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灾

转角处往下走三个台阶,靠天井的窗户边,绿色的光条盘踞成团。

下方的楼梯上,零碎绿光散落,正缓慢的蠕动着,试图聚集。

看到这样的情形,于是不由自主捧起窗户边的绿色光条,放置在楼梯上。

它如同流水一样,从上往下,一路吸收散落四处的绿色光芒。

渐渐,前后分辨,出现了头和尾巴。身上的光消失了,翠绿色的鳞片在黑暗里游动。

它依旧如同流水,向低处去。

五十五个台阶和三个转角之后,终于流到了地面上,消失在一片黯淡的草丛中。拨开草丛,还可以看到父亲年轻时铺就的大理石地板,却没有泥土。

草根扎在大理石纹理中。

通往前厅和天井的两扇门都被暗绿色所掩盖,所包容。

没有风,草丛却左右摇摆,不断拍打墙壁和木门。

黑影团团,在眼角处溜过。

细碎的脚步声在脚边响起,我感受到无数细小的脚爪触碰到脚趾,激起阵阵的寒意,后颈处的皮抽紧了,拉扯的生疼。

从床上爬起,不停甩动着脚掌,然而那些细小的爪子似乎还在踏过,拍打脚趾。

四周一片黑暗,月光和夜风入户,伴着蛙鸣。

梦醒了。

1

大门早就该换了,只因还没有坏透,所以没有人去理会。

钥匙向左转动了四下,往右转动五下,锁终于被打开。

搞得像是保险箱似的,即便是懒得换门,至少把门锁修一修也好啊。我心里埋怨着,但是如果要修锁的话,父亲肯定会干脆把大门整个都换了。

其实乡下的房子,门不关也没什么关系。有好几回,大门忘了锁上,也无事。

胡思乱想着,推开大门,将电动车推进大门内,我开了灯。

邻居家传来麻将碰撞的声响,和着鼎沸人声,似乎也有父母的笑骂。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11:21。

“已经是半夜了啊。”我喃喃,细碎的声音在家里流荡了一会儿,消散了。

关掉电动车的电源,插上充电器,听着充电器蚊子似的运作声,走向天井。

乡下的房子很大,没有什么规划。底楼是父亲那个时候的样子,前面是大厅,中间是天井,后面是厨房和卫生间;二楼造的晚一些,也因为是在底楼的基础上建造,所以面积不大,除了父母的卧室,边上还配有卫生间;而三楼,我的卧室门前,只有一扇通往后楼屋顶的木门,年代久远,布满灰尘裂纹。

走过楼梯时,我换了双拖鞋,将脱下的袜子扔到鞋柜边上。

关上灯,那双褐色的袜子成了一团黑。

天井里的餐桌上空无一物,水杯和热水瓶不知道被妈妈放到哪里去了。餐桌旁的冰箱里,只有晚饭的剩菜。

我不渴也不饿,只是想往嘴里塞点东西。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也无所谓。

坐在餐桌前,我拍打着桌面,环顾四周。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好做,只是刚刚将女友送回家中之后,身体有些疲惫,脑子还兴奋着。

不过这个女孩也不会存在太久吧。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在大脑里徘徊。我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在抽水泵“嗡嗡”的运转声中洗了脸。

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该洗脸刷牙,回房间睡觉了。

穿过通往洗手间的门,我听到有人在头顶走过,那是一个拖着一条腿,轻手轻脚的行走的人。

我拎起门边的火钳,往脚步声发出的地方看去。

什么也没有了,上方静默,天花板布满裂缝和摇摇欲坠的石灰。

一团黑影从洗手间里窜了出来,快速的通过我的脚边,冲进水池下方的洞口,钻了进去。

我的脑子来不及反应,挥出的火钳击中了地面,扬起了一层尘土。细长的尾巴在排水管道口摇晃了几下,消失了,触须碰到的脚传来阵阵的恶寒。

我咒骂了几句,手中仍紧握着火钳,向厕所走去。

火钳伸进厕所里,在厕所墙壁上拍打了几下,“当当”,金属沉重的声音回荡开来,没有老鼠奔跑出来。

据说金属击打的声音可以吓跑狼,不过不知道真假。我知道这种沉闷的击打声可以吓走老鼠和猫。说不定老鼠、猫和狼一样,对于人类都怀着不好的念头,一直防备人类对它们报复。

厕所是爸爸十多年前开始建造的,水泥砌成的洗手池,抽水马桶旁边是巨大的圆形浴池,锈迹斑斑的浴缸里都是烟灰。

厨房和厕所上面加盖另一处房间,本是预备着我结婚时用的,十几年前有这些也就够了,谁会想到这一切都没有了用处呢。

多年前乡下流行的铁质浴缸也成了一个巨大的烟灰缸。

洗手池上方没有镜子,只有毛巾架。

爸爸做这个房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水池的上方放一面镜子,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觉得奇怪,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令人不快的小事情。

我将火钳放到门边,打开厕所的灯。

洗手池边上放置着一模一样的杯子和牙刷,干瘪的牙膏和湿漉漉的毛巾。

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放置,所有的东西都是湿的。

我一直让妈妈买不同颜色的牙刷和杯子,不过她从来没有改变过。

杯子里放满了水,牙膏挤在牙刷上。

厕所门外传来悉悉索索声,我已经习惯了。

从来不养猫狗,所以才会有老鼠在家里跑来跑去。

不过如果养了猫,我的早餐鸡蛋一定会被奶奶扔给猫吃,虽然我说过了几次,但是相邻姑姑家的猫依旧吃着我的早餐。

柔软的牙刷依旧能刺痛我的牙龈,不过一切都习惯了。

“哐当!”

