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方向,逆着晚高峰人流的地铁,驶过北五环有位子空出来。
一个花白短发的女人带着五岁的男孩,坐在我面前。男孩扎在她怀里,他们实际只用不到一个半人的座位。我看看座位又看看她的眼睛,似乎她不介意我挤一挤,我便坐了下去。
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穿着及膝艳丽裙子的女士。 男孩似乎对裙子产生了兴趣,张开手抓裙摆。女士拽了拽自己的裙子,退后半步。男孩更努力地向前倾倒身体,再次拽住。抱孩子的女人打断了孩子,忙不迭地道歉。
我手里捧着一本《学习心理学》,不断用荧光笔做记号。余光瞥见这一幕,本以为是每天都会发生在地铁上的琐事。
“对不起,这个孩子是星星的孩子。”女人发出的声音似干瘪的旧气球。
声音飘进耳朵,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拿荧光笔的手停住,只好装作继续看书——此时猛然抬头看她是失礼的。
似乎是自言自语,但我知道女人在和我说话,“你是学心理的,应该懂得吧。这个孩子是星星的孩子。”
我缓慢地转过头,拿捏着一个镇定的表情,“我懂的。”
她调整了坐姿,让孩子更舒服地坐在自己怀里,面冲着斑驳的地铁车窗,那里除了光影没有什么鲜艳的东西可抓。
“现在还小,再大点这样要被人家说是流氓了,可怎么办啊。”“五岁半才刚会说话。”“送他去做康复训练,一个月两万多,以后长大了谁养他。”女人说一句停片刻。我看着旧蜂窝煤炉上铝锅里住着杂烩菜,一个粘稠的泡泡鼓起来,咕嘟又破掉。
“他看到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我搜肠刮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完就懊恼——或许这句话她此生已听过无数次,我就不能说点顶用的吗?女人只是点点头,继续抚摸着怀里的一团生命。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有的也可以工作的,专门的机构会教他们适应社会。唔,做些手工活儿之类的。”“是吗,他们也能工作呀。”这似乎让女人对生活多了些盼头。“而且他们很多是天才,比如有的画画特别好,我去看过一次他们的画展,画得太棒了,大多数成年人都画不了那么好。有的机构会把画拿去拍卖。您可以多关注关注他有什么特长。”两年前参加过的画展终于派上用场,我故意把“太棒了”咬得重重的。我疑心类似的话女人想必也听过,但我可供兜售的货物已经见底了。
沉默片刻,我还是想抓住时间这只神经质白猫的尾巴尖,“我想您可真不容易,这孩子多亏有您,那么耐心地照顾他。”女人眼睛发亮,露出疲惫而温柔的一笑。
女人开始戴毛线帽,看起来他们快到站了。她一只手搂着孩子不方便,我自然地伸出右手替她把帽子拢正。
“回家,回家,回家。”男孩重复说着一个词组,像牙牙学语的婴儿。
“我们在回家路上了,还没有到家,所以现在不能下车。”女人耐心抚摸着男孩的背,一块热腾腾的山芋逐渐下降到熨帖的温度。
走下车门前,她又向我望了一眼,我连忙扬起手示意——心里说着,一切顺利。
车厢安静得如同全世界的细雨跌落在全世界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