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国庆节,逐步走出SARS阴影的中国经济也在逐步复苏。
温良恭在大陆投资的RUNSUN集团也逐步回归正常发展轨道。
按照预定的行程安排,温良恭着手处理内地企业堆积的事情。他想起严斯普夫妇俩一再邀约,仿佛看见那真诚期待的灼灼目光,又想着他俩如此与众不同,无半点“爱占便宜好摆架子”臭毛病,算是难得一见的清流吧!一想至此,持重老成的他在电话楚江开之后,也忍不住礼节性电话联系严斯普,权当告知行程。
“好啊!”严斯普大喜过望,忙道,“您几时方便,我俩去接您!”
“您太客气了!我刚回安达了!这两天正木匠摇墨斗,连轴转啊,实在腾不出时间,等有空时,再联系吧!”温良恭想着如果真的去拜访一个银监局区区部门老总,显得过于突兀,传言出去,也可能无事惹得一身骚。至于走访吴迪,更易落人口舌,毕竟自己连各地市分行行长登门拜访都回避三舍,也就淡然表示随缘处置。
严斯普夫妇可不这么认为!一想起在香港,人家一个堂堂董事长自始至终全程陪同,感恩回报之心与日俱增!机会难得,严斯普急忙电话楚江开,要他代为约请,“无论如何抽一时间,聚餐致谢。”
“温总啊,他们一回来就整日念叨着!”楚江开插科打诨道,“您再不给机会,我可要带他俩直接闯宫啦!”
“太客气啦,不就一场接待!况且我也刚好有空,借机放松一下。”温良恭正听取集团各主管工作汇报,三个厨房六只鸭手忙脚乱处理大小事务中,忙应付道,“这两天破事一大堆,要不明天我瞅空去你那坐坐,也顺道看看他俩。”
“那怎么行,哪里让老哥来看我们!”楚江开担心变数,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道:“要不明天白天您还忙您的去,明晚就给他俩个机会,小聚一聚。”
温良恭正焦头烂额着,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明天行程安排,讷讷未答。
楚江开紧拧一把:“老哥您就给个面子,兄弟也很久没见您,再怎么忙,明晚还是要吃点饭吧,那就干脆就一起吃吧!”
如此盛情,再推辞礼失则昏,倘若在酒店吃饭见面,倒也顺理成章,轻松自在,温良恭遂满口答允。
“那我就定聚春园,明天晚上6点半,我车子过去接您!”
“聚春园我很熟,你又不顺路,我还是自己过去啦。”温良恭急忙推辞,“就听您安排,明晚6点半聚春园见!”
第二天晚上6点多,楚江开和严斯普两人在门口聊天等候,远远见温良恭车来,两人赶忙跨步迎上,寒暄引入包厢。
包厢内,吴迪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菜已初点好,葡萄酒也掐点醒到位。
严斯普力邀温良恭坐主人位置,温良恭坚辞不受!楚江开刚要去抢买单位置,吴迪已一屁股坐下。三人一番谦让后还是由严斯普做东,温良恭做主客,楚江开做陪。
吴迪笑着问各位有没有啥忌口的,同时一脸恭谨,将菜单双手递向温良恭。
“不错啊,行长当的提溜啊,点菜还懂得征求意见!”楚江开一把抢接过菜单,快速打量一番,“啧啧,还点的有模有样的!”说罢,一边指点菜单上下比划着,一边揶揄作怪,颔首笑着:“红白黑黄绿,五色俱全,荤素搭配合理,有汤有肉有炒盘,不错、不错,看来这两年锻炼很有效果嘛!”
吴迪知道其意之所指,脸一红,作为农家女孩子,凡事都得自己摸爬滚打摸索前行,成长道路上东碰西撞一路钉子,鼻青脸肿还一箩筐笑话,较那些坐享其成的“二代”们不知要艰辛多少!
她知道楚江开揶揄的是哪件事!