2

乡下地方从来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即便大家都住在各自的房子里,想要将自己的事情藏着掖着。

但是有什么用呢?这些用砖头砌成的房子,被铺盖上一层层的水泥和瓦片,可以遮风挡雨,却不能掩盖住声音。

通宵麻将的吵闹,电视节目的叽喳,偶尔还有中年妇女歪七扭八的音调。

低声细语最为沉闷,落入别人的耳朵,引来猜测。

在看不到的黑暗里,这个村庄成为一体,所有人的生活都交叉着,没有阻隔。

那大概是个盆子,落在了地上,边沿跳动着画出交杂的圈。

是左边大伯的房子里,或者是右边姑姑的房子里。在这里住的久了,便明白,靠声音无法辨明方向。

我只是停顿了一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一眼。

盆沿敲击的声音“嗡嗡”,只有几秒钟,便沉寂了。

姑姑家在通宵麻将,也为这声音停顿了几秒。

那些人正在等待着深夜里发生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可是没有。

或许只是放在水池边的洗脸盆被夜晚的风吹落。

身后传来脚爪摩擦瓷砖的声音,我回过头,“烟灰缸”的边缘上趴伏着半个手掌大小的老鼠。

它看了我一眼,猛地冲向我。

我只来得及向后推,杯子里的水撒出了一半,弄湿了脚。

它调转着方向,沿着边缘冲到了门口,跃入门外。

我回过神,已看不见它了。仿佛这里才是它的家,永远知道如何绕开移动的麻烦人类。

或许相连的墙壁早就被老鼠挖通了,成了它们的窝。

在老鼠的眼里细窄宽阔的墙壁才是真正的房子,至于四面墙壁围出的空白就如同天井一样。它们躲避我们,就像我们躲避猛兽一样。

“不过,要是老鼠也能有抽水马桶的话就好了。”我看着细细的洒落在水池下角落里的黑色屎粒,感觉毛巾都有一股子尘土味。

它们总是将这种令人不快的尘土味道布满经过的地方。

或许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已经一层层洒满了屎粒。

我用水冲洗了洗脸的毛巾,直到感觉不到那股味道。

或许刚刚那只盆子根本就是被老鼠碰落的。

老鼠早就布满了所有的墙壁,它们密密麻麻的挤在墙壁中,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用再惧怕墙壁之外的庞然大物。然而他们依然拥着在一起,将挤落在外面的同伴赶出去,吞噬着被挤死的兄弟姐妹的肉体,靠着这个衣食无忧,也忽略了从外面幸存回来的同伴叫唤声。

无数双细长的黑色眼睛紧紧的贴着红色砖墙的一侧,一边被墙外的声音所恐吓,一边期待着自己身边的同伴被挤压出的鲜血和肉。

或许在边缘处,那些从外面逃回的老鼠仍试图钻进去,试图将一些同伴拉出去。但是都是徒劳,已经太拥挤了,灰色的毛尾因为摩擦脱落,而鲜红色的肉皮则只能缓慢的挪动。

何况还有猫呢,将这一切当成是自动喂食机,抓住边缘的老鼠,等待着从中被挤落得仿佛刚出生的老鼠。真是美味无比啊,猫只需静静的守候就可以了,再也不需要人造的猫粮和残羹。

这里的野猫的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肥壮了。

我已经走回到厨房的门口,禁不住拿起火钳,轻轻的敲打起瓷砖覆盖着的墙壁。

“梆梆”,接着便是寂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它们大概是平声静气的注意着,嘴咬着身边同伴的肉,将这些敲击声当作不存在的东西。

如果,如果趴在墙壁上,将耳朵贴着,让耳洞靠近它们,或许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

“真是够了。”我放下了火钳,“今天已经够累了,就不要再胡思乱想,还是赶紧上床睡觉吧。”如果再这样下去,就算是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睡。

我走到水池旁边,冲洗了自己的脚和脸,然后向楼梯走去。

现在大概是凌晨十二点了,如果能在十二点半之前入睡,那么离上班还有七八个小时。

希望可以马上躺在床上,沾到枕头就睡着。

我实在是太累了,即便用冷水洗过脸之后还是没什么精神。

将楼下的灯全数关上之后,我走向二楼。

3

人趴伏在楼梯的扶手上,在黑暗里缓慢的向上爬,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头向后转动,却又停了下来。

