有神来之笔。

  见众人齐声拍掌称妙,庄冏生也点着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董之璜更是对吴永和钦佩不已,心想,我差点就错过了一位才情极佳的伴侣啊!


                                  四  书屋

  康熙十九年(1680年),二十六岁的吴永和由舅舅做主,嫁给了董之璜为继室。其实无论是从当时还是现在的情况来说,吴永和结婚的年龄都已属于是晚婚了。

嫁到董家,吴永和并没有因丈夫家里穷困而有所不满。让她觉得稍微有点遗憾的吧,就是夫家没有一个能够让她安心读书的好地方。

这天,她一人悄悄地溜出屋来,在外面四处观察着。董之璜见了就追了出来,他不解地问:“我看你一个人四处瞅啊瞅的,瞅个啥啊?难道说,我这穷地方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宝贝这东西,那可说不准哦。”

吴永和边说就边来到了房屋附近一片长满了荒草的地方。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惊喜地拍手叫着:“好,宝贝还真找到了,就在这里。”董之璜一听,半信半疑地跑了过来一瞧,哪有什么宝贝,分明只有七歪八倒被弃置了的数根椽木。

  “这,这是啥宝贝啊?不过就十几根破木头罢了。”董之璜大为疑惑地自言自语着。

望着眼前的这些椽木,一个想要尽快建造一间书屋的念头,此时已悄然产生在吴永和的脑海中了。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对董之璜说:“夫君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呢?这样吧,我只说‘椽木、书屋’这四个字,你照着多念几遍就会明白的。”说完,径自朝住房方向走去。

  “椽木?书屋??椽木,书屋。。。。。。”董之璜楞在原地,嘴里念着念着就明白了什么,便朝着吴永和的背影喊道:“夫人,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建造一间书屋对吧?”吴永和转身朝董之璜点了点头,笑着说:“你呀,总算开窍喽。”

  关于这间书屋的建造,在吴永和写的一篇名为《苔窗赋》的文章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得到一些细节。

  只是,这篇《苔窗赋》较长,赋前还有序。赋文加上序的话,我数了一下,共计五百五十九字。因字数太多,我就没有全部贴出。今只摘录一小段,以展示她的文采:

敝庐之北,邻圃之前。纵横半亩,欹侧数椽。蒙翳于蔓草,迷漫于荒烟。乃葺小斋,营狭室。逍遥兮容与,偃仰兮栖息。任平行之碍眉,审易安于容膝。尔乃左排藜床,中列棐几。琴拂峄阳之桐,诗裁浣花之纸。书装玳瑁之签,砚浴蔷薇之水。则复面以素垣,带以红栏。花疏疏兮三五树,竹袅袅兮数十竿。帘非水晶而不下,屏非琉璃而不寒。当其新叶并抽,繁英齐吐。杏蕊红兮复屋,枣花白兮罨户。紫燕垒于风檐,黄蝶翻于蔬圃。

这篇文笔优美的长赋,可与南北朝时期的辞赋家庾信所写的《小园赋》相媲美了。作者虚实结合,情景交融,不仅给我们展示出了一幅风景绝佳的迷人画面,还体现了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那份宁静与美好。

  她开篇所写“敝庐之北,邻圃之前。纵横半亩,欹侧数椽。蒙翳于蔓草,迷漫于荒烟。”什么意思呢?原来,这是她告诉我们,在她住房的北面,也是紧靠于邻居家菜园的前面,有一处面积大约为半亩的地方,她发现那儿有数根倾斜的椽木。这些椽木被众多的蔓草所覆盖着,被弃置在弥漫的烟雾之中。

接着她写:“乃葺小斋,营狭室。逍遥兮容与,偃仰兮栖息。任平行之碍眉,审易安于容膝。”意思是说,于是,她就请了人来修筑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书屋。书屋建成后,当她置身在这个书屋中时,她感到是那样的悠闲自得,心情又是那般的舒畅。也不管这书屋的门窗,都低矮到差不多要触及她的眉目了,室内虽狭窄,但只要能容得下她的双膝,那她就非常的安心与知足了。

