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人形形色色,却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冲动偏激,像是浑身长刺的仙人球;另一类温顺谦恭,如同笼子里乖巧的白兔。那么出乎大家所料,在我成长的好几年里,我会是前者。
【让我做一回原来的自己】
“不!我就是要回家!你再跟老师说说。”我站在两幢教学楼间的连廊里握着公用电话对那端的老金执拗地命令。把听筒放回,我无神地靠着墙壁,漠然看两侧灯火通明的整齐方格,天色暗了,凉意许许。
这是个罕有的不需周考的星期五,也就意味着晚上和周六早上都是自习课,已有不少同学请假回家。自从读高中住校,期盼回家的心情可是尝得足够。请假需要家长电话告知班主任,当我终于打通老金电话时,班里只剩下一半人,老师也已离校。鞋尖点着地面,眼前回放着下午老师因请假人数过多而铁青的脸色,想必要引起她不高兴了,但总归会同意吧。
五分钟后再打给老金,他却说班主任不允许。一瞬间我似乎被抽空,又充盈满失落,随即倔脾气涌上来,坚决要老金再打一次,哪里还顾老师是否会对我不满。
直到坐进老金车里,他一脸无奈地说老师生气了,我才意识到身体里的那个小魔鬼又冲破了封印。车子在黑夜宽敞的路上奔驰,从郊区驶入市区,车窗外流光溢彩,我不断安慰自己:“不就是想回家嘛,有什么错,让我任性一回。”
只是委屈了老金。记得那些年,父母为我这样一个女儿也是费了不少心,想来我可能称得上是个“问题”女学生。
【我的偏激曾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我叫金子,父母都是文质彬彬的教师,家庭氛围良好。而饱读诗书的我并没有完全做到知书达礼,换句话说,我不符合对女孩子“乖巧温顺”的定义。我易冲动,固执己见,若心里认定自己是对的,则态度会十分强硬。一旦遇到自认为不公平的事会第一个站出来发声,因此我和男孩子打过架。”多年以后,我和一名电台主持人在深夜畅谈,车载广播里我落寞的声线荡开空气中的霓虹光影。“……小学六年级时,我说了句愧疚一辈子的话。”
毕业班的教室里永远填充着压抑分子,连小学也不例外。彼时我的数学成绩就像正在放水的池子,终于在那天达到最小值。
五月底,夏天的浪潮一波盖过一波,毕业考试愈发临近,测验愈加频繁。下午数学课,罗老师讲解试卷。白晃晃的太阳光使某些负面情绪发酵,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刚过及格线的成绩,这是我优等生生涯中最耻辱的分数,然而心里毫无感到耻辱的波澜。我又看了看罗老师,短卷发中年女人,我对她没有好感。因为我认定正是换了老师导致我对数学的兴趣消失,成绩一蹶不振。六年级以前,数学许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妇人,我从小就喜欢她,也喜欢数学,我参加过奥赛拿过奖。因而我对其感情愈深,对罗老师的抵触就愈大,再加上其他偏见,我变得抵触数学。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老师凭什么喜欢成绩不好的学生,而我越觉得不受重视就越不想学。走神着,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恰好被罗老师看到。
“你看看你上课在做什么,难怪学不好!我要批评金子,她这次只考了63分,上课还不听!”罗老师生气了,我装作满不在乎把刺耳的声音统统过滤。我跟同学嘀咕:“要是许老师教,我肯定不会这么差。”
同桌小胖是个爱学舌的男孩,尤好在上课乱喊。小胖本要现出本性,却迟疑了一会儿,征求我的意见:“我真讲啦?”我心里在赌气,做无所谓状:“讲呗。”于是发生了让我追悔莫及的事。
“金子说要是许老师来教,她就不会这么差了!”小胖当众喊了出来。霎时,阳光如同被冻结,每一个同学都噤若寒蝉。我找不出记忆里罗老师那一瞬的表情,但我清楚地记得她红了眼眶,用颤抖的嗓音对我说:“你想要许老师教是吧,我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然后夺门而出。
我忘掉她是否还说了其他话,我终于开始有知觉了,我感觉整个人在发烫!这绝对是一生难忘的时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其中还有我有好感的男孩,我竟然气走了老师!
“你要知道,重点在于我父亲也是这所学校的数学老师。无法想像当时我给父亲造成了多大的尴尬。”
我闯祸了,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不知该如何面对罗老师。在满心的忐忑中第二天终是来了,我抱着组里的作业低头默默走进办公室放到罗老师桌上,她看了眼,一言不发。渐渐地,时间模糊了恩怨,当我毕业后再看见她时,我们之间是热情的招呼。
“后来想想,我真的非常非常愧疚,那句话是对一个老师的否定,任何有自尊心的人听了都会觉得受伤,她教书三十年,一定受不了这样的辱没。她确实教得好,却要承担我个人的偏激,那时候我心智太不成熟了。不知她有没有忘了这件事,但愿不要成为她的心结,否则我这一生都会惭愧,良心的谴责是为自己的冲动负责。”我如是对主持人倾诉。
【把毫无形象当作年少轻狂】
上了初中,正是荷尔蒙旺盛的时期,以为犯下的错误都可以用“年少轻狂”这四个字来原谅。但是我又忘了,就像少年时不可重来,很多事情无法后悔。
我一边拿着名列前茅的成绩,一边和老师顶嘴吵架,是块有棱有角的硬石头。我不把自己当作好学生,在我看来,所谓好学生都是千篇一律的乖巧模样,她们没有锋利的思想,不懂得反抗,永远规规矩矩。
某次期中考试后,原本骄傲的作文被评了低分,我冲进办公室讨说法,不懂谦虚的我和性子刚烈的语文老师起了争执,我把试卷撕得粉碎。火舌在燃烧内心,我以为这就是个性张扬,殊不知用同学的眼看来我如同撒泼的小丑。
与数学老师的顶嘴更是不计其数,尽管数学不好,但其他学科的补救使得我的总分依然保持在前三,给予我狂妄的资本,我可以大吼大叫:“我就是讨厌数学!”