他依旧向上攀爬,动作缓慢而颤抖,随时都能掉下来。

“谁?”我迅速的打开了灯,手在周边摸索着可以护身的东西。

灯光照耀下,那里什么都没有。

有股子焦味在空气中蔓延着,似乎是肉,又似乎只是纸。

光不但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别的什么。

我握着拳头,绕着楼梯,寻找焦味的来源。

木制的楼梯扶手光滑如镜面,我看到自己眼睛停止在那里,而眼皮和脸颊上的肉不停的抖动。那双眼睛空洞洞的,反射着灯光。

楼梯下的鞋柜被塞的满满当当,一团一团的袜子在鞋柜柜脚边的纸盒里缩着。我换下的那双鞋发出汗臭味,在矮凳的边缘左右各一只的摆放着。鞋柜的后面则是零乱破旧的农具,早已锈迹斑斑,没有了用处。除此之外,我从小学到初中的课本都从原本放置的纸箱子里倾倒出来,边沿有啃咬的痕迹。

我转头看向后面的厨房,那里也什么都没有。焦味并不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然而我也不敢确定,某种发东西烧焦了,等我想要找出来的时候,这股子令人厌恶的气味也早就消失了。

走到厨房里,重新拿起火钳。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要狠狠的打上一棍。

就像上回中午午睡时遇到的鬼压身的状态,我也握紧了拳头,向着看不见的东西挥动。

没什么可怕的,我可是……我啊。

我没有关上灯,在开关前犹豫了。这都是什么啊?我会相信这个?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事情。

那里什么都不会有,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放下了火钳,走上了楼梯。我的房间在三楼,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

这里是我的家啊,是爸爸一砖一瓦造出来的,而在这之前不过是乡下的农地。

经过父母的房间,紧闭的房门内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还有爸爸的呼噜声。

我抬头看向三楼的房间门,右手关上了二层楼梯的灯光。

只要看不到,有些事情就不算发生。

缓慢的走向房间,耳边还传来呼噜和电视节目的声响,墙壁的另一边麻将激烈的碰撞着,抽烟的啧啧声。楼外的蛙鸣也渐渐响亮,伴着天空中飞机飞过的呜呜声响。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只要我躺倒在床上,那么离天亮的上班时间就还有六七个小时可以休息,那就够了,足够了。

灯光一层层的打开,又一层层的消散,我走回到光亮的房间里,将所有的事情都关在门外。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回过头,透过红砖,透过密密麻麻挤压的老鼠的眼睛,看到那个人攀附着楼梯扶手向上,他低着头,头紧紧的贴着木制的扶手。

我跌坐在地上,眼皮不停的跳动,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句话来。

所有的幻觉都是真的。

在头脑里不停乱窜的东西都是真的,一直都存在在那里,等待被人发现。

那些拥挤着的老鼠眼神空洞,黑色的眼珠不停转动,发散的视线在我的脸上乱窜。我回过头想不去看,四面的墙壁却都已经如同透明的玻璃一样,和我的想象一样,拥挤着红色的老鼠的躯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没有看到什么洞口,也没有看到挤落出来的老鼠,那些边缘处的老鼠被缓慢而坚定的挤压向墙壁。

我的手边没有武器,只能看着扶手上的人不停的向上攀爬,伴随肉和纸被燃烧的焦味。

“爸!”我朝着楼下大喊,“妈!姑姑!伯伯!”

我冲出房门,打开了楼梯灯。

扶手上没有人,雪白的墙壁上只是年久的裂纹,躯体细小而扁平的蜘蛛被我的叫喊惊吓,钻进了墙壁间的缝隙。

往下走三个阶梯,从靠着天井的窗户看,后排建在厨房上的房间在一片黑暗里,直直矗立着人,细长的手脚和身体上按着圆形的脑袋。

我奔向二楼父母的房间,一路上打开所有的灯。冲进父母的房间里,身后似乎还有开光拨动的“啪嗒”。

4

“爸。”

父母的房间在微弱的日光灯照射下,一片惨白。床套和被子整齐的摆列在床上,电视机安静的待在离床不远处,没有启动。原本老旧的书桌上放置着妈妈的电脑,音响和主机都盖着遮尘布,没有灰尘。

我来回的走动,打开阳台的灯,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

暗绿色为主的洗手间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玻璃制的水池里没有一点水渍,浴缸里水流干后留下黑色的污渍,脸盆则覆盖在抽水马桶旁。

我走到阳台上,打开了窗户,左右的张望。

联排的房子没有灯光,看不到人影。

整个村子都睡着了,没有声音,除了我来回不停的脚步声,回荡在房子里。

左手不停拍打墙壁,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都是我的幻觉,父母也正好在今天加班,不在家。我只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房门紧紧锁上,用凳子或是沙发抵住,安静的等待天亮。我不需要打什么电话,不然隔天就会传出关于我疯了的事情。

