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一座山
没有理由地,忽然想回去。回一座山,一座儿时就陪伴着自己的山。那时,也常常是秋天去郊游。小学是带着母亲提前准备好的干粮排着队伍,跟着老师去爬山;初中是班级组织野炊,带着锅碗瓢盆去煮个寡淡却觉得美味的面条;到师范毕业了,是一群同学兼好友周末一起去踏青,是骑着摩托车还是自行车去?已经忘记;后来,是带着他一起去,去听松涛阵阵,也听风吟,再后来,便是带着孩子去,呼吸一下山里的空气,也荡涤一下自己蒙尘的心。仿佛每一次抵达,都有完成一桩尘缘夙愿的愉悦之感。
山里的静是怎样的?是风吹树林的飒飒作响,是夏末秋初的蝉鸣声声,是清泉石上流的清冷与欢快,也是你抬头望远天边的那轮红日,傍晚天边的一眉新月,是马樱丹开满田野的明亮,是大石头边顽强生长的榕树,还是那些掩藏于大山深处散落在各个角落的碑记石刻?无论是“山门”“通幽”“枕泉”“不舍”“海山第一”“小憩”,还是我最最喜欢的“曾见一人”“一山高出众山巅,峰回路转别有天”。是一朵海棠或茶花寂寞地开在光阴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也是鹧鸪鸣深山,山鸡闲庭步,是白鹭掠过废弃的水库,是放牛的养鸭的人在广袤无际的寂静里所听见的风声、水声,是流云浮游于天边,卷卷又舒舒,时光轻轻流淌似不留一丝痕迹。
再一次回来,深深觉得:山还是那座山,人却已匆匆老去。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瘦小黝黑,却灵活地奔跑跳跃于山间小路。青春时,满脸的胶原蛋白是满溢的欢乐,也是浅浅的忧伤,淡淡的愁绪。而今,再次回到这座具有摇篮意义的山里,一切熟悉而亲切,那块标志性的大石头,那棵永远绿色葱茏的老榕树,都没有改变。那个小女孩呢,那个年轻人呢?岁月偷走了她的青春她的时间,渐渐有了纹路与白发,惟愿她拥有一份珍贵的礼物,那就是“内心的安静”。今天行走于荆棘丛生的石径小路,她的心里轻盈欢快,是卸去负荷,放下了沉重与不安。在路上捡了七八个松果,于大慈林露天的石头桌旁坐下,喝茶,闲聊。然后她恬淡平和地写下一段字——
“山水之间,执子之手。原来自己不仅有一座桥,更有一座山。晴雨午后,在大慈林里喝茶,带了旅行装的茶具还有一壶水,点心,水果,绿豆饼,一时有丰盛的喜悦。茶花开得珍贵,硕大。茶色碧玉般的清透,水够烫,冲泡出的茶很香。翻几页书,佛乐轻轻缈缈,萦绕耳际,心里清净。得半日闲,看过山,听了泉声,见了山涧里的小虾,翻了几页诗书。”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是的,再不想问,时间去哪了?我知道它在,在这样的我的记忆里,在一步步的跋涉中,也是今天之我重要的一部分。这座我童年的山,家乡的山,至今留存许多碑刻,朱熹曾在这里收徒讲学,弘一法师也曾到此挂锡,且留下珍贵墨宝。多少我的乡贤前辈们曾于杨林书院求学。杨子山也算是一座颇有文化底蕴的山,环境清幽,宜读诗书兼修身养性。我大概每年回来一次,或者数年才抵达一次,却丝毫不觉生疏,也不减兴致,毕竟早就“确认过眼神”,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世上难得有些东西,你可以任性地说:这是我的。就是我的。譬如,这是我的山,我的桥。
两人喝了一壶水,及至茶淡,山间又落起了小雨点。我们只得收拾好东西,乘车回到山脚下的家。老妈起身炸了一大盘海蛎煎,一家人围坐一起,饮茶聊天,配这刚刚起锅的热气腾腾的海蛎炸。这是我妈最拿手的菜,又酥又脆,也不负她本是渔家的女儿,我吃了好些个,从身到心,都得到滋养。顿觉:今夕何年,夫复何求?!
回一座山,其实是回到内心,寻那个本真而纯粹的自己。“一阵风吹来/几片枯叶砸到了我的身上/谢谢——我感到了秋天的圆满”,正打开的书是杜涯的《落日与朝霞》。说得真美,也是此行我最想表达的心境,惬意而圆融。原来,中年该有的样子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