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不管你信不信，他就在那里。

天空湛蓝，这蓝色仿佛是从某个空间逸散出来，特别艳丽，特别清新，驻足观瞧，深不见测，高不可攀。几条流云被细风扯成了棉丝，时隐时现，仿佛是接到了最高指示，一路向西穿行。日头也铆上了劲，激情四射，烤得暑土也想钻进树荫。

夏岩尽量找树荫下的路走，一边走一边擦，尽管如此，汗水还是裹挟着尘土油泥从额头上淌下来，骄傲地滑过脸颊，滴进崎岖的乡路龟裂的沙土。他要急着赶去三中的邮局，也顾不得头顶毒辣的日光了。

三天前在网上已经查到结果，他正式被师范大学录取了。算着日子，录取通知书也该到了。这件事上他不敢大意，谁知道会出现什么离奇事件。他不想成为新闻里那些冤屈的孩子。因为他家里太穷了，又极符合被冤屈的先天条件。老古人就说夜长梦多。何况他强烈地想把命运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这份通知书就是他全部的命运。

这没有什么好奇的，从出生的那一天，爸妈就把离开农业社的愿望植入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念叨。想想那些话，夏岩都快得强迫症了。城市户口，别人有钱买，而他没有，所以只能依靠考大学了。

说起考大学来，话就长了。爸爸妈妈只管催逼他努力学，努力学。只要是为了学习，花多少钱，他们都心甘情愿，倾囊出动，甚至厚着脸皮向弟兄姊妹，左邻右舍张嘴借。别看他爸耳朵坏了，也要出门打工。不到8O斤的身体，也扛着十斤重的大铁锹，跳上解放车装煤卸煤。不料，一块煤石从车上滚落下来，在车上车下人扯开嗓子大呼小叫之间，砸破了脸颊，淌出鲜红的黑血来。这一幕正好被夏岩捕捉到。

那条黑血仿佛是一条毒蛇，扭曲着，蠕动着，张开嘴，吐着信子，狠命咬住了夏岩的心脏，一点点嚼碎。

他把父亲搀到树荫下，打开饭盒，又打开水壶。父亲笑了笑说，回去学习吧，我没事。

夏岩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从此，夏岩决定玩命地学习。也玩命地节食。一天尽量吃一顿饭。早晚各两个馒头对付着。可是学习成绩并不见提升，倒是头晕心慌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有一次在班里，竟然被一个骨瘦如柴的同学一把推倒，喘息着半天没爬起来。这是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和同学发生肢体冲突，而他居然战败了。像极了被小D打败的阿Q，耻辱滔天。痛定思痛，他下决心跑步锻炼，以实现强身健体的目的。可是多运动就得多吃饭。多吃饭就得多花钱。他没有钱。这是个悖论，这太为难了。

比不了身体，那就比学习成绩吧。我们再把目光转移到他的学习方面：高一期中考试，学校设立奖学金，全班推荐前三名，他考了第四名。期末考试分班，取前五名编入重点班，他考了第六名。是时运不济么，还是水平不高？都不是，是成绩不够。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夏岩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个论断。

事情是这样的。高一第一学期结束，夏岩得知自己并没有跟着自命不凡的实力考入重点班，心有不甘；更兼日常朋友圈同学一个个走进重点班，扬眉吐气，使他以为自己成了可回收的垃圾，更加憋着一口气。于是暗暗下定决心，留在普通班永远考第一。

可是，在灰心丧气地一味抱怨老天不公，谩骂学校瞎眼中开始每一天的努力，起初很拼命，渐渐就懈怠，最后甚至忘却了。有时候觉得和大家混在一处也还是有些优越感的。直到期中考试，名次欠佳，再一次打击，才发现自己的真的无能。犹如当头棒喝，敲碎了他脆弱的尊严。世上的事情真奇怪，难以想象这点脆弱有时候却能激发出更加顽强的反弹。

这就是我们的夏岩，他毅然决定转班。离开那些太熟悉的人和太熟悉的环境。

他狠狠地撂下一句话：一群学文科的废物！转身离去。

就赌这口气，不和文科班同学计较，丢不起那人！于是思维大跳跃，把考第一名这一篇迅速揭过去。

去学理科，一定和考进重点班的同学在成绩上一争高下。只有他们才配。他们都学理科，学校重点班只有理科。那我就学理科去。他就这样想，于是马上付诸行动。突然从文科班转入了理科班。闹得新班和旧班的老师同学都措手不及。

首先是桌椅。旧班老师怒火熊熊不放行，新班老师仓皇应对备不齐。不过此刻有利条件及时出现，恰巧新班有人想学文科转旧班。于是对调顺理成章，困难迎刃而解。

其次是座位。坐在后面影响自己听课，坐在前面影响别人学习。老师知道夏岩的视力，看不到黑板写字，想让他坐最前面，班会上动员了半天，大家一个个若无其事，漠不关心。这时候老师的威信也只能扫地了。老师也为难，只好将他加塞到南行第一排，同学们笑称是0点坐标。

不料，惹恼了一个城里人。据说那个同学不经常来教室，好像在学体育。那天不知怎么就突然驾到，嘴角嚼着一袋小浣熊干吃面，骂骂咧咧就把0号坐标愤怒地扔到了后黑板垃圾存放中心。

这是突发事件，班长不敢机便处置，又担心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于是迅速向班主任汇报。班主任老师听闻顿时雷霆震怒，大步跨进教室，高声断喝：谁不想在这个班待着，赶紧滚蛋！