我回过头,关上了阳台灯。然而房间和楼梯走廊的灯我不会关上,我要在灯光中度过。

不管那些是什么,是我脑子中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都不会存在于光明里。

灯光忽明忽暗,房间里还是白炽灯,楼梯走廊早已换成了环保节能灯。所有的东西都在更新换代,在不知不觉中。

我的脚还有点软,大概是因为今天太累了。

虽然不停的对自己说窗户外面什么也没有,我却还是低着头,盯着木质的楼梯,让眼睛寻着木头的纹理。

偶尔也有跌落的虫子,在楼梯上安静趴伏,一点都感觉不到我的脚即将踩下。它们实在太过渺小,甚至没有留下痕迹,就这样和我的拖鞋底融为了一体。

父母下班回来或许会恼怒家中没有关灯,但是如果楼下能传来爸爸或是妈妈的声音,我也能感到安心。

走回到房门前,我依旧期待着楼下能够传来父母的叫骂声,但是没有。

身后传来细爪拍打木制地的声响,悉悉索索,“啪嗒啪嗒”。

我没有回头,反而闭上了眼睛,摸索着房门的把手,眼前是朦胧的黑,黑暗上覆盖了一层光亮的薄莎。

房间还是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然而我依旧不敢睁开眼睛。

只要眼睛没有看到,就不存在。不存在不可思议之事,也不存在危险。

反正是要睡觉的,就算此刻睁开眼睛也没有任何用处,我只需要躺在床上。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等到天亮再说,再去思考对策。

蛙叫,蝉鸣,“呱呱”“嗡嗡”夹缠在一起,透过墙壁,回荡在我耳中。我想象着自己即将走到田地中间的卧床上,在一堆青蛙和蝉中入梦。想象着自己的脚踏过泥泞的田地,在菜苗和杂草的轻抚下,走向自己的床铺。

眼角的边缘,那盏路灯光照亮着小小的十字路口,十根电线在路灯光下穿过。路灯不远处的垃圾箱敞开着,破布、残羹、碎纸、鸡蛋壳零落的堆成一团,缓缓地滑落旁边的水池。

我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向路灯,等反应过来,已经身在路灯光下。

田地和中间的床变得遥远,脱离的视线。

这个小小的十字路口不过是两条稍微宽敞一些的柏油路产生的,西边是田地,东边各有两个池塘,一个出生时便是死水,一个被杀死后又想抢救回来,不过也是苟延残喘。

池塘中的一切都是臭的。

无数次的倾倒垃圾,无数次的淹死老鼠和猫,而身后的田地里,我年幼时砸死的蛇依旧堆积在横沟里。

我回过头,看着无数的扭曲的蛇躯爬上了我的床,没有头也没有眼睛,就这样一条条的树立起来,向我不停的摇动着。

是了,如果我不曾打死那些蛇,它们就会有这些子孙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布满田地。

后背的汗毛颤动着,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原因。

那两个池塘里也布满了老鼠和猫的尸体。

“那么?我就不该弄死你们?”我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在颤抖,而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什么道理?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惭愧什么?

“那,么,如,果,我,们,也,能。”

我回过头,看着那个巨大的身影从水池旁的垃圾箱里缓慢的走出,他的身上还在不停的细碎的剥落。

潮湿的恶臭随着他一步一步的窜过来,钻进灯光下。

他的脑袋不够牢固,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路灯光先照亮了他湿漉漉的毛发和不断摇晃着的尾巴。

紧接着,灯光蔓延至他的全身。

粗大的和细瘦的尾巴,眯缝着的和睁大了的眼睛,坚硬和脆弱的肉爪,在被恶臭池水浸湿的毛发中,缠绕在一起。

破碎的肉体组成的头部里嘴巴的位置,鼻子拱进牙齿里,撕开才能发出声音。

没有思考,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右手握成了拳,挥动的前端触碰到了无数的尾巴,就好像击打在一块浸湿的地毯上。

我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四散开来,将池水搅和成的肉汁铺散向房间里,砸落来床上不断冲过来的细长躯体。

转身冲出了房间,将房门紧紧的关上。

房间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起初只是细雨似的拍打着房门,几秒钟之后,暴雨似的降临,木制的房门颤动起来。

我抵住了房门,右手抓紧把手,左手撑在门框上,全身都紧紧贴在门上。

一些细小的躯干钻过了门缝,缠绕上小腿,高高拱起的前端向后收缩一下,紧接着猛地向前冲击。

幸好它们没有头,没有牙齿,没有眼睛。

我甩动着双腿,将这些“蚯蚓”摔向墙壁和地板。有些一下子瘫软了的,沿着墙壁往下滑落,前端搭在后端上,不动了;另一些则摇摇晃晃的拱起,歪七扭八的继续滑行过来。

门的另一边忽的安静下来,颤动仍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最终静止了。

走廊的灯光一就如同往常一样,外面的蛙叫蝉鸣越发的响亮。走廊的墙壁上滴落着深色,不知是河水还是蛇血,却同样泛着恶臭。通往楼下的楼梯在灯光下,泛着木头的光泽。我的脚上和小腿一样,它们仍然试图缠绕、攻击,而我的正面紧贴着房门,用力抵住。一切都安静了,房门的另一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想要往楼下跑去,抛开这个房子,跑到大街上,大声呼救。就算明天被关进医院,也好过呆在这里。身体依旧紧绷着,紧贴着房门,颤抖着。