  她又写:“尔乃左排藜床,中列棐几。琴拂峄阳之桐,诗裁浣花之纸。书装玳瑁之签,砚浴蔷薇之水。”这是说,她左边摆的是一张藜草织成的床,屋中间放置的是棐木制成的案几。她弹的是峄阳的桐木制作而成的古琴,她写诗用的纸是薛涛发明的浣花笺。她还有很多的书,都放在用玳瑁制做成的插书架中。至于平时磨墨用的砚台,那都是经过她拿蔷薇花泡的水而洗涤过了的。

吴永和花费了许多笔墨来描写她的什么藜床、棐几、桐琴乃至玳瑁书架,并不是向我们炫耀她的富有,这只是她为了达到文辞精美的艺术效果而使用的一种夸张手法。包括后面她所描写的什么水晶门帘和琉璃屏风等等,都是如此,故我们也不必去较真。

清朝才女沈善宝在《名媛诗话》的书中,曾这样对吴永和感叹过:“文璧不特诗佳,而赋亦古雅,惜不多见。”的确有点遗憾,吴永和就只留下了这么一篇古雅精美的赋作。《吴县志。列女传卷十一》中对她在文学上成就的赞誉,也真是吝啬其词:“(吴)氏少能诗词,所作‘苔窗赋’尤工。”

  吴永和在面对夫家穷苦的家境时,她能用其豁达的性情,表现出了一种人生积极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她能做到如此的安贫乐道,也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五  婚后

  婚后不久的一天早上,外面下起了大雪。董玉苍提出,两人不如趁此出门去踏雪寻梅一番。吴永和听了当即拍手赞成,并与丈夫相约,待赏雪归来后,每人皆要以《咏雪》为题填词一阙。

  董玉苍点着头,戴了顶竹笠就来到了院中,从草棚里牵出一头驴来。这时,吴永和披着件鹤氅,头上罩着一顶雪帽走了过来。董玉苍扶着她在驴背上坐稳了,然后,两人说笑着就出了门。

夫妻俩雅兴十足,在离家数里之外终于找到了一片梅林,二人游玩了一整天。待返回时,天已黄昏。

路过江边,见有一老翁披着蓑衣,独自坐于竹筏上正悠闲地钓着鱼。董玉苍对便吴永和说:“你瞧这老头不惧寒冷的在风天雪地中独自垂钓,也不知他这一天钓到了几尾鱼?””吴永和笑道:“眼前的景象,正如柳子厚诗中说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了。渔翁有无钓着鱼儿,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有雅兴就行。兴许你我,终不能理解他的这一种人生境界。你我皆不知他的垂钓之乐趣所在,就像他也不懂你我的赏雪之雅趣。如此,世间之人皆不过是各投所好罢了。”

“夫人所言极是。”董玉苍一边牵着驴,一边使劲地点着头赞成。

回到了家中,董玉苍很快就写好了一阙咏雪的词。吴永和将丈夫的词作拿来看了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按他的词牌及原韵和了一阙《浪淘沙。咏雪》:

  万里撒银沙,蝶翅风斜。蹇驴何处问梅花?江上渔翁蓑笠晚,独钓寒槎。

  吹入小窗纱,玉蕊琼葩。蛮笺呵笔愧涂鸦。柳絮谢庭虽有句,梁赋终赊。

词的大意是:刚开始,天空撒着细同银沙一样的雪粒子,一会就变得如同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风中倾斜着翅膀四处飞舞。一路上,我骑着瘦弱的驴儿想要赏梅,可是,梅花梅花你又在哪里呢?回家的途中,看见江边有位身着蓑衣的渔翁,独自坐在竹筏上悠哉地垂钓在风雪中。