那是她刚刚提任办公室副主任,第一天就陪同雷厉行走访区委领导,懵懂无知的竟只拿本半旧小本子屁颠屁颠跟了上去。雷厉行见了,半笑半批评说怎么还像个乡巴佬学生仔,当即命令马上买个公文包。自己赶紧屁颠屁颠跑到隔壁商店,挑了个黑色公文包,把钢笔、笔记本放在包内,尝试提着公文包走了两步,总觉得八寸脚穿七寸鞋,别扭的很!不好意思又要了个塑料袋,把公文包放在袋中,提着塑料袋才略觉舒坦。回来后又遭雷厉行一顿笑骂,扔掉塑料袋后直接提着公文包跟进区政府,紧张走了两步,人来人往竟无无一人注目,自然放松后也就渐成习惯,感觉原来不过如此!时间一久,倒觉得提着公文包,大大方方,更显规范,也更加饱满、自信!
吴迪同样忘不了,当天晚上宴请区领导,雷厉行带着她首次上酒桌,扭捏不安间自己连该坐哪个位置都无所知,完全是一脸懵相!
她刻骨铭心地记得张武昭,那个张天照远方兄弟,西江区政府副区长!老奸巨滑的很,一眼看出自己是个雏子,存心捉弄个气氛来。一开场张武昭便给自己斟洋酒,少不更事的自己眼睁睁看着区领导将皇家礼炮满满倒入自己眼前的大洋酒杯,畏首畏尾不敢动弹,还被傻傻地忽悠说“按照规则,喝酒就要按年龄为序,逐个通关拜码头”。自己是当晚唯一不满三十岁的小辈,就这样还没沾上半点油荤,吃上一口热菜,就被架上火炮,饿着肚子,满满大杯洋酒,先行通关,还是一人一杯,“我干您随意”!
现在想想,那是什么狗屁规则!
不外乎是一群人的权力、利益和智商较量!而自己出身草根,涉世未深,不懂也不敢推辞,只能服从而已!
若不是自己酒量尚可,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一下子装满整瓶皇家礼炮的红烧滋味至今仍记忆犹新!
万幸的事,那晚破天荒的气氛和雷厉行对自己的认识也因此意外飚达到顶点!也就是从那时起,自己懂得付出百倍努力,去察言观色,学习揣摩,包括每一个领导的言谈举止和礼仪技巧,懂得如何应付、打破、甚至制定合乎自己利益的规则!
因此,即使十分用心点菜之后,吴迪还是习惯性征求客人意见。
“不过!”楚江开突然眉头一皱,故作一惊一乍,斜眼瞥见吴迪紧张的一愣,笑嘻嘻指着菜单道,“温总不吃牛肉,要不换一道?!”
“不影响,不影响!”温良恭连连摆手,“你们吃你们的!我无所谓,不要管我!我吃其他就行!”
吴迪那肯马虎,赶忙招呼服务员去掉牛肉汤,应众人提议,置换成另一道汤品南日鲍鱼溜,并一边起身斟酒,一边招呼服务员抓紧上菜。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其实吃饭小事,天子重英豪,陪着少年英雄才是荣幸之至!”温文尔雅的温良恭是日刚好理清所有事,当夜心情宽悦,自是出口成章,笑呵呵随众人举杯。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晚,严斯普夫妇诚心正意以酒致谢热情备至。吴迪本是通天酒量,当了行长更是长袖善舞,插科打诨,进酒不断。温良恭也难得兴起,忘乎酒水间,放开畅饮,不一会儿,众人就已酒酣耳热,不觉有点口渴。
“咦,奇怪,其他菜都上了,为什么汤还没有上?说好的南日鲍鱼溜呢?”喝的性起的楚江开粗红着脖子,笑问吴迪,“不会还在海里养着吧?!”
吴迪脸一红,还没等她发话,在旁的服务员已经忙不迭跑到电话边,操起电话问吧台,“该死!”原来只记得去掉“牛肉汤”,忘记增加“南日鲍鱼溜”!
服务员忙一个劲地鞠躬致歉,楚江开口渴难耐,不耐烦地催促服务员尽快出去再催。
“不着急,不着急!”温良恭笑着打起圆场,“以酒作汤,先解解渴!”四人吆喝着,三巡之后,又是一瓶下肚。
“奇怪,怎么汤还没有上?!”吴迪嘀咕道,回头看下刚刚急冲冲进来的服务员。
“哎,小妹,怎么搞得,都快半个小时,汤还没有上?”楚江开大声叱喝着。
服务员忙不迭地一再躬身,小心翼翼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吧台已通知厨房,实在对不起!”