与此同时，迅速命令全体同学移动位置，将教室座位布局由2-4-2排列方式调整为3-3-3，创造出来新的一列，夏岩终于如愿当上了排头兵。

这些重要事情折腾了一个月，渐渐平静。每当学习到深夜，他就安慰自己：学理科才有出路。数学老师也说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想起那一天老师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视渺小的自己，说：凭你的材地只要好好学，咋哇不考个内蒙师大！想起生物老师和化学老师都评价过，他是学理科的好材料。他心里安稳多了。况且，学文科在学校里是二等学生，确实抬不起头。身边只有学不了数理化的人，被淘汰掉，才不得不去学文科。为了不被瞧不起，就得争这口气。他坚信自己的选择会打开一个光明的未来，因此更觉得理直气壮些。

时间飞逝，指针总是按部就班绕着圆心旋转。平静的日子总会有些新奇的暗流，它的涌动只是想提醒你盲目自大只是盲了自己而已。你看起来很努力，到头来还得看成绩。

数学老师应该早就看出他的原形了，一天早晨老师在讲台上强调对数的运算法则，黑板上演算了两道例题。问大家会了吗？同学们稀稀拉拉地回应：会了。老师应该是不满意，突然凝视着他，缓缓地说：听懂了吗？他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回答：嗯。听懂了。

不料，老师准备了下文。

他回身重新登上讲台，环视全体说，请夏岩同学上黑板做第一道练习题。

夏岩脑袋嗡的一下，像着了火，温度瞬间爆表，烧光了大脑存储的仅有的少量氧气。他像机器人一样接收到指令，迅速移动到黑板前，至于怎么登上讲台的台阶，他都没有留意。题目倒是抄写得很完整，老师和同学们等了三分钟，却再没有多写一个数字。

老师脸上的肌肉迅速收拢挤压，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靠边！让别人来做，你好好看着。

看，只能是看，也仅仅是看。倒是羞辱在那一刻产生了无限庞大的力量把时间活生生地拉成了直线，向两边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此后每当有数学课，他必然提前预习，提前把课后习题做会。这可能也是数学老师教书育人的高明之处。这比循循善诱，谆谆教诲强得多。

英语老师看到他学习特别刻苦，想要拔尖培养。因为担任班主任，早自习之前必定到来的缘故，就安排夏岩提前来办公室找他，单独背单词，背短文，突击英语成绩。老师陪着坚持了30多天却不见明显成效。

到底是方向不对还是方法不对？期末考试成绩出来，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化学分数差强人意，但物理成绩足以使人崩溃。满分100分的题目只能考30几分怎么向老师交待？虽然各门功课总分排名尚可，但怎么向自己交待？

夏岩苦思冥想，一科一科地分析学习状况，一遍一遍地评价答卷水平。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边界，终于不得不正面对待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去办公室请教各科老师，老师们都说他太心急了，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总会到达目的地。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吗！谁不是这样！可惜，他们都没有带给他满意的答案。他想到一个成语叫隔靴搔痒。形容那一刻教诲是不会差的。

老师们各自备课，十分专注，夏岩知道不能再打扰，并不敢再逗留，正要转身离去，语文老师喊他归来。

他重新走到语文老师办公桌前，老师说：你稍等一下，我批改完这篇作文。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老师们抱起教科书纷纷出门去班里上课。数学老师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了。夏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语文老师稍微抬了一下头问：这节上什么课？

夏岩答：数学。

我听说你上数学课是全靠听讲，是吗？老师合上书本，放下笔，注视着他一脸认真地问。

是。老师在黑板上运算，我看不到步骤，只能一边听一边猜想。夏岩沮丧地说。

听课效果怎么样？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语调尽量温和地问。

夏岩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不理想，听着听着就糊涂了。犯困，打瞌睡。

语文老师听罢若有所思。顿了一会说：数理化应该是同样的上课模式吧？黑板上面演算解题过程，对不对？

夏岩狠狠地点头。

将来上高二，上高三全部是计算题，你怎么办？

这句话正问到了夏岩的苦处。他的头低得更低了。

夏岩说：我也不知道，也没办法。最近我就是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了。

语文老师说：你学文科去吧？你是学文科的好材料。以你的记忆力和悟性政史地综合轻松考240分、250分，语数外又没有短板，不出意外的话，总分考500大几，上全国重点也不成问题！将来学习工作，多是形而上的，宏观方面的，对视力要求不会太高，也不会误事犯错。

你要是学理科，学得又艰难，又不稳定，学好了考个二本，还是区内的，没什么出息。况且，学理工科，上大学，找工作，将来用眼的地方多了，视力不好， 就是你发展最大的障碍。而且越往后阻力会越明显。

这一点又击中了夏岩的痛楚。他思来想去，觉得老师说的很有道理。

正在此时，历史老师推门进来，是向语文老师借暖壶倒热水的。看到夏岩一时好奇，就问起来：夏岩，你又厌学了？有思想困惑了？顶好的文科生，怎么突然就去学理科了呢？

没等夏岩答话，语文老师接过来说：这个学生，就是能折腾。一会学文，一会又学理！现在学理又不通，成绩不理想，不知道该怎么办？

历史老师看了看夏岩说：那就再回来学文，你本来就应该学文科。走回头路，这又不丢人。管他别人怎么想呢？不要有心理负担。再说一个学期功课也落不下多少，自己抓紧进度学，你只要考上大学，只要考上名牌大学，那就是好样的！

夏岩的心被说活了，头脑里仿佛拨云见日。他想：我就是为了自己而学习，我再不要和别人比拼怄气，我就是为了考好大学而努力。

宿命，不管你信不信，他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