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去旅行 2017年12月
冬天的一个周末,晴空万里,风很大,独自去登千佛山。
作为一个地道的济南人,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登千佛山——不戴耳机,不疾走,不谈天,只是缓缓地走在这冬日的寒风里,四下看看周围的景色,听听林间的鸟鸣,偶尔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
从北二号门进,拾级而上,下午的阳光布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耀眼的光芒。高大的佛像身着黄色披风,在这耀眼的光芒里微微浅笑,风声从耳边滑过,我下意识地收紧围巾,来来往往的人们朝着自己想要的热闹进发,只有这佛像面不改色,从容端坐。
这样的石雕佛像在北门石阶两旁有十八尊,是1996年增添的十八罗汉,但随山势而雕刻佛像据说有数千座,隋朝开皇年鉴因佛教盛行,故有此类石刻雕像,故称千佛山。千佛山上的石佛雕刻集中在兴国寺后的千佛崖上,据说有隋代石佛六十余尊,年代久远,然而,我没见过,我和许多游客一样,只留意了盘路两旁的十八罗汉、盘山路和万佛洞路的交界处的卧佛,以及通体高达二十米,全身金光灿灿,由铜板焊接而成的大肚弥勒佛像。凡人目力所及之处,无非如此。然而不及之处,通常才有更多的兴味吧。
这次我挑别的路走,意外地发现兴国寺门外西南上方的山崖上有几个篆体字,在冬日稀疏的枝条掩映下倍显苍凉之感,仔细看来是"第一大弥化"几个字。刻字在山之阴,稍不留神便会错过。而至于“第一大弥化”是何意,游客们往往不深究,看一眼就走掉了。原来,这几个字是济南道院假借吕祖显圣的名义写的所谓吕祖乩书,意思是说,千佛山佛最多,力量最大,要依靠这些神佛来教化人们,以平息战争。然而,我心悄然,当时军阀混战,硝烟四起,天下不平到何种程度,才需要请众神佛来平乱了啊。不过,那样的时光已经全然不在了,只留下这几个大字,孤零零的在这石崖上,仍旧望着芸芸众生。然而,战争不在,神佛就全然休息去了吗?也不尽然,看寺内的香火之盛就可想而知了,香客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到兴国禅寺上一炷香,虔诚地叩拜,或者供奉两盏灯火,既是祈福,也是许愿。这世间所有人力解决不了的难题,我们都交给佛祖。
这一次的攀登我从山背后上去,山路陡峭,周围树木林立,虽是下午两点,冬日暖阳正好的时光,却被山脊阻隔而阴凉入骨。冬日的山头没有绿色,到处是灰色,然而可看的却正是这灰色,当葱绿褪去,树叶落尽,或稀疏或粗壮的枝条才真正显露出自己的姿态。就像聂鲁达所说,“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然而上山的人们三三两两,目光多在前方或者脚下,有中年的夫妻,年轻的情侣,三口之家,也有三五知己好友,或凝望山顶的距离,或感慨途中的疲惫,只有我走走停停,一边看着这稀疏掩映的枝条,一边倾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
我有多久没有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呢?
爬山的妙处在于什么都不想,就在这一片静默中,和树木说说话,和蓝天说说话,和小鸟说说话,也和自己说说话。
我是在自己的粗重的喘息中真正体会到人到中年的滋味的。年少时爬千佛山一路欢声笑语,现在却走走停停,十几个石阶就大口喘气,三五十石阶便脖子上出汗了。我们好像都是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发现自己长大或者变老的,比如,突然长出的胡须,自然脱落的门牙,眼角的第一道皱纹……不过是前者总让我们有生之惊喜,而后者让我们多衰亡的恐惧罢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了“养生之道”,护肤品,面膜,运动,健身……
人到中年,第一次对身体那么关心,原来是第一次通过身体在生与死中间触及活着的含义——在蓬勃的青春里我们不会想到衰老,衰老却让我们懂得青春的价值,人到中年,既是让我们审视来时的路,也告诉我们,死亡是必然到来的节日,我们还有一课要继续修行。就像我们知道树叶始终会落下,但我们要在树叶落下之前学会欣赏它的静美。
人到中年,身体的负担越来越重,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日渐衰老的父母,年幼的子女,纷繁芜杂的人际关系,支离破碎的时间,那些年少时气吞山河的梦想,都已经静静得沉到岁月的河床,悄无声息。怪不得《世说新语》里,谢安对王羲之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而王羲之回复说:“年在桑榆,自然至此。”“自然至此”,原来人到中年我们才第一次意识到“自然”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心酸,面对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是无能无力的侏儒。
终于登上一览亭。凭栏北望,济南城尽收眼底,只见苍茫的天底下,鳞次栉比的高楼此时也变得如同密密麻麻的火柴盒一般了,我忽而很伤感,我是住在哪个盒子里呢?我找不到。我记得小时候住在农村的平房里,总会爬到屋顶上玩耍,那里能够到更多的槐花和榆钱,能看到不远处一排排的杨柳和梧桐,也能看到傍晚十分坠落的夕阳和红彤彤的晚霞,还能看到夏夜里宁静的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小时候我经常想,如果我站在更高的地方,是不是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呢?据说,登一览亭能看见不远处的大明湖,蔚蓝如镜,远处黄河如带;而从大明湖望向南方,也总有佛山倒影,水天一色。可惜,我长大了,走的更远,爬的也更高,但始终也没有见到那渴慕的景象了。
这是我别了故乡八年后第一次认真地领略千佛山。
下山时已经日暮,小腿已经微酸,每下一个台阶已经开始打颤。我终于到了一直想到而未曾到过的另一个山头,却始终没有勇气从西面下山。
前方有路么?我犹疑了好久,问前方的游客。
你没来过千佛山?这里的路四通八达,哪里都能下去啊。
我终于知道,我一直以为熟悉的千佛山竟然于我如此陌生。我想起当年意气风发,决定离开故乡去远方流浪的决绝,也许当初有多决绝,现在就有多陌生吧。可是,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了,这一刻我才明白,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漂泊,是为了更好的归乡。
回到山脚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穿过稀疏的枝条给我最后的温暖,寒风四起,心里某些情结忽而被风吹散,一下子敞亮起来。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想起东坡先生说的: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