也许老师们从没碰见过如此不顾形象的女生吧,父母也拿我的性格毫无办法。没有人愿意靠近不讨喜的仙人球,可是其实,每次冲动过后,我都会后悔,内疚又给别人带去困扰,但又每每重蹈覆辙。
【不是所有人都讨厌执拗的女孩】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自我控制力越来越强。高中开学大半个学期了,“本质属性”隐藏得好好的。我和周围人一样安分学习,不再锋芒毕露。鉴于以往的教训,我下定决心要和数学老师“和平相处”。我们数学老师是个极富有涵养、思想深刻的威严中年男子,所有人都敬重他。
他每节课前会根据作业情况把一些同学唤到讲台前提点,他之大恨抄作业者则会点名批评。那日,我的同桌、后桌和我有道解答题连错误答案都一致,可我们千真万确没有对过答案,更何况我的原则是宁愿空白也不抄。课上,果然被点名批评。
“老师,我没有抄作业。”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端坐着,昂着头看他的眼睛,像个正义凛然的小兵。同学们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很是吃惊,纷纷抬头看我。
老师不为所动,继续批评。
“我确实没有抄作业。”我吐字清晰,坚持道。同学们窃窃私语,他们一定惊讶于这个文静的女生何来勇气至此。
老师终于相信我,他改口:“不是抄的,那下次要细心,不能再这样出错。”
我清楚,我还是那个执拗的我,一旦认为自己是对的,我不会当缩头乌龟。
下课后,梨花跑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金子我好佩服你!”
“是吗?有人说我多事。”我垂着眼睑淡淡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文弱弱的姑娘,没想到你这么有个性。我就喜欢你这样坚持自我,不软绵绵的人!”
原来看似恬静的梨花也蕴藏着一股小小的力量,与众不同的人自会有磁场相吸的同伴来理解,理解仙人球那颗刚强的心。
【终是收敛,谨记个性并非无礼数】
“在学校的晚会上演奏小提琴是最不值得的,其他乐器可以博得喝彩,而小提琴不管你拉得多好,在那种音效以及嘈杂的环境下,观众只会觉得你在锯木头。我不希望自己视为崇高的艺术被不懂得欣赏的人哂笑。这就是我向来不参加元旦晚会的原因。”我向番茄解释。
“但是你和维朵的钢琴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刚在市里获了奖,这次是校庆,领导钦点了这个节目。”“我不想去,他们还把我绑了不成?”我撇撇嘴。
校庆总导演王老师又来和我谈话,他似笑非笑的脸上既有大权在握的高傲又有求人办事的谄媚,真是个深城府的人。说到最后,住在身体里的小魔鬼忍不住出来了,我丢下一句:“我才不参加没品的晚会,除非你让我们班的节目上台!”扭头便走,却在转身的片刻我隐约看见王老师眼角皱纹里的疲倦。
外班人对我的各种非议纷至沓来,走在校园里与一群女生擦肩而过都能听见她们的议论:“金子有什么了不起,自以为是罢了!”
我把脸别向一边匆匆走过,视线落在小溪里,水变浊了。
番茄听多了流言满是担忧地来找我,她是我的闺中密友,高中之前我们一直同班。她的话犹如重锤,有十分的力度。“金子,你别闹了。我们那么多年朋友,你的性格我不会不懂,我敬佩过你,但我现在要指责你。想想看,你做的那些事,你还像个有礼数的女生吗?世界有规则,不是由你随心所欲。你们班的节目实力不够被刷下,你让王老师为你开后门,几白双眼睛看着,他也为难,领导定的节目表演不了,他更为难,你不能将心比心吗?”
我僵住了,话语精准无比扣中心里的柔软之处。我似乎脱口而出一些话时从不考虑后果,父母师长,我让他们多少次因我而烦心?
凝视落日许久,不刺眼的它比骄阳可爱得多。
【你们看见的我是理性的】
我已经能够恰到好处地把握自己的情绪,与师长交流用语礼貌。同学对我的评价是优雅、从容。她们一定不知道我曾有段不短的“黑历史”。
一日,我在课间看《围城》,班主任突然降临把它没收,学校规定不得看小说杂志。我不会像从前那样去大吵大闹,而是镇定地去找班主任提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一规定很不合理,因为文科生仅靠课内知识远远不够,最重要的是多看书籍杂志开阔眼界,而每周在校时间为六天,学校理应允许看书。”
姑且不论我的话是否有作用,此种方式岂不比争吵恰当得体得多?我家老金笑眯眯地和我说了这么回事:
某次老金和班主任沟通时老师提到收书一事,老金赶紧赔不是:“金子脾气有些急躁,讲了什么话老师您可别往心里去。”班主任笑笑说:“不会,那姑娘和我讲了一通道理,我觉得她挺有主见的。“这下老金乐了——他的闺女终于懂事了。
所以啊,告别了浑身带刺的年华,并不意味着被世界磨平棱角,而是为了以成熟的心态更好地展示个性。长大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一路上我们一直在以他人被自己中伤为代价换取了自己的成长,而生命里遇见又离开的他们,用包容等待我们蜕变,我们怎能辜负。
我决定周日返校时向班主任为“固执地要回家”道个歉,她会谅解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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