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是红楼中色彩最鲜明的姑娘。
她娇憨淘气,喝醉了睡在石头上,芍药花飞了一身,衣服上都是花,扇子落到地上被花半埋了。多么天真率性,多么美丽!
但湘云小朋友,也很矛盾。
她快乐烂漫,无忧无虑,不停地大说大笑。但说到要回家,就难过起来。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她聪明敏捷,心直口快,从不藏着掖着。口无遮拦地说小戏子“像林妹妹的模样”,但对宝钗,却细心维护。
(湘云)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
湘云为什么不愿意回自己家?为什么这么爱宝钗?为什么要把黛玉比戏子,让黛玉难堪?
每个人,都像一首诗。我们要反复推敲、体会,才能透过字词读懂一首诗。
我们要了解一个人,也需要走进她的生命,和她深度共情,感受她生命中的经验、情绪,才能真正认识她。
让我们走近湘云,看她是怎么一路长大的:
一、贾母和宝玉是最温暖的亲人
湘云很小,父母就都去世了。
她父母是生病,还是突然故去,详细的情况书里没有明写,只告诉我们,湘云还很小很小,她的母亲还在世,她就总在贾府长住。贾母派了最会伏侍的袭人照顾她,陪她住在暖阁里。
一个3-4岁的小女孩,母亲还在,为什么要去跟着姑外婆呢?最可能的情况是,母亲病得厉害,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她,而姑外婆疼爱她,有能力保护她,让母亲可以放心托付。
湘云在贾母身边养着,一直到她的母亲去世。这个书里有明确线索,贾母曾说袭人“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湘云和袭人聊天,袭人说“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湘云说“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给了二哥哥。”湘云母亲去世后,监护权转到叔叔婶婶,贾母反而不好把湘云养在身边了,只时不时接来住一阵子,然后撤回袭人,把翠缕给了她。
湘云从此有了两个生活场景:贾府、史家。
在贾府,生活模式是亲情,特征是宽松自由。贾母疼爱她,宝玉哥哥也疼爱她。她可以穿了贾母的衣服,和丫头去扑雪人,弄一身泥巴。她可以打扮成男孩子,穿宝玉的衣服靴子,乱玩一气。贾母从不怪责,只笑着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湘云和宝玉亲密无间,哥哥陪着她玩,有好东西给她留着,她也帮哥哥梳头、做针线。比起三春,湘云更像宝玉的亲姐妹。
在史家,生活模式是教育,特征是严谨守礼。四大家族培养女孩子各有特色,贾家重审美,元春擅琴,迎春嗜棋,探春喜书,惜春爱画,走的都是艺术家路线。王家重理家,王熙凤不到20岁,管家和权谋炉火纯青,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家学渊源。薛家重见识,宝钗非常博学,经传、戏曲、画理无一不精,处理家务、打理生意、教导弟妹无不井井有条。史家重礼节。湘云来贾府,婶婶每次都让她盛装,端午节来的时候,贾母见她第一句话是“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吧”,王夫人也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可见穿了好多好多。
世俗意义上看,史家婶婶对湘云是负责的。湘云的亲事很好,判词上说是才貌仙郎。古代女孩,终身大事虽然要听天由命,但家里人上心的话,父兄会打听,挑人品好、前途好的男孩,母嫂会带着和各家女眷交际,让她多一些挑选机会。南安王妃来贾家,别的姑娘都没见过,只和湘云最熟,说明婶婶是经常带湘云在女眷中交际的。对比一下贾家,迎春、探春、惜春才真是自生自灭没人管,养在深闺无人知,亲事议得匆忙,好像完全没有挑选的余地。
不过史家婶婶这种负责,只是义务,没有亲情的温度,说不定还有厌烦和抱怨,这是湘云在家里不快乐的真正原因。至于宝钗和袭人嘀咕的,湘云在家“做活到三更天”,“一点做不得主”反而没意思,史家人人做针线,宝钗自己也做活到三更天啊。再说,啥叫做得主?除了宝钗,黛玉、三春甚至宝玉,哪个小孩子能在家做得了主?
二、黛玉抢走了贾母和宝玉的亲情之爱
黛玉来到贾府后,湘云的地位受到严重威胁。
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最疼爱的女儿贾敏的孩子。贾母爱黛玉,既是隔辈亲,也是把对女儿的爱和思念全部寄托到了黛玉身上,这谁人能比?