我坐在小窗边,望着一些晶莹似玉般的雪花被风吹送了进来。我铺好诗笺正欲填词时,却发现笔尖因天气寒冷的缘故而冻得僵硬无法书写了。无奈,我只好将毛笔放在嘴边,大口大口地呵着热气。不一会,笔尖就软化了,我便蘸上墨开始了我的涂鸦(书写,自谦语)。虽然我已填好了一阙词,但相比当年宋谢惠《雪赋》中咏雪的佳句,还是差了很远,

婚后的吴永和与丈夫相互恩爱,经常是以苦为乐。董之璜为了让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更滋润一点,他变卖了董家一半的房子。

但是他的这种做法却招来了同乡人的鄙夷,一些人在他背后就开始纷纷议论了。说什么自从这小子续了弦后,整日只知道和老婆如漆似胶的粘在一起,不仅不思进取的好好读书,还卖掉了祖上的房子,真是董家的败家子。

这样的话很快就传到了董之璜的耳朵里,他越想越气恼,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了。看着丈夫一脸愁容的样子,吴永和特意写了一首诗来宽慰他,诗曰:

  不惜黄金尽,何妨白眼看?

但留吾道在,且遣百忧宽。

  此首小诗大意是劝丈夫,房子卖了就卖了呗,还管别人是怎样看待和如何议论你呢?只要你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那么,就不用去计较他们的流言了。这样,你心中所有的忧愁烦恼也就将会散去的。

听了妻子的这番劝慰,董之璜心中的愁闷果然散去了许多,可是吴永和的苦恼,却随之而来了。

  婚后一个多月后,有天家中来了丈夫的几位朋友,他们是来约董之璜出门去燕地(河北一带)远游的,而且第二天就要出发。吴永和听了,便劝了丈夫好几次,可是董之璜根本就不听。

见丈夫态度坚决,吴永和只好作罢。与丈夫临别的前一晚,吴永和坐在窗前就写了一首《语外子玉苍》的七律诗:

  他年偕隐卜幽居,流水空山一草庐。

  风外鸟啼移晚竹,雨中客至剪春蔬。

  疏窗茗碗随棋局,小榻炉香读道书。

   安竟此心贫亦好,眼前漂泊欲何如?

  诗的大意是:等过上几年,我与你觅一处更为静谧清幽的深山中去,我们构筑一间门前有淙淙溪流的草庐。到那时,你我每天清晨都能伴随着那窗外清脆的鸟啼声,从睡梦中惺忪醒来。即便是雨中有客来拜访咱们,我也会冒雨去菜园里摘些蔬菜回来佐酒相待。到了夜晚,你我便共坐窗前,或饮茶或下棋。当然,你要是没有时间陪我也没关系,我一人就会躺在炉香缭绕的床榻上,悠闲地读读道书。夫君,真希望你能静下心来陪我归隐,再穷再苦我都愿意的。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放弃如此幸福的生活而选择去远游。难道你不清楚,那种漂泊在外风餐露宿的生活,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吗?

这首诗可以说把小两口子将来归隐的生活,描绘得那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你看,诗中她为我们所勾勒出的,是这样一幅古朴而风雅的画面:门前流水空山,窗外竹舞鸟唱。微雨黄昏,小酌闲谈。品茗笑对弈,闻香而读书。如此恬淡和幸福,岂不乐哉?

  可是固执的董之璜并没为妻子的这首诗所打动,仍是去意已决。还记得我之前写的才女丁瑜吗?她也是数次劝丈夫归隐深山,去过一种闲适宁静的生活。但臧眉锡没有听妻子的话,结果丁瑜病逝后,让臧眉锡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古代有很多的女子都与丁瑜、吴永和她们一样。这样的女子本身很容易知足,对生活并无过多的奢求,就像吴永和诗中所写的“流水空山一草庐”那样。她们认为,日子不需要过得如何富裕,只要夫妻间和睦相处,在一片山水田园的天地中自给自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陪一人终老,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之所在。

