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班,照例到街口买馒头时,发现街口多了一辆卖馒头的三轮车。
以前是一辆。就是卖些家常的馒头,白白胖胖、圆头圆脑的。有时,会有一些花卷或油卷。春夏时,偶尔有几个麻籽菜馒头。
来回过往这个街口,并在这个街口的馒头摊上买馒头的,无非都是附近的住户或者附近上班的人。久而久之,和卖馒头的大哥都不陌生。
现在,冷不丁多出一辆卖馒头的车子,让经常来买馒头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习惯。
刚来卖馒头的,是个中年妇女,干净利落,对人热情。这且不说,关键是她卖的馒头,吸引了我们。
她的馒头,除了常见的白白胖胖、圆头圆脑的圆馒头,还有好几种样式。油卷馒头,是花朵一样的,里面或卷有绿色小葱花,或卷有剁碎了的红色辣椒或青色辣椒。花卷馒头,是长方形的,里面卷有黑色红薯面。有正常大小、5毛钱一个一块钱两个的。有绿豆糕大小的小小长方形的。黑白间隔,小巧玲珑,一个正好够一口。这样小巧的馒头,还有豆沙馅儿和枣泥馅儿的。馅儿都不是包在小馒头里面,而是一小圆团一小圆团地镶在小方馒头中间,黑白相衬,非常漂亮,让人看着都有食欲。那种胖胖的圆圆的黑黑的、圆头上崩开大口子的大胖馒头,我不知道是什么馒头。问了,才知道是枣泥馒头。细看,果然有小片儿的红色枣皮掺在馒头里,看着都有一股细细甜甜的味道,萦绕在舌尖。就连那种两头尖中间鼓的像梭子形状的馒头,也有甜咸两种味道。它们蓬松得像是面包,金黄的颜色和别的馒头明显不一样,况且还有明晃晃的油在闪光。我怀疑是蒸熟后,特意又放油锅里精心煎了一下的。
三轮车车筐被两个大白泡沫箱子填满了,馒头都在两个泡沫箱子里面放着。泡沫保温,可以让馒头凉得慢些儿干硬得慢些儿。白色,看着干净卫生。泡沫箱子盖上,分门别类地放着这些形状各异颜色各样的馒头,都用塑料袋子或两个(一元的)或四个(两元的)装了。卖馒头的大姐,手脚麻利地从泡沫箱子里拿馒头、给人往塑料袋里装馒头、收钱、找钱。
看着她的各种各样的馒头,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母亲蒸的馒头。
童年记忆里,馒头,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奢侈品。
整个冬天和春天,我们家的早饭和晚饭,都是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糁汤煮红薯,午饭是红薯面条。红薯面条是用薄薄一层小麦面包着擀成的。不像现在的红薯面条,仅用一点点的红薯面。早饭和晚饭,稀汤寡水的,根本吃不饱肚子。红薯面条是用蒜泥调的,没青菜,用筷头戳一点儿白膩的猪油,便是无比的美味了。
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红薯,而小麦面为什么会那么缺?我们从来没吃过馒头。记忆中最初的馍,是母亲用红薯渣(红薯磨粉后的渣)拍成饼,贴在锅里烙熟了给我们吃。
父亲去赶集,偶尔会给我们带回一个烧饼。回家一掰两半儿,我和弟弟一人一半儿。后来,妹妹稍大一点儿,就妹妹一人一半儿,我和弟弟分一半儿。6
只有到了过年时,母亲才会蒸上一笼馒头。那馒头是用极少的白面,包了很多红薯面的花卷馒头。宽宽的黑色红薯面和细细的白色小麦面相间。母亲也会蒸三个或四个纯小麦面的白面馒头,那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包饺子,用的也是红薯面。因为红薯面太松散,不容易包,母亲往往是用两个手掌把馅儿捂在面片儿中间,再把边缘重新捏紧。那样的红薯面饺子很大,就像现在早餐摊上的菜角。我们那时候,叫它红薯面角子。不过好在,红薯面角子里的馅儿只是红萝卜白萝卜。所以,红薯面角子那么大个,也不担心会煮不熟。
后来,慢慢开始有馒头吃。母亲照例像过年时蒸的馒头一样:用极少的白面,包了很多的红薯面,做成宽宽的黑色红薯面和细细的白色小麦面相间的花卷给我们吃。早饭和晚饭的玉米糁汤也稠了起来,可以称其为玉米粥了。玉米粥里照例会煮红薯。母亲偶尔也会蒸三个或两个纯小麦面的白面馒头,那是给干重活累活的父亲吃的。
母亲往往是前天晚上把面发上,第二天早上很早起来蒸馒头。这样,我们可以吃一整天的软馒头,即使到了晚上,馒头也不至于会太干硬。干硬了的馒头,是不舍得再废柴去馏软的。吃的时候,会就着饭碗吃,啃掉的馒头粒儿落在稠玉米粥上,落一层,看着像是黑白的雪花儿。若是纯小麦面的白馒头,看着就真的像是白色的雪花儿了。中午的红薯面条,白面也明显包得多了。母亲偶尔会用猪油烙花卷饼给我们吃。那是比馒头要好吃很多倍的,又咸又香,都不用就咸萝卜丝了。和父亲从集市上带回来的烧饼一样好吃。不同的只是,集市上的烧饼是纯小麦面的,母亲给我们烙的,是卷了红薯面的。
我们姐弟三个,去馍篮子里拿馒头时,都不约而同地不去碰父亲的白面馒头。而父亲,吃饭时,总要给我们,特别是妹妹,一人掰点儿白面馒头吃。所以,那些白面馒头,说是给父亲吃,其实,我们姐弟三个也没少吃,只有母亲一个人没吃。
等我出村上初中时,我们家馍篮子里的馒头,已经不见了花卷,全是纯小麦面的白馒头了。过年时,母亲要蒸上好几笼馒头,得需要我们的帮忙。过年的馒头,没什么花样。比平时不同的,只是形状由平时的长方形变成了圆形。我最喜欢帮母亲蒸元宵节和中秋节的馒头。
元宵节和中秋节的馒头,在没有白面的那些年,往往是省略不蒸了的。但是不蒸,并不代表母亲不会。母亲会做好多样式的元宵节馒头和中秋节馒头的!