“我,们,也,能,和,人,一,样,呢。”

说完这句话,房间里的“人”并没有攻击房门。它转动把手,所用的力气也并不重,转动了几下后就停止了。

“咚咚。”它敲了敲门,如同上门的推销员一样,迟疑了片刻,又敲了几下。

握紧门把的右手向后收缩,仍是紧握着的样子。我向后退开,盯着房门缓缓地打开。

5

三楼的房间总是迎来最初的冬寒暑热,木制的天花板虽然阻挡了漏雨,却也将其积存成污水。

房间的正中央放置了床,被两张书桌和五个书柜围着,离房门旁边的沙发只有几步路。

除了床以外,所有的东西都靠着墙壁摆设,承受河水的恶臭和零落的腐肉。

它没有走出来,走到房间的边界之后便静静的站着,手依旧放在门把上,手掌上一簇簇尾巴缠绕,周身的尾巴和蛇躯不停摇动,在墙壁、门框、地板上留下黑色的汁液。零落错开的一只只眼睛和耳朵前后左右的转动着,这让它既是只是站在那里也好像在走动一样。

我跳起来,后背“咚”的撞开通往后楼房顶的门,夜风吹散开它的毛发,露出底下不停游动着的鲜红的肉。

它抖动了一下,转身走向放置在房间左边角落里的衣柜。

我转头奔下楼,听到它打开衣柜门,咕哝着挑拣衣服。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我肯定是疯了。我宁愿被所有的熟人嘲笑,花光积蓄,也要摆脱这种幻觉。

即便一步跨过四层楼梯,仿佛是在向下坠落,下楼的时间也如同过了一年。

最后的几节我收不住速度,滑落着跌倒在草丛里,鼻梁撞击在大理石地板上。

隔着衣服感受草丛的摩擦,灯光下,眼前一片摇曳的翠绿。灯光只能照射到草丛上,草根扎在大理石纹理中,不停的向下蔓延着。

冰冷,干燥,没有一丝风的草丛底部,散发出干净的清香。

我站起来,打开了所有的灯。

前门大厅,天井,紧接着是后面的厨房和卫生间。

八仙桌,餐椅,炉灶,水池,浮在一片翠绿色的青草丛中。

我曾经见过这样的情景,在梦里。

“我真的是疯了。”我矗立在天井中,看着膝盖边的青草丛,“但是为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或是遇到了什么?”除非要接受非现实的理由,否则我就只能是一个疯子。不过就算承认了灵异,承认了自己遇到不平常的东西,在别人的眼里,我依旧是一个疯子。

可是为什么?

如果是荒郊野外或是陈年老宅,又或者是无主的田地等等,或许可以想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我的家不会是这种地方,这个村子在二十多年前还只是普通的田地,爸爸花了许多年才造好了房子。

那么是我的缘故?我不停的问着自己,回忆着记忆中的生活。

平淡,苦闷,繁琐,无趣,但如果仅仅是这些无聊的平凡生活就能把我逼疯,在半夜中产生这样的幻觉吗?人不会这么脆弱,我也不会这么敏感。

比楼上的它和眼前这片从大理石纹理中钻出的草更让人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更不知道原因。

我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噩梦吗?此刻的我其实已经躺在了床上,尽管所有的东西看上去摸上去都如此的真实,但是在梦里啊,哪里能辨明真假呢。

意识到在做梦,那么离醒过来也不远了。

也许下一刻就能摆脱眼前的一切,床边明媚的阳光照射在干枯的花朵上,外面传来小孩的打闹声,远处的工厂开始发出机器的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妈妈会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爸爸则大声抱怨着烧糊的粥。

精神松弛下来,鼻子疼痛起来,双腿酸胀,膝盖和手都阵阵刺痛。

青草拍打小腿,几只老鼠在草丛中不停的奔跑,向着厨房旁边的卫生间。

“嗙”“咯吱”

它正在下楼,速度缓慢,脚步沉重的压在木制地板上。

我走进了厨房,却不知道要拿什么,菜刀吗?烧火棍?随手拿起火钳,我离开了厨房,走向大门。

火钳撞击着身后的地面和墙壁,金属的敲击声回荡在四周,在夜晚的安静中传播。

它似乎被这个声音吓到了,也是,不管它现在是什么,终究是由死老鼠和死猫组成,还是本能的害怕金属。之所以没有散架,也不过是那些无头蛇躯勉力支撑着吧。

我是个活人啊,每天吞噬成堆成堆烧熟的死肉,我为什么会害怕一堆活动着的死肉呢。

想到这里,我不由用手里的火钳不断敲击着地面和墙壁,发出更大的声音。

草丛被火钳不停的拍打,渐渐压低了身躯,成了一条路。灯光下,那些老鼠不停的奔向后面的卫生间。妈妈放置在楼梯底下的老鼠粘上尽是些草屑,旁边不远处的抓鼠笼早已闭合上了,里面几只老鼠认命似的趴伏着,爪子放在诱惑的红烧肉上,却看也不看,黑色的眼睛盯着青草。粉末状的毒鼠药散落在草丛中,更像是尘土。