然而,人生往往多是事与愿违。

  第二天一早,吴永和就送丈夫出门了。一路上,她对董之璜那是反复叮咛再三嘱咐,你无论以后身在何处,都必须记得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以免使自己为之担心。

董之璜点了点头,与妻子作了最后的告别:“照顾好自己,等着我平安归来”。说完,便和几个朋友骑马扬尘而去。送别的路上,吴永和一直强忍着心中的不舍与悲伤,硬是没掉下一滴眼泪来,生怕被他发现了。待丈夫转身勒马离去的那一刻,吴永和再也忍不住是泪如雨下了。她有一首诗,就如实记录下了与丈夫分别的情形以及自己当时错综复杂的心情:  挟策长安去,谁怜行路难?

  恐伤游子意,别泪不轻弹。

诗的大意是:夫君你潇洒地扬鞭而去,无情地留下了孤独的我。此刻除了我,又还会有谁怜惜你即将在外的漂泊之苦呢?为了不影响你出远门的心情,我只好是强装欢颜。也许你没有注意到,在与你分别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明明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又不敢流出来啊!

                                  六  离愁

自丈夫走了之后,吴永和终日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春日的一天,左邻右舍的有几个姐妹们来约她出门游玩。一路上,其她人都有说有笑的在前面走着,只有她一人在后面慢慢地走。众人不解,其中一姐妹笑道:“文璧,怎么每次出来玩你都不说也不笑的,走起路来还好比是蜗牛在爬一样啊。”

  大家听了,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吴永和也不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即吟道:

  莫讶随行步每迟,难将愁绪诉心知。

  比来欲识侬怀抱,试看芭蕉未展时。

我们看,她是这样给姐妹们解释的:不要总是感到惊讶,为何我每次走路都会这样的慢。那是因为我心中有万千的愁苦,却无法对谁倾诉。如果姐妹们想知道,我最近是怎样一种愁怀的话,那就请各位姐妹们停下脚步,看看这路边卷缩着的,那些还未展开的芭蕉。

“哦!”几个姐妹们不仅停住了脚步,还停住了笑声。她们看了看长在山路旁的芭蕉,那些蕉叶果然都是卷缩着的。姐妹们微微点着头,总算弄清楚了吴永和最近精神恍惚的原因,是由于丈夫不在家而导致了愁绪满怀了。

吴永和除了偶尔和邻居姐妹们出门去散散心,大多时候还是在呆在家,要么照顾继子翼儿,要么一个人在书屋里读书写字的。

自从书屋建好之后,吴永和一直在琢磨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这个书屋该取个怎样的名字呢?

这天,当她看到窗边已是青苔初绿了,便暗自寻思:人生于尘世,何其又不是似此青苔般渺小呢?青苔虽小,它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有着属于它的一片小小的天地。想到这,她就将书屋取名为“苔窗”,还赋诗一首:

  香袅晴窗六扇纱,窥梁燕子语周遮。

  青苔初长无人扫,帘外轻风落杏花。

  香袅晴窗,独闻燕子呢喃;青苔嫩绿,静观风里落花。一个原本简陋的书屋,经她一番风轻云淡的描叙,反倒成了一处让人羡慕的清净幽僻之地了。“周遮”又作“啁嗻”,本意为啰嗦,此指燕子在画梁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以燕子的语多,从而反衬出了她的寂寞。


  一个多月后,吴永和总算是收到了丈夫寄回来的第一封家书。她喜极而泣地将丈夫的书信紧贴胸口,久久都舍不得拆开。她缓步来到妆台前坐下来,照了照镜子,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这才渐渐打开了书信。

  董之璜的家书写得并不长,只有寥寥数语以及诗作一首。书信的内容无非是告知妻子,他目前寄宿在何地,再就是问儿子董翼有没有好好读书,最后是问她在家中每天是如何度过的。吴永和看完信,发呆地坐了很久,深夜时分,她才回了家书并和诗一首:家书珍重远相投,为向妆台仔细收。