元宵节的馒头,灯盏是必须做的。代表五谷丰登的麦穗麦堆麦仓麦袋子,也是必须要做的。看吧,被饿怕了的农民们,就连做这些小小的馒头,也是要把满满的丰收的希望给寄托了进去的。丰收了,还得赚钱进门呀!那么,叼钱进门的钱龙,就更是必不可少也要做的了。
雪白的面团,在大面盆发开得又大又虚。母亲笑盈盈地系上围腰,挽高袖子,把灯盏里要盛的油和灯捻子、麦堆麦仓麦袋子里要装的五谷杂粮、钱龙嘴里要噙的硬币等,都收拾准备好。把剪麦穗和钱龙尾巴的剪刀洗干净晾一旁,把切面刀、大小擀面杖都准备好。把适量的碱面在案板上搓开,把雪白的发开得又大又虚的面团从大面盆里挖出来,摔在案板上,再挽高挽高袖子,开始揉面。
碱面放多少,全凭经验,母亲在这方面有十足的把握。揉面,需要力气,母亲往往要我们帮忙,确切地说,是要我帮忙。
过年的馒头,母亲说:要比平时吃的馒头要多花一半的力气去揉面。母亲在案板上把面团翻来覆去地揉,一会儿折回来,一会儿又折回去。把案板上的干面和碱面都粘净了,才再撒些干面继续揉。揉一会儿,说:碱面基本上都揉匀了,你来揉吧!我便也系上围腰,挽高袖子,学着母亲的样子开始揉面。母亲站在旁边指导:这样折或者那样折,啥时候再往案板上再撒些干面,揉一会儿觉得面团发虚没有,面团表面变得光滑细腻没有。不确定的话,用刀切开面团,看面团里有没有气孔。有的话,就说明发虚了,这样,蒸出来的馒头,才能又白又胖又虚腾。
我一边卖力地揉面,一边听着母亲的教导。揉一会儿,不想揉了,便不停地让母亲看,问是不是可以了?应该行了吧?!我的兴趣不在揉面上,我想快点儿制作那些麦堆麦穗钱龙等花样的馒头。但是母亲不急,她非得等到把面团揉到一定程度,揉到她认为可以了才行。
终于,母亲说:行了差不多了,你过来,我来!我便快速退到一旁,看着母亲忙活。母亲把面团搓成长条,一把一把地揪成一个一个均匀的面剂子,挨个码在案板上。揪好码好,拿过一个面剂子,团在手里开始在案板上揉。面团在母亲的两只手里灵活地翻转着,转眼就成了圆圆胖胖的馒头型,面团印子恰好被母亲翻压到圆馒头底部――这绝对是项技术活!母亲说,这是蒸馒头的基本功,任何花样的馒头,都得经过这一步来初步造型。刚开始,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两只手笨拙得像是拿了千斤重的斧头,左一下右一下,摸不着头脑用不上力气。母亲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手把着手教我,慢慢才有点像样了。左手在案板上翻转面团,右手边帮着翻转边用手掌轻轻的按它,两只手要灵活配合。现在,偶尔蒸馒头,我熟练灵巧地揉面团的同时,心里总会想起,小时候过年时母亲教我揉面团时的情景。不光揉面团,母亲教会我的还有很多。太多了,多到数不清!