“都半小时了,还刚刚通知,你们是怎么的干活!”这服务水平与香港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严斯普有点挂不住脸,厉声呵斥道:“你还不下去再催下?!”
“我刚刚就是下去再催,马上上、马上上!”单薄的象根草的服务员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着连赔不是。
“你马上给我下去!没有上菜就不要再进来了!”楚江开也酒涌上头,大声叱喝着,“真是太不像话!”
那根可怜的“小稻草”又急急忙忙“噔噔噔”小跑下楼。
吴迪端起酒杯,尴尬劝道:“不好意思,是我没有跟到位,在这我自饮一杯,向各位赔个不是!”
楚江开急忙打住,“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提议的酒店有问题,肯定是哪个厨子又溜岗了。我之前也碰见过,不狠狠尅一下,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经此一闹,温良恭倒得以喘一口气,他笑意盈盈看着这一切,端杯笑道:“吴行长,你就不要自责了,酒店就这样!人多事杂,都不容易!”说罢陪吴迪一饮而尽,又转头对严斯普和楚江开道:“几位少年英豪,知不知道,这一辈子有三种人是千万不能得罪的?!”
楚江开、严斯普以为温良恭在含沙射影批评自己度量小,对无辜“小稻草”吹胡子瞪眼,“嘿嘿嘿”不自然笑着。
温良恭明知误会,却不辩解,只是微笑道:“你们想不想知道,哪三种人千万不能得罪?”
“当然想,快讲,快讲!”三人点头引颈,想知道这个骨灰级的商业元老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心得体会。
“一是单位领导绝对不能得罪!”温良恭把玩着空杯,慢条斯理道:“得罪单位领导,处处给你小鞋穿,让你苦不堪言,甚至给你颜色,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是啊!”吴迪想起往日被张天照恶意构陷,差点滚鞍下马翻不了身,又想起时常有些领导甚至不是领导也挟势弄权,毫无底线地睁眼说瞎话,信口雌黄却又那般大言不惭毫无愧色,像极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所曾说过的“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依然在说谎。”彼此间各自心知肚明,却因这些“领导”或“要害岗位”人员身居上位,把控资源,管着自己,即便心存十万分不满也只能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可谓感触犹深,心中暗叹所言极是,当下见温良恭杯空,急忙起身为其续杯斟酒。
楚江开虽为企业主,却要处处求人办事,早就知道单位领导尤其一把手的生杀重要!严斯普想起单位的种种不公,特别是平时一大筐“说你对你就对不对也对,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的指鹿为马瞎鸡巴事,郁闭心门陡然被撞开!颇有同感的三人齐声竖起大拇指称是叫好,不约而同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是家里的老婆不能得罪!”温良恭微笑面对吴迪,又笑呵呵地朝严斯普挤眉弄眼,努了努嘴。
“这可是千颠不破的公理呀!”
严斯普当即会意,立刻起身斟满一杯,一边嚷声作怪道:“得罪了,残羹冷饭都没有,可能连家门都不让进!”一边快步到吴迪跟前,双手捧杯,嬉皮笑脸躬身唱道:“老婆大人在上,一切都是小的错,小的有罪,罪该万死!老婆大人大量,请法外施恩,手下留情!”
说罢,自个举杯,一饮而尽。
“滚!”吴迪嗔怪着给了个白眼,楚江开在旁大声鼓噪,拍掌叫好!
“看来,你俩在家里没受过什么虐待!”温良恭笑着,“要真得罪老婆,不让吃饭不让进家门是小事!如果给你好吃好喝,把你俩养的精壮结实,就是不跟你那个,那才是够你这俩小伙子受的!”
严斯普、楚江开听罢哄堂大笑,吴迪一脸羞红,浑身不自在,不敢言语。
温良恭继续道:“等你们两个再年长一点,到我这把年龄,自然就知道,老婆还真不敢得罪!”
三人屏息静听,温良恭笑道:“人到中年,儿女多不在身边,得罪老婆,那要么整天在你耳朵边嗡嗡嗡把你烦死;要么十天半个月都不理你,把你寂寞死!”