  欲代锦囊无好句,深闺多只载离愁。

诗作语言浅显而质朴,笔端只见真情流露,而无半点怨意。诗末的一句“深闺多只载离愁”,真真是一种女儿痴态,道出了天下所有深闺女子的心声。她们因与丈夫的离别而日夜感伤,在冷清无聊的日子里感受着寂寞的侵袭,独自承载着那厚重又挥之不去的离愁。

只是,让吴永和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件大事在这平静的日子里,就这样发生了。这件事直接改变了吴永和的人生,从此使得她每天都要以泪洗面。

       七  夫亡

这天,吴永和正在屋中读书,忽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开门一看,可把给她惊呆住了,因为是丈夫董之璜归来了。只不过,更使她惊呆和不解的,是丈夫被他的那几个好友正用木板抬着。

经朋友的一番讲述,吴永和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当他们一行人游玩至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时,不知为何,董之璜突然就染上了重疾,接着就一卧不起了。

  众人将脸色苍白,毫无气力的董之璜已抬到了家中的床上,吴永和眼见此情此景,那是心如刀割。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都没有用,她赶紧派人去请当地的大夫前来替丈夫医治。

她每天精心照料着丈夫,不离左右的为他煎药、喂食、送水、擦拭。待夜深人静之时,还虔诚地跪拜在家中的佛像前久久诵经,希望能为丈夫祈福驱病。

可惜啊,这慈悲的佛无动于衷,最终也没有保佑住她的丈夫的性命。三个月后,董之璜已是病入膏肓,骨瘦如柴了。

这天,吴永和和往常一样,拖着瘦弱又疲倦的身躯来到了丈夫的床前。董之璜忽然对她说了一句:“我要走了。”吴永和一听,满脸疑惑地问:“你,你又要去哪?”董之璜答:“有仙人邀我蓬山一游,七日即返。”此刻的吴永和,已顿感不祥之兆了。她俯下身去,一边哭泣一边安慰着丈夫。

而此时的董之璜,却喘着粗气对吴永和说:“我要走了,可是我还有三件事未了啊!”吴永和用帕子擦着眼泪,哭问:“夫君请讲,是哪三件事?”

董之璜奄奄一息地说:“第一,我父亲的墓碑至今还没立。”

“嗯。”吴永和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我的前室吴氏,我没来得及给她安葬。”吴永和又点了点头。(古人死后,因风俗、风水等原因而一时不能下葬,有的停棺几年乃至十几年的。)

“第三。。。。。。”董之璜刚要说,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吴永和正欲去替他捶捶背,董之璜连连摆了摆手说:“这第三件事,就是,就是我那翼儿尚且年幼,还没成人,希望你日后待她如亲生一般。”

“嗯嗯,我知道。”吴永和嘴里噙着泪水,使劲地点着头。

董之璜用一种期待与不舍的眼神,直望着吴永和说。“我死后,请你一定要替我将这三件事完成。我很清楚,这三件事定一会累及于你的。可是我不托付给你,又能指望谁呢?”

“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此刻的吴永和不停地点着头,已哭得像个泪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辛苦你了。我可以,可以放心瞑目了。我,我也算是有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

。。。。”话还未说完,董之璜就眼一闭咽气了。

  吴永和顿时觉得两眼一黑,扑在董之璜的身上就呼天抢地的放声大哭。在场的众多亲友忙上前来将她拉开,皆以相好言劝。谁知,吴永和猛然挣脱了手臂,大呼道:“夫君,等等我,等我随你而去!”说完就快步朝门外奔去。

亲友们一看她这架势,都说了声:哎呀坏了,门外不远就是一口池塘的。于是,几个人迅速出门去追她。几个人追上了吴永和,使劲的将她拉住,这时,有一亲戚就提醒她说:“文璧啊,难道你一下就忘了刚才玉苍对你的嘱托吗?你要是去了,翼儿一个人怎么办?”