大门外布满着及膝的草丛,被白日里的阳光照晒过后,恹恹的泛着枯黄色。远处那座小山坡被房屋遮挡,只露出山头,绵延的山头上那些不甚高大的树木在月色下也如同粗壮的草丛。整个大地都被覆盖在杂草中,被青绿色、枯黄色所掩盖。

大门旁的角落里聚集着几只野猫野狗,它们趴伏在一个个洞口前,张大着嘴巴,伸直着前爪,不停的撕咬、拨动。

我走上前,用火钳敲打几只野猫的头。

它们没有反应,好像是肉做的雕像,在关节处装了机关,重复规定的动作。当几只伸出了爪子时,另外的几只正将肉团似的东西拍拉至脚边,低垂头啃咬,将周围的草丛染成深黑色。不时地从不知何处蹿出的野猫野狗,试图抢占墙角,被赶走,被撕成碎块,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我不由的用力敲打野猫,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任何声音。

火钳敲打的地方好像是软绵无力的肉球包裹着石头。

“啊啊。”我喊了几声确定自己没有耳聋,顺便又敲打了墙壁,却没有响声。将火钳凑近了眼睛,弯曲的铁杆上坑坑洼洼,几根细毛顺着杆身向下滑落。

我怔了,依旧将火钳敲打墙壁和野猫野狗的脑袋。

不管如何的用力,都没有声音。明明感受到了火钳因敲击而产生的震动,用力握紧的手因摩擦变得灼热刺痛,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墙壁被敲落了水泥,露出红色砖石,沾染许多猫毛。

“砰!”

我停止了敲打,转动着眼珠,在墙和肉塑间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接着我意识到那不是火钳发出的声音,也不是墙壁和猫狗。

大门内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大理石上。

灯光下,被压伏的草丛包裹着无数的躯体,死鼠和死猫都无法动弹,而那些无头的蛇躯歪扭着身躯。

它还剩下篮球般大小的躯体聚集在一起,左右滚动着试图重新凝聚。原本早已没有生气的那些死尸,一旦重新被滚压着碾进它,又开始张大爪子和牙齿,发出刺耳的叫声。

脚边的几只野猫率先冲了过去,扑向了它。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刺进无头蛇躯,撕开所有正在扭动的尾巴和头颅。

门外的草丛突然震动起来,我回过头,看着数十只野猫野狗沉默着冲过脚边,扑向门内的大餐。

那些原本被赶走的野猫和野狗,对墙壁上的洞口看也不看,只顾着捡食大厅里地上的残渣。

“帮,帮,我。”它来回的扭动,试图甩落身上的野猫野狗,但是扑上来的越来越多,“帮,帮,我。”

无数的野猫野狗不停的冲进来,无声的撕咬拉扯,吞噬。

几只瘦小的在它身躯上挖出了洞,钻进了层层叠叠的死尸中,不断被撕咬,也不断撕咬着。

“铛铛~”我伸进了火钳,敲击大门。

它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我,睁大的漆黑眼珠中没有我的身影。

有几只转动了身子,朝向了我。我觉得它们会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扑在我的身上,爪子和牙齿刺进我的肉里。

门外有更多的猫狗冲了进来,无声的撞击和撕抢着。朝向门外的野猫野狗被撞到在地上,被无数只脚爪踩踏。

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身躯早已被撕碎,被争抢,被吞食。

无数的野猫仍然在冲向这里,数量越来越多。

先来的被后来的踩踏,挤压,撕扯。

原本被放弃的墙壁上的洞口,也挤满了无数只猫和狗,它们不再只是静静的等待,而是伸进了爪子和鼻子,拱开碎砖和水泥,扩大着洞口。

我的裤脚早已被撞击扯碎,流出的血令四周的猫狗兴奋的扑过来。我用火钳击打开扑来的猫狗,冲进了家里,踏在猫狗铺就的地面上,冲向了楼梯。那些被压在底下的向上伸出来锋利的爪牙,不知方向的挥动着,撕扯触碰到的一切。如同陷在沼泽中,最后无力的瘫软,被后来的撕扯开。一些异常凶猛的,虽然爪牙仍奋力撕扯挥动,却渐渐被压往底下,沉没在猫和狗组成的海洋中。

已经用力奔跑了,下半身依旧不时地被爪子和牙勾到,不得不用力的甩开。

大腿上翻开的皮肉漫出血迹,沾染在裤子上。鞋底横七竖八的镶进几只断爪和残牙,刺穿了脚底。

直到跑上了二楼,我靠着扶手才没有瘫软在地。

不断涌进来的野猫野狗一边撕咬身下的同伴,一边被后来者堆压。它们刹不住脚,不断的涌入,冲撞家中的一切。电动车倾倒向右边,压在一堆肉体上,流出的血和肉吸引更多的嘴巴,从缝隙中拉扯出一切。