揉好面团,母亲开始制作麦穗麦堆麦仓麦袋子钱龙等。麦穗是长圆形的。我们把揉好了的圆圆胖胖的馒头,稍稍弄长圆一点,用剪刀尖在上面剪出一粒一粒的麦粒儿。麦粒儿要错落有致,或者排列有序,乱了,就不好看了。麦仓麦袋子里,是要装事先泡好的五谷杂粮的。麦仓是圆柱形的,麦袋子是长圆形的,系袋子口的绳子,是用面搓了长长的面条儿,在袋子口系成蝴蝶结的。麦堆是最大的一个。母亲用了别的馒头两倍的面团,揉好,擀开擀圆,把过年时特意留的一个蒸熟了的圆馒头包进去。母亲说,麦堆里要全是麦子才好!后来我想,一定是因为麦堆太大不好蒸熟,所以中间才包了熟馒头!也一定还因为,只有熟馒头才能支撑起高高的圆圆的饱满的“麦堆”!钱龙,顾名思义,是一条龙。龙嘴里叼着硬币,眼睛是用两颗赤豆摁上去的。身上的龙鳞,是用剪刀尖剪成的。尾巴,得先用手摁扁了,再用剪刀或刀或者干脆用筷子,压出尾巴的鳞片。有一年,我提出,龙肚子里也不能空着,要么包些硬币,要么也包些五谷杂粮。母亲说,既然是钱龙,就包些硬币好了。于是,从那一年起,我家蒸的钱龙,不仅嘴里叼着钱,肚子里也是填了钱的。
灯盏,照例是要到最后才制作的。我不知道母亲为何总是要到最后才制作灯盏,大概是因为灯盏小巧玲珑用面不多的缘故吧!
母亲做灯盏是有数量的:灶王爷前一盏、老天爷前一盏、影墙壁前一盏、井王爷前一盏、牲王爷前一盏,一般就这几盏吧!除了家里的,母亲往往要多做出两盏:一盏放大门口,一盏送村口的火神庙里。灯盏有半个拳头大小,做成窝窝的形状,以便盛油。等到元宵节那晚,把灯盏里盛了油,灯捻子放进去,点起来,一一放到各神位前。母亲说,要等灯盏里的油燃尽了,才能把灯盏拿过来吃。在神位前燃过的灯盏,是沾了各神的庇佑的。所以,小孩子家都要吃。吃了,这一年才会没病没灾,才能壮壮实实地长大个子。我们都信母亲的话,但都熬不到灯盏里的油燃尽。往往是母亲第二天早上起来,给我们分燃尽了油的灯盏吃。
制作这些馒头的时候,弟弟和妹妹便也要凑过来帮忙。这个要剪麦穗上的麦粒儿,那个要摁钱龙的赤豆眼睛和嘴里的硬币。母亲说他们帮倒忙,但却并不制止他们,只是笑着斥责他们先去把手洗了。
馒头上笼蒸上,我和母亲开始制作下一笼的馒头。弟弟妹妹则不停地跟着母亲,问快熟了吧快熟了吧!
比起元宵节的馒头,中秋节的馒头就简单多了。蒸得最多的,是枣花馒头。四瓣儿五瓣儿六瓣儿的花朵形的馒头,中间花心上摁上一个大红的枣子做点缀。有时候母亲会做枣糕。就像现在的蛋糕一样,有时候三层有时候两层。中间是枣子、花生和小枣花馒头。枣糕边缘,母亲捏了花边儿。每次吃带有枣子的馒头,我总是先把枣子拿来吃掉。枣糕的话,会从刀切的地方,先把枣子抠出来先吃掉。嘴里枣子的甜味还未褪去,馒头的清香就侵入进来了。若是吃到花生,再加上花生的香味,就更好吃了。
中秋节的枣花馒头,不像元宵节或过年时蒸那么多,母亲只蒸一笼。若是枣糕,母亲也只是制作一个。所以,是不需要我们帮忙的。但母亲制作时,若是被我们见到,我们也还是一定要帮这个忙的。
现在,母亲年纪大了。但过年过节时,母亲还是会蒸馒头。蒸馒头前,母亲会提前给我和妹妹打电话,让我们回去帮她蒸。说是帮忙,其实母亲只是发好了面,剩下的,就全是我和妹妹的事了。馒头蒸好后,大部分都让我们拿走了,母亲只留很少一部分。其实,我们知道,让我们回去蒸馒头只是一个借口,母亲心里是希望我们回去陪陪她和父亲的。
而我们,早已不再蒸馒头了。大街小巷和大大小小的超市里,不光有各式各样的馒头,还有各种烧饼、锅盔以及烙出来、炕出来的各种饼。各种馅儿的包子,各种颜色的馒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社会进步的太快,一切都更新的太快。我们一日三餐离不了的馒头,在满足人们味蕾的同时,也兼顾了人们的审美观。
但无论多美味多美丽的馒头,是都不能和记忆里母亲蒸的馒头相媲美的!母亲蒸的馒头,是一种情是一腔爱,是我们永远的童年时光,是我们永远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