  吴永和一听,心想;是啊,夫君还有三件未了的心事指望着自己去完成的,我怎么能就此撒手不管了呢?如此一想,她也就不再挣扎了,只得由亲友扶回了屋里,一起去商量如何操办丈夫的后事。

  当初吴永和出嫁之时,家中给她准备的陪嫁之物如什么首饰、器物之类的还颇为丰厚,此时为了给丈夫举办丧事,她只好就将这些嫁妆几乎都变卖掉了。

八  追忆

  董之璜病逝后,董家的这片天也就算是彻底塌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如何逐步去完成丈夫遗留下来的那三件事,就成为了压在吴永和肩上的三块巨石。

吴永和忍着心中的悲痛,每天省吃俭用。她反复权衡再三,认为失去父亲的翼儿太过可怜,所以头件事就是很快替董翼雇请了教书先生,希望他学业有成,有朝一天能重振董家。

几个月后,她又开始着手办理第二件事。她不惜金钱,找来了一位当时专门撰写碑文的名人,为公公写了碑文刻于石碑,并立于墓前。两个月后,她又花钱请了风水先生前来看风水,最终选定了一块风水宝地,亲自将丈夫与他前室吴氏的棺木一起合葬。

不到一年时间,吴永和终于艰辛地完成了丈夫生前的嘱托。当她正准备松一口气时,娘家却又传来了噩耗,原来她的父亲病世了,吴永和只得匆匆赶往家中奔丧。她陪伴并安慰着母亲,望着可怜的幼弟(吴筠上),不禁日夜淌着悲伤的眼泪。

两年之后,家里的大弟弟吴见衡也突然病故了。她悲痛地写下了“一双红泪下沾裳,谁料无端拆雁行。异域尚能通缟纻,重泉何计问行藏?”的诗句。更可悲的是,弟弟见衡离世后没多久,他那尚且幼小的儿子也因痘疹(天花)而死。

考虑到如今家中,只剩年老病弱的母亲和幼弟吴筠上了,她果断决定,将丈夫生前曾卖出去的董家的那一半房子,又重新给买了回来。于是,她雇上车,将母亲和幼弟接到了董家与自己一起生活。弟弟筠上和儿子董翼,每天皆由请来的那位先生教之读书。

白天,吴永和既要照料母亲的生活,晚上还要边做女红边督促筠上和董翼温习功课。等筠上和董翼做完功课,安顿好他们休息后,便独自一人来到“苔窗”书屋发呆,每每夜深而不寐。

抬头望窗外,月色依旧。环视屋内,却已是物是人非了。在一阵阵扰乱她思绪的乱蛩声中,她哀婉地叹道:“何处断魂听不得?乱蛩声里送秋来。”虽是天上人间已隔经年,然夫君的音容笑貌又何尝不是历历在目?

  她闭目垂泪,哪怕此刻心在隐隐作痛,她也要让那些与丈夫生前充满美妙情趣的生活片段,成为自己今生永不磨灭的记忆。

  ——“忆得泥人迟夜月,却来帘下赌棋枰。”她想起那夜,皎洁的月色照着屋内。她拉着他的衣袖,数次求他陪自己下棋玩。最终,他禁不住她的央求,与她一起来到了帘儿底下弈棋解闷。

——“忆得昨宵残梦里,还同树底泛流霞。”就在昨夜,她都还又梦见与他依偎在那花树下,你侬我侬地把酒言欢。以至于在初醒时分,她甚至还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真还是幻了。

——“忆得嫌侬衫子薄,转嗔频促著衣裳。”那又是一个月色清凉如水的夜晚,他俩并肩站立在窗前赏着月。他握着她冰凉的小手,责怪她衣衫穿得太过单薄。她撒娇着对他说,既然你如此心疼于我,那你还不快快去找件衣裳来帮我穿上?他转身而去,果真就找来了一件衣裳帮她穿上。

