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岁月(续三)


母亲真是一个苦命人,可以说苦了一辈子。母亲长父亲四岁。她是一个孤儿,四岁丧母,八岁丧父,父母都是被当地还乡团的人打死的。

当年贺龙元帅来到土镇,领导劳苦群众打土豪分田地,翻身闹革命,外公作为贫苦百姓积极响应,加入了胡子元帅的红三军。不久,因为战事的发展,外公随贺胡子的部队开到别处打仗去了,当地豪绅、恶霸、地主势力趁机组成还乡团,疯狂清剿革命追随者。当时,追查外公的人撵到屋里抓人,外婆闻讯,护着四岁的母亲和她更小的妹妹躲在堂屋明楼上,不料仍被还乡团一阵乱枪射杀。

母亲后来告诉我们,当时她只知道哭,用手去摇晃倒在身旁的外婆时,只见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直冒,她怎么也喊不答应外婆,她被轰隆的枪声吓呆了,并不知道外婆永远离开了她们姊妹俩。她半抱着妹妹哭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四年后,顺道回来探亲的外公,又被还乡团的人盯上了。就是在那个深夜,外公被包围在屋内。激战奔走中,外公左腿中弹被捕,最后被残酷地杀害了。

成了孤儿的姊妹俩全靠年老多病的爷爷抚养照看。许多年后,母亲每当回忆起她苦难甚至悲惨的童年时,仍然伤心不已,话到唇边而哽咽在喉头,呜呜地痛苦流涕。母亲告诉我们,她的奶奶早就离开了她们,是年老多病的爷爷带着她俩到建始官店的桥头河纸厂去做工,勉强度日。在纸厂,爷爷一边做纸维持生计一边抚养着两个孤苦无依的孙女。母亲说,那时她已经八岁了,虽还做不了什么事,但还是很醒事了,一天除了照护妹妹,还帮爷爷在纸厂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经过了家庭的巨大变故,爷孙仨过着一段虽然清苦倒也安静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在母亲不满十二岁时,劳累而多病的爷爷也撒手而去了。

无奈,纸厂易主,姊妹俩被迫送回了老家碑垭,寄居在二叔、三叔屋里。母亲后来腿瘸不能走长路出远门,也几乎多年末能回到她的出生地碑垭。她常常一再告诫我们说,生身父母小,养身父母大,你们不要忘了你二嘎嘎、三嘎嘎们的恩德哈,是怹儿们把我拉扯成人,也才有你们三姊妹,你们有用哒要多替我孝敬哈怹儿们……

母亲这话是发自内心的。其实,在我们做晚辈的看来,二嘎三嘎就是亲嘎,我们自妈肚子出来就没见过母亲的亲生父母,而且从我记事起就只记得二嘎公三嘎公,两个嘎婆也许是过早离世,总之,我是全没印象。

小的时候,母亲也许是因为腿脚不便的缘固,不常回去探望养育并陪送她出嫁的嘎嘎们,我们自然也很少过去。逢年过节或者嘎嘎们的寿诞之庆,主要是父亲一人独往。父亲那时从社里计工员混到公社的会计,有更多的时间、颜面以及拿得出手的礼物去孝敬。

而母亲终日劳作,田里家里,灰头垢面,破衣烂裳,出不了门。再说,步行一趟翻沟越坎,上坡下岭,来回有三十多里,屋里牲牲口口,大人小孩都是等着要吃要喝的,去了又不能歇成一晚,凭她一瘸一拐的步伐,又怎么能赶得了时间呢?

其实母亲内心里还是很想回去看看的。每次父亲归来她总要陈芝麻烂谷子地问这问那,包括二嘎三嘎及舅舅们的种种近况,他们说了些什么呀,脸色高不高兴呀,等等。而这些,要么是父母没在意没涉及,要么是他懒得一一细说,总是很简单的一两个字打发母亲:还好,还行,没什么,没得,一样的,诸如此类。有时问得多了,父亲干脆只顾用筷子拣菜、闷声刨饭;或者叭叭地抽叶子烟,闭口不答,偶尔轻咳一声,“啪”地吐口唾沫。这让母亲大失所望,既而尴尴,两颊微红,忙转移话题说农活上的事去了。

有一回,大约是学校放寒假了,父亲因为偏头痛早早就上厢房楼上睡去了,我和母亲坐在火铺上烤火。那时我已师范毕业出来工作几年了,父亲已50多岁提前退休回家协助母亲务农也有好几年了。我忽然大着胆子问母亲:大婶,您儿们当初结婚有媒人吗?您儿怎么要比大叔大四岁呢?