此话虽糙理却不糙,众人听罢哈哈大笑,严斯普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吴迪一边给众人续酒,一边好奇问道:“那第三个不能得罪的是什么人?”
“是,服务员!”温良恭微笑作答。
三人一下僵愣住了!只是温良恭一脸正经,绝非虚言妄语之人,定有其理,三人都竖起耳朵静静听着。
温良恭后仰身子,笑道:“你们想一想,这些人收入低,上上下下还得跑楼梯,连电梯都不能跟我们一起坐,干的又是伺候人的活,有几个心态能平衡呢?”
“如果是你!你能平衡?!”温良恭转头笑问楚江开。
楚江开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他可是宁愿去工地搬砖卖苦力,也不愿低声下气去服侍人。
“你们兴高采烈来酒店吃饭,他们辛苦劳累的服侍你!你要是得罪了他们,面上他们还是慑于威势毕恭毕敬,私底下心态可没那么容易平衡!要是出了个坏心眼,端菜上来前偷偷地给你吐口痰,你还敢吃吗,你会知道吗?!”
楚江开顿觉一阵反胃恶心,自己三天两头在外应酬,也经常用同理心去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但却从未认真换位思考过服务员的感受。
这时候,“小稻草”又汗流浃背急冲冲飘入房间,打开小格窗,把热气腾腾冒着白烟的“南日鲍鱼溜”端上桌,一边挥着汗,一边躬身致歉:“实在对不起,刚才大厨家里临时有事,以为今晚的酒菜结束,就先回去,因此没有交接好,耽误大家用餐,实在对不起!”
严斯普见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显然已累的不成样子,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温声安慰道:“辛苦了,让你这么跑上跑下的,受累受累了!”
“刚才我们说话急了点,你就别往心里去!”楚江开也若有所思,心生怜悯,缓声道歉道:“不好意思,辛苦了,要不坐下一起喝点什么?”
“小稻草”急忙后退,连连摆手,慌乱中已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隐约可见泪珠在她那夺红的眼眶中打转着。
可想而知,饱受斥责凌辱的她从未如此被尊重过,暖心过!兀自丫丫着说不出话,哽咽着、鞠躬着,静静退至墙边。
屋内顿时安寂无声,新端上的南日鲍鱼溜一时无人动筷,气氛肃然、尴尬、还有几分怪异!
吴迪还想着“吐口痰”那事,自然不敢上来匀汤,只好端起酒杯走到温良恭身边,笑着岔开话题道:“温总,您看方便时给个服务机会!让我们来帮您的存款保值增值。当然,前提是我一定提前备好比工大银行更优的授信方案,给你批下贷款,再考虑存款的保值增值。”
温良恭也觉得场面有点尴尬,急忙含笑端杯起身相迎。吴迪顺势把自己和于知微沟通的初步方案和盘相告。
“温总,多个银行多条路!”楚江开也端起酒杯,附和道:“西江支行年轻人多,专业能力强,工作有激情,还特别知恩图报、换位思考,温总不妨考虑下。”严斯普更是倒满趋前,此乃吴迪牵肠挂肚的事,也是他急着弹响饭局的弦外之音。
温良恭淡淡笑着,他早已用凌厉深邃眼光看穿这一切。眼前的三个年轻人不同于那些冥顽不灵傲慢少礼的纨绔子弟,如此领会自己话中深意,温和善待底层普罗大众,应该都是心地善良、聪明伶俐,可长期持有的优质潜力股。从吴迪身上,他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战斗的影子,再苦再累再醉意熏熏,也是唐僧学经文念念不忘着工作,于心早有三分喜欢,再经楚江开言传身教的保荐,已然动了凡心。他只是碍于自己是工大银行的几十年客户,实在不好开口离开;也担心万一从工大银行离开,新银行又接不上,传扬出去,那就酿成笑话,非常被动!因此沉吟片刻,淡淡说道:“也行,听楚老板的,那就先做授信方案吧!你到时候直接找我们财务,就说我同意了!当然,我也会交代他们提供材料!”
吴迪如获至宝,满心欢喜,四人碰杯下肚!
当晚,众人志得意满、大醉而归,各自以为此后就是康庄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