——“忆得夜屏分麝火,竹炉亲试锡山泉。”她还记得某个寒夜里,与他共坐屏风前,焚着香气芬芳的兰麝香料。一会,她起身将罐中收藏的锡山泉水,缓缓地倒进了素雅的竹炉中,接着又放进了些许清明雨前的新茶。没多久,就见炉中的泉水,开始咕噜噜地冒着大量的热气。看来,新茶已煮沸了,她笑呵呵地挽起衣袖,用一柄精致的小勺亲自舀了几碗茶摆放在案几上,然后与他一起品茗论诗。

——“忆得夜深初读罢,划钗记月过前除。”还是月色映衬着的小屋,只不过,绣帷里如今只剩她一人了。夜已深,她挑灯枯坐在灯前。她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着,任凭那珠玉般的泪水一点点滴落在罗裙上。她从尘封已久的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书来读。可是只翻看了几页后,她就读不下去了。

该如何消除困倦并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呢?

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在闺中常玩的小游戏。只见她拔下了发间的金钗捏在手中,眼睛盯着窗前的月光。她耐心地等着,只要月影每移动一下,就用金钗在月影的移动处轻轻地划上一下,做个记号。这确实是一种好无聊但又能打发时间的游戏,她慢慢划着划着,就打起了瞌睡。待猛然一醒时,却发现这月影都不知是何时已移到屋外的台阶上去了。

五首《杂忆》小诗的诗末,皆以“忆得”二字起句。细腻深情的诗句,真实感人的回忆,皆表现出了她对丈夫刻骨铭心的爱恋,以及在失去丈夫后的那种空虚寂寞的精神状态。

  吴永和的词作有十八阙,其中有较多作品为丈夫亡后之作,因此,她的词就笼罩着一种格外凄凉哀婉的色彩。如《满江红。春归》:

落絮飘香,问何事?春归恁速。任年年憔悴,眉峰双蹙。病骨未容持半偈,愁怀剩得盈千斛。怪痴情,似草尽还生,萦心曲。

  惊残梦,风敲竹。欹单枕,茶初熟。惟数声啼鸟,伴人幽独。槛外花光消腻粉,阶前苔色欺蛾绿。把无聊,都付断肠吟,凭谁续?

这首词,我们完全可以当作是“忆夫”来解读。尽管首句写她感叹落絮在春天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中,又再度飘零了,但这只是她非常委婉的一种写法。评吴永和的词,我之所以用“低回深婉”这四字,其意也在此。春归实际寓意着丈夫的离去,所以,导致了她是“年年憔悴,眉峰双蹙”。这与她在另一首诗中所表达的“何时泉穴近?许放两眉开”,是一样的意思。

生理上的病痛与精神上的愁苦,于她而言,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很多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她希望自己能早日离开人世,去地下陪伴她的丈夫。只有这样,她才可以两眉放开。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尽管她如今已是“愁怀剩得盈千斛”,然而她还是活得好好的。这就使得她对丈夫的思念,从此变得了永无止境了。她无可释怀,只能怪自己的这番痴情,每年都如风一吹又生长起来的春草。

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究竟有过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她从残梦中醒来,又熟悉的耳闻这窗外风敲竹韵的声音。屋内茶烟袅袅,却再也无人能伴她品茗论诗了。她时而看书,时而发呆,直到听见清晨的数声鸟鸣,这才知道天又亮了。她明白,每天的时光,又将会是无聊地伴随着槛外的“花光”、阶前的“苔色”而渐渐消磨。而自己日夜所写的这些断肠的诗词,又将“凭谁续”呢?