这一问不打紧,却勾起了母亲的辛酸往事。她半仰着头摇了摇,继而苦笑加自嘲地说:“嗯,娃娃儿你就不知道,你大叔不出麻子认得到我么?是脸上出麻子了、家里也有些在遭败了,东处西处不好说了,才请人去说我这个长工的啰……”

原来父亲应该是生得很俊俏的,这从他脸上长了疤疤点点的麻子后五官仍然得体上看得出来。父亲在家里是根盼星星盼月亮的独苗,而且,祖父、父亲两代单传,是长辈们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乖宝。据说,祖父一共娶了四房,前三房都无男丁,唯有幺房——我的奶奶生了父亲,家里欢喜得不得了,但又是秋儿晚子,故取名迟兴。但那时僻乡野地医疗条件差,当地有名的太卿先生又难得请得到家里:经济实力和社会声望决定了你请不请得起,请不请得动。所以后来,父亲出天花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脸上不得不留下坑坑洼洼、斑斑点点的印记。据说他成年后,其实也就只有同父异母的三姊妹留了下来。但从我记事起,父亲同父异母的一个大姐以及大姐夫我始终没见过,应该都是过早而去了。我熟悉而且至今倍感亲切的,是他的二姐和二姐夫(但我听到父亲是喊的大姐,母亲则跟着我们顺口喊伯伯和五伯伯)。他俩都非常疼我,记得八九上十岁了,按母亲的话说,都门长树大了,五伯伯还经常气吼马吼地背我上岩坎走七八里小路,背到他屋去玩呢。

其实待到父亲谈婚论娶的年纪,家道已渐渐有些中落了。母亲偶尔闲谈告诉我们,那时祖父不知什么原因溺迷起抽水烟袋鸦片烟来,加之单打独斗,一个人撑持家庭和世面,没有七兄八弟捧场鼓气,拥有的几荘好田都不得不变卖了。后来又被迫与人调了一荘坡田,就从原先所住的前后开阔敞亮、一马平川的村坊,搬到了我们三姊妹的出生地——二磴岩。母亲告诉我说,“反正我来的时候就下二磴岩了,那时你大叔还读了七、八年书呢。”“那您不就是童养媳么?”我吃惊地问。母亲叹气说,“就算是呗,反正这辈子就是给这个屋里当长工来的。”

母亲说,那时生活条件本来就差,自己又是在二叔家里寄养大的,而她二叔自己亲生的子女就有八九个,哪有精力和财力照顾到这个家里的“大姐”呢。母亲抹着泪说,“从你二嘎嘎屋出来,陪嫁就是一件士林布衫衫,一床猪娃儿棉,别的什么也没有,送亲的当天就回去了……”

母亲告诉我说,送亲的人一走她就想,自己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唯一的一个妹妹也是自命难维,自己也就只值得到一件薄衫、一床破棉的样子。“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成了家,自己不勤拔苦挣哪个给你把么?自己不给自己脸上挣面子别人就要给你糊屎呢!”

从我记事起,她在紫光光毒花花的日头下一声不吭劳作,在蒸笼一样的苞谷林里忙活,在数九寒天冻得扎骨的冰水中淘洗,她从没退缩过一次。多年来,她田里一身泥,家里一身灰,清早出工忙田活路,回到屋里又忙人食忙猪牲口,无论是大集体挣工分时候还是联产承包责任到户后,她在种田劳动上确实从没向谁低过头,认过输。即使是后来她已年过七旬、积劳成疾的时候,她认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是没有人能劝得动的,她要多种的田瘫了跛了也要挪动着身子去种;她要多喂的一头猪,累到三更半夜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先让猪吃饱喝足。

她真的就象她的属相一样,就是一头骨子里认命不认输的犟鼻子牛!

多年以后,我理解了母亲在二磴岩不分白天黑夜勤拔苦做,在种庄稼、做家务上从不弱人的内心。

后来,我们姊妹仨相继读书、成家、立业,外出工作。家里和母亲的后亲们走动渐渐多了起来,那时母亲虽然已经确实走不动了,但她很高兴嘎嘎、舅舅以及幺姨们常来家里作客、玩耍。我记得,我考上师范后,两个嘎嘎都还头戴青色葛巾、身着蓝布长衫、拄着拐杖来过家里至少两次。有一次,他们整整齐齐、热热闹闹地专门来为她庆生,两个嘎嘎曳着长衫捋着胡须微笑着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舅舅及幺姨们背得满头大汗的队伍,一个个花背篓象插笋子,装得满满的,有长腿、圆拌,还有逸出香味的白酒以及衣服、布帛、鞋子、大米、面条、谷子等各种礼物。那天,我看见母亲的嘴角一直乐得合不拢,一瘸一拐地小步趋走,似乎忘记了病腿的疼痛。她逢人便笑,打招呼,礼节性地道歉,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依次绽放的娇艳花朵,笑容从她的眼角一直上扬到眉梢,也洋溢在那被风霜雨雪淬红的双颊上……

那一刻,我相信母亲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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