肉体与木头、砖石、金属的摩擦声,撕咬肉块的刺耳声,低沉压抑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了。

然而没有一张嘴发出叫声,所有在动的生物都沉默着,包括我。

它们如同河水一样在不断的蔓延上来,为了不至于淹死在这样一条河里,我只有不停的向上走。

楼梯上还有它的粘稠的脚印,脚步宽大,一步一楼梯的向下。

房间里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能够忽略恶臭和水迹,甚至比往常的整齐干净。原本以为会凌乱的衣柜,也整理了一番,只是潮湿了许多。

通往后楼屋顶的门敞开着,破旧的门板上覆盖着一层有一层的尘土,连接后楼的同道铺着黑色的柏油。

水渍和碎裂的砖石,挤在屋顶和通道间的太阳能热水器,穿过废弃玻璃的电线,遮挡天井的钢化玻璃透出楼下的光。除了家中亮着的灯光,相邻的房子里黑黝黝,没有人的气息。

站在屋顶上,向四周望去,世界被遥远处一排排路灯光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圆。房屋、工厂、农田在路灯光的边沿显现着一小块,仿佛只有这一小块才是存在的。

身下的瓦片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压碎。

“有人吗?”我大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本应该打电话,但是我怕,如果电话里也没有回应呢?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可以期待天亮之后被别人发现异常,如果没有别人呢?

拥挤的“河流”已经蔓延上来了,借着天井传来的灯光,我看着它们充塞楼梯和过道。死尸被不断向门外推挤而出,纠缠在一起的东西早已辨别不出原来是什么了。

过了没多久,遮盖天井的钢化玻璃被压碎,肉体跌落下去发出“砰砰”声。

我向右走过四个屋顶,走到了边缘,房子旁边的路灯上挂着被挤落得死尸,其中还有一些尚能动弹,但是越是挣扎,掉的越快。反而是那些一动不动的尸体随着夜风不停的摇晃,缠绕在路灯柱上。

房子后相连的桃树地在黑暗里显现着模糊的轮廓,黑色的田地上到处是扭曲的树枝和破碎的瓦片,一堆堆垃圾焚烧后的残渣填满了沟渠。

隔了一整块的桃树田,正对着我的那座房子是妈妈朋友的家,她是个总是笑着的阿姨,总是不停的说话,我从没有听清过她的话。她家的隔壁据说和爸爸是亲戚,不过过节的时候并没有来往,即使不过就隔了一块桃树田。隔着马路的右边那四五家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偶尔相遇时会打招呼,据说是我小学时的同学。

那排房子里没有灯光,没有人。

我几次想大声的呼喊,但是声音到了喉咙里便再也上不来了,化成“咕咕”的鸡叫。

巨大无声的“河流”仍然涌动着,在房屋的边缘形成了“瀑布”。

静静的坐在屋顶上,回头看向“河流”的源头,在灯光中,无数只空洞的眼睛朝着我。

灯光黯淡的闪烁,灭了。

6

消失了,所有的一切。

滑落屋顶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撞击瓦片,“噼里啪啦”。

后背触碰到一片柔软,之后便是僵硬冰冷的铁。头骨撞击之后,里面的脑袋来回的颤动,发出“嗡嗡”声。关节、后脚跟颤动着疼痛,仿佛骨头要穿透皮肉而出。然而想象中的爪子和牙齿并没有袭来,我渐渐的恢复意识,隔着衣服感受到身下一整块的柏油。

如果不是在路灯光下还悬挂着死尸,我甚至开始庆幸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那几只死猫的尸体,仍在灯柱上左右摇摆,缠绕路灯柱的尾巴慢慢的向下滑落,落在灯光下堆积着的野猫野狗上,被撕扯的破碎死尸上被风吹起毛发。

我顺着相连的走道回到了家里,房间的门被压碎在地板上,尖利的碎片树立,随着脚步倒落。一块被压裂的木制地板在楼梯上摇摇欲坠,墙壁上镶嵌了许多细小的碎木,原本链接在一起的楼梯扶手或是掉落在下一层的楼梯上,或是消失不见,只留下短短的木桩。

鞋子里潮湿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汗水,将原本坚硬的鞋底都浸湿变软了,木屑刺透了鞋底,随着脚步慢慢刺进皮肤。