 九 寡居

  寡居后的吴永和,为人谨慎而低调。对一些前来找她请教诗词的人,她总是称自己早已“屏去笔墨”,并言“此非未亡人事也”。可还是有人不信,隔三差五的就找上门来。无奈,她就搬出织布机,在门前整日的进行着纺织。还对来人说:“岁月抛人去,繁华转眼过。已能亲纺织,那复事吟哦?”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关起门来依然是默默耕耘,勤于自己诗词的创作。正如她在《感旧》诗中所写那样“短发飘萧暮景侵,炉灰拔尽自沉吟。”

又是一年暮春里的寒食节,路旁的花柳只顾争发,而它们,又哪里懂得人间的悲苦呢?吴永和愁容惨淡地带着酒器、纸钱等物,独自划着小船,黯然神伤地来到了丈夫的墓前祭奠。一首语意凄恻的《为外子玉苍扫墓》的诗,表达出了未亡人心中无比的伤痛:

   梅花零落杏花开,寒食轻舟系水隈。

  不识此时泉下客,可知亲送纸钱来?

吴永和信佛,读经书自然也成了她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如她《读楞严》的诗:

无心索笑懒巡檐,闲却双钩不卷帘。

何计破除诸障碍?焚香枯坐读楞严。

不过,在吴永和的诸多诗作当中,她的咏古之诗写得更胜一筹,如她这首咏古的名作《虞姬》:

  大王真英雄,姬亦奇女子。

  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

诗的大意就是:霸王确实是一个不肯选择过江东去苟且偷生的真正英雄,然而,虞姬也是一位不负君恩并敢于牺牲自我的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令人费解和可惜的是,当年的太史公司马迁,为何只肯对虞姬一笔带过,却又不如实交代她的死因呢?

  在诗中不仅为虞姬的死深感惋惜,更为司马迁在《史记》中,因没有记载虞姬的死因而为这位美人感到不公。当她有感而发在写下这首诗来替虞姬发声和打抱不平的之后,她更多的是陷入了对历史的沉思。“不纪美人死”这句,既是疑问也是责问,可以延伸解读为:凭什么女性在历史与社会中的地位,就该比男人们要卑贱低下?

   她还有另一首写花木兰的咏古五绝诗,是这样写的:   

征戍十二年,弯弓作男儿。

代父尚非难,难于人不知。

也许,吴永和真的天生就有着与其她女子不一样的胸襟。所以,她的诗作常常表现出十分新奇,引人深思。按诗中所写,她说,花木兰替父去从军这件事,在她眼里看来并不算是很难。她认为真正难的,是当木兰女扮男装从军后,她居然可以隐藏十几年而没有被别人发现。这种另辟蹊径的写法,确实能令人感觉耳目一新。

  寒来暑往,儿子董翼和幼弟筠上在吴永和的抚育下,最后都是学业有成。尤其是这时的董翼,已考得诸生,名噪一时,其文采“有声士林”。吴永和先后亲自为董翼和弟弟操办婚事,帮他们完成了各自的终身大事。不幸的是,吴永和的弟弟吴筠上,后来因病去世。吴永和无比痛心地写下诗句:“有弟相依五十年,一朝抛我去重泉。无眠独自托灯坐,百结愁肠似火煎。”

吴永和的晚年生活,是依靠儿子董翼度过的。最后,董翼不仅替她养老送终,还为她刊印出版了诗词集——《苔窗拾稿》。

至于吴永和卒于哪一年,恐怕难以考证了。不过,从她在雍正五年(1727年)的时候,还给弟弟吴筠上写过悼亡诗来看,也就是说,吴永和至少活到了七十三岁以上。

                                   后记

吴永和既是才女和孝女,亦是贤妻与良母,更是寡妇加节妇。她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女性所具有传统妇德的一个典范,同时,她也成为了旧时女子囿于深闺里生活的,一个可悲可叹的缩影。

尽管吴永和一生历经了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活了七十多岁。然而,她人生大部分光阴却都是在痛苦与煎熬中度过的。

  岁月太过冗长,我们也无法去想象,在吴永和守寡五十余年的日子里,一个弱女子是如何终日饱含悲伤的泪水,怀揣着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孤身在寒来暑往的人世间,而苦苦支撑的。

生长贵胄之府而嫁于寒门,有幸饱读诗书却又不幸饱尝孀居之苦。江苏才女吴永和,她的一生足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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