宝玉对黛玉一见如故,两个人的亲密默契,知心知己处,谁人能及?宝玉对所有女孩都爱护欣赏,但仍是有亲疏的,他心里最亲的女孩是黛玉和湘云。黛玉是心上人,湘云是妹妹。
一个被哥哥倍加呵护的妹妹,看到哥哥痴痴地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还总受这个女孩子的气。对抢走了哥哥全部关爱的“嫂嫂”,做妹妹的会是什么心态?看湘云就知道了。
又爱又气: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恨哥哥偏心: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不忿,觉得哥哥值更好的:
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
到这里,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湘云要把黛玉比作戏子。潜意识里她很气黛玉,但更气宝玉。那句“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补全了说的是:“哥哥,这个小戏子,长得很像你的林妹妹哦!”有点酸,有点损,有点调侃。
这种微妙的敌对,黛玉其实很理解。宝玉和湘云亲厚,让湘云梳头,打闹时护着湘云,和湘云躲起来吃鹿肉,黛玉误会过没有?从来没有。就是这次湘云把她比戏子,她也只生宝玉的气,一点都没有生湘云的气。
黛玉和湘云,是姐妹淘里一对冤家。见面就掐,湘云拿戒指来送人,黛玉嘲讽一通,你糊涂。湘云冷笑一通,你才糊涂。宝玉生日大家疯玩,湘云想出了超新奇好玩的酒令,本想大大惊艳一下,可黛玉先声夺人,说了一大串,让湘云后面的震撼大打折扣。但她们又默契,芦雪庵宝玉和湘云一消失,黛玉立刻就知道湘云算计鹿肉去了。关爱,黛玉中秋伤感,湘云就宽慰她,湘云想联句作诗,黛玉就不肯负她的豪兴。心里有对方,才会希望她开心快乐。
三、宝钗,真的比亲姐姐还好么?
湘云一开始和宝钗不熟。她来了,住在黛玉房子里,和宝玉、黛玉疯玩。
然后,湘云觉得,这个姐姐很完美,而且是黛玉的软肋啊,用来打击林姐姐真好用。
但宝钗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总是体贴周到。那种自然的、温暖的关心,让湘云渐渐心折。这个姐姐对我真好。
别的小朋友只看到湘云的乐观,只有宝钗看到了她的伤痛,慢慢引导她倾诉。当你被一个朋友的温暖感染,对她打开心扉,讲出自己心底最深处的苦处和难处,她回馈给你的,是更温暖的疼惜,更柔和的呵护。你会怎么想?湘云想的是:
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湘云对宝钗,是对亲情一厢情愿的皈依。我渴望你是我亲姐姐,世上最亲的人。
但宝钗心中没有亲疏。宝钗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对湘云的情分,和对黛玉,对探春,并无不同。
宝钗的处事风格,是“瞻前顾后,既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螃蟹宴就是成功样板。湘云解了大难题,对宝钗感激涕零。宝钗有了一个机会,宴请众人,提高声望,仔细去看螃蟹宴的描述,宝钗完全是以主人的身份出席的,并不是只帮湘云准备。然后贾府上下吃螃蟹吃得高兴,诗社小朋友们写诗也写得酣畅淋漓。宝钗对湘云的好,是大家有趣,互惠互利。
俩人情感付出的不对等,决定了湘云最后注定失望。我们清楚看到,湘云搬进蘅芜苑后,和宝钗的关系,反而越来越远了。
宝钗很忙,天天和湘云在一起玩的,是香菱。后来香菱回了薛家,李纨的丫鬟碧月竟然说:“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细想想好奇怪,香菱走了,湘云就落了单。可当时湘云是冲着谁去的?宝钗还在,湘云怎么就落了单?
抄检大观园后,宝钗先跟李纨说要走,同时让湘云找了探春来,又在大家面前说了一遍。探春有一席话,湘云却一声不吭。她事先不知情,事后不出声,不奇怪么?
中秋节,湘云对黛玉说:“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还是有怨的,但语气已经是淡淡的了。
湘云长大了,她终于明白,宝钗不是亲姐姐,只是宝姐姐,而且,这并不是宝钗的错。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渴望亲情的小湘云,也终于不可避免地长大。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黛玉,就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孤女。让人心碎的亲情情结,只能自己慢慢解开。
而如今,已经是她们最青春欢畅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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