小心翼翼的走下转角处的三个台阶,靠着天井的窗户边,绿色的光条盘踞成团。

我双手捧起它,轻轻的放在地面上,它如同流水一样向下流动,沿途吸收那些零碎的绿色光点。

渐渐,可以辨别出头和尾,渐渐,出现了鳞片。

和梦中的一样,只是我现在疲惫酸痛,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只能看到模糊的场景。

楼下的青草伏在大理石地板上,如同绿色的地毯。

它滑落在青草上,盘起,拱起头颅看向我。

走到它身边的时候,它游动着,滑向厨房。

碎玻璃渣散落在天井中,铺满了餐桌和水池,过道墙壁上的水泥被压碎,跌落在地板上。淡黄色洗脸布挂在倾倒一侧的冰箱上,靠近生锈的冰箱底部。遮挡抽水泵的木板上下弯曲,露出一截水管,抽水泵的插头悬挂在一滩水里,拖着长短不一的几根电线。

它无视障碍,划过同道,停留在厨房后边厕所门前,转动头看着身后紧跟着的我。仿佛是叹了口气,它流进了厕所内。

起初,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因为没有光,眼前的景象只是模糊的轮廓。

黑暗里不停传来工厂的机器声音,那像是痛苦的人类发出的叫声,不过是金属摩擦变形的噪声,远远的传来。

光从身后流了进来,照射在几步路之外。

巨大的细长的骨架上还吊挂着肉条,绿色的鳞片卧在骨头下面,沾染了一层灰。骨架向着黑暗处不停的伸展蔓延,看不到头和尾。地面覆盖细沙、石块,不停有沙土被风吹起,伴随着落下的石块。

我不知所措的站着,身后的光刺透着衣服,灼烧皮肤。

温度越来越热了,仿佛有个太阳在不断靠近。

一边躲避不时落下的石块,一边跑进阴凉的黑暗里,原本潮湿的衣服鞋袜紧贴皮肤,身体变得干燥粘稠。

黑暗并没有想象中深远,一踏进便走到了尽头。

挡住我的墙壁温热的跳动着,传来沉重的摩擦声,还有河水流动的声音。

巨大的黑色石块离头顶不远的地方滚落下来,擦过鼻尖,滚到了骨架前的光芒中。它抖动了几下,反转起来,尾巴打在了墙壁上,扬起阵阵尘土。它来回走了几步,左右摇摆着鼻子和爪,向着另一面冲去,被弹回。黑色的眼珠还不适应光线,始终没有朝光源的地方看去。它来回的转动,又安静的趴伏,低垂着头朝外,尾巴轻轻拍打身后的骨架。

“哐当~”从上方沿着墙壁传来,随后,光灭了。

它冲了出去。

我一只手扶着黑暗尽头的肉体墙壁,全身紧绷着走回到洞口,向外面张望。

果然还是在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化,只是在黑暗中变得若有似无。

近乎本能的,手一离开扶着的肉墙,双脚就快速的摆动起来,向外面冲了出去。

7

爸爸依旧抱着心爱的竖笛,只剩白骨的双手交叉垂落在腰上,空洞的右眼流出浓稠的液体,经过干瘪的脸,在扭曲成十字的双腿间积成一滩。身后熏黑的墙砖被荒草覆盖,隐隐显露着拥挤在一起的老鼠,即便是大火过后的现在,它们依旧害怕着拥挤成一团。

房子已经坍塌了一半,通往后面厨房的过道早已不存在了,门却仍树立着,焦黑的木制门框倾倒在一边。

楼梯的木制地板几乎都不在了,底下的水泥破碎,几根钢筋架住了妈妈的一只脚,她的脚掌向着上方,微微扭曲。烧黑的身体趴伏在一截扶手上,脸埋在地下,被剩余的焦黑头发遮住了。

隔着断裂的墙壁,姑姑家的自动麻将桌面在桌脚处断成两截。

我坐在爸爸身边,压在不停扭动的老鼠群上,低着头。

它终于还是来了,一个不停滚动的肉球,周身布满了尾巴。

“如,果,这”

“可以啊。”我不由的笑了出来,“我帮你做个窝吧,虽然没有剩下什么东西,不过我还有爸爸妈妈。”嘴唇轻轻拍打牙齿,眼皮在眼珠上来回的颤动着,“不嫌弃的话,就住在我旁边吧。”右手食指戳动身下的老鼠,“吃的东西还是有的。”

“那,站,起,来,吧。”

我站起来,走到它的身边,那些细长的尾巴抚摸我的脚踝。

它转动着,尾巴弯曲缠绕在爸爸的肚子上,向着头顶攀爬,触动垂挂的开关。

“啪嗒”走廊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随后,家回到了光明里。

我走出了大门,隔壁传来麻将碰撞声,还有父母的笑骂。

轻轻拍打着墙壁,几只老鼠颤抖着从洞中探出了头,随后一窝蜂的冲了出来,向着田里奔去。

听到声音的野猫们跑了过来,钻进了田里。

走到隔壁姑姑家里,爸爸妈妈坐在自动麻将桌前,和姑姑伯伯一起盯着桌面上的牌。另一桌则聚集着村上的几人,对着桌上的纸牌大声交谈。

“妈,我刚刚在楼梯那里看到家神了。”

“啊呀,那可不得了,明天得烧点元宝。”姑姑说着,转过头,“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爸爸看了看时间,11:30,“早点睡。”

“是什么样的蛇啊。”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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