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爷,有人来探望……”夫人在床畔轻声唤着。“老爷——”
孙老爷面朝里面,侧身躺着。“谁啊?”孙老爷清了清嗓子,声音仍然有些绵软无力:“是保斋来了吗?”
“不是,是余大人来了!”
“他怎么来了?”孙老爷显然是有些意外,吃力地翻过来肥胖的身子。“你去回他,就说我睡下了。”
“老爷——”
“快去啊——看我快死了,他这下得意了。”孙夫人刚一开口,孙老爷便打断了她。
“老爷,您别动气。你们同年入朝,一起为官多年,共沐先皇圣恩——”
“夫人哪,你不是不知,这些年我们两人,表面和睦,背地里他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当年乐儿调回京之事,若非他从中作梗——”
“保斋弹劾余大人的折子,不也是您授意上的吗?”孙夫人悠悠的说道:“你们两个人争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又落得什么呢?”孙夫人说着,眼见孙老爷想起身,伸手过去扶他,拿过靠枕垫在他颈下,让他半躺着。“现如今你们都已卸任赋闲在家——老爷,您别嫌我多嘴,我觉着算了吧,咱们还能活几年,您好好将养,咱们安安稳稳的过几年太平日子吧。”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孙老爷话虽如此,语气却缓和了许多。他和夫人少年相识,他还是个穷书生时,夫人便跟了他。这快一辈子了,孙老爷宦海沉浮,夫人在背后没少提点。仕途得意时,夫人不时地会说几句切莫得意忘形的话;贬谪不顺时,夫人总会勉励他否极泰来。他和夫人也没少争吵,尤其是那件事:因为一个女人,夫妻缘分差点尽了。如今孙老爷偶尔还会发发脾气,但骨子里早习惯了听从夫人的建议。最近这些日子,孙老爷实则常常想到余大人,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言明罢了,孙夫人说这话,也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奉箴兄——”说话间,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进来,望着床上的孙老爷道:“听说你病了,老朽特来探望!”
“余大人来啦,你们谈吧,妾身去给你们沏茶。”孙夫人知道他们有话要说,适时地退了出去。
孙老爷欠了欠身子,拱手致歉道:“不便起身相迎,宗泽兄见谅。”宗泽是余大人的字。
“你我就不必拘礼了。”余大人望着孙老爷这番模样,不觉叹了口气:“哎——听闻你病了,不曾想竟如此严重。”
“哎——我恐怕时日无多了!”
“奉箴兄也不必如此丧气。静心调养,定能好起来的。”
“不必宽慰我了。”孙老爷摆了摆手,话锋一转道:“我们两个说了一辈子恭维的话,事到如今,说几句真心话吧。”
余大人一怔,随即会心一笑:“不瞒奉箴兄,赋闲这许久,我也早有意来说道几句真心话。只是怕吃你奉箴兄的闭门羹啊,哈哈哈哈。”
“想我们初入官场时,都怀着一片赤诚报国之心,总想着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情。”
“我们当然也忘不了自己的前程。”
“我们想尽办法升迁,获取高位,也便于为国家谋事,擢拔人才。”
“可是我们渐渐背离了初衷。我们谋事越来越趋于利己,任人固然量才,也总不免首选门生故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熟悉的人用着总是放心。虽则难免有一两个品行不端的,但总归而言,还是可堪大用的。”
“可往往是那品行不端又可堪大用之人,一心专营,只为飞黄腾达,只看天子和朝廷重臣的喜好,却不去想百姓的需要。”
“官声和政绩是给朝廷看的。朝廷对政绩的考核,或是通过奏章,或是通过朝臣之口。可是奏章上能看出什么来呢,不过都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的话。那些出面保荐的重臣,就像当年在位的我们,也都被笼络好了,自然是要说好话的。”
“我们以为自己擢拔的后辈如此能干,又和我们志趣相投,心里也是满意的吧。”
“如今想来,不知百姓在背后怎么骂我们呢。”
孙夫人带丫鬟端了两杯茶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余大人难得来,留下来用晚餐吧。”
余大人抬头看外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心想也该告辞了:“老朽家中尚有些俗务,不叨扰了。奉箴兄,你好生静养,过些时日我再来探望。”
孙老爷看着余大人出去,心想:“老家伙,我先下去等你!”
2
晚餐孙老爷不过喝了点汤,这几日都是如此,日渐难以下食了。晚餐过后,孙老爷靠在床上,想着一些陈年往事。
当年被贬谪南疆时,以为蹭蹬至极,心绪极差,日日饮酒,长吁短叹。夫人规劝多时,孙老爷越发觉得夫人不会体谅自己。孙老爷想,为官之道我不比你一个妇道人家懂,用得着你总来指指点点!为什么就不能温柔贤惠一些,只说些宽慰的话,跟我说一些大道理作甚!二人如此反复争吵了几次,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孙老爷心里堵气,署衙点卯之外,于公务也不甚用心了。那阵子结交了一班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又有士绅富商,饮酒作乐。正是在这个时候,孙老爷邂逅了苏梅,一个官妓。孙老爷心知肚明,这女子是那几个士绅着意安排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借他这大老爷的权势谋些商贾便利。这女子曾是官宦家的小姐,因父亲获罪抄家流落至此,自小习得琴棋书画,色艺双绝,孙老爷不免动心了。这苏小姐接近自己,其实是期望能通过自己谋些门路,以便搭救父亲,孙老爷心里是清楚的,至于对自己有多少真情实意,孙老爷至今也不确定。后来孙老爷被调任他职,最终也没能帮上这苏小姐多大忙。初时二人还有书信往来,后来不知为何,这苏小姐没了消息,传闻是嫁了人了。
“老爷——”夫人进来叫了一声,孙老爷一惊,忙问何事。
“有人来探望您。”
“是保斋吗?”
“不是,是您旧日署衙里的两个文书。”
“哦,是那两个年轻人啊,不曾想他们会来——让他们进来吧。”
说话间,进来两个年轻的后生,对孙老爷躬身施礼,问孙大人安。
“老夫如今已是赋闲之身,二位无须拘礼。”
“老大人往日对我们多有施恩,我们后辈的总不敢忘。”
“惭愧惭愧。”孙老爷心想,往日在位时,自己擢拔了不少人,对自己署衙里的人,没有苛责,却也着实没有过多的恩惠。如今这两个年轻人能来探望自己,的确出乎意料。他们能来,想来在这两个年轻人心里,非因恩惠,乃是为着同僚之宜的。念及此,孙老爷不觉叹了口气。
“你们此来,可是魏大人所使?”
“回老大人,并非魏大人所使。”其中一人听孙老爷问话,即刻答道。另一人扯了扯他的衣袖,连忙接道:“我二人忙完公务,私下计议,当来探望老大人。魏大人忙于公务,实在脱不开身,托我二人代为慰问。”
“公务?署衙诸事,我哪桩不知啊。有你们署理,他魏保斋有多少公务要忙啊?”
二人唯唯,其中一人嗫喏道:“因近日吏部尚书李大人来……”
孙老爷摆了摆手:“不提也罢!”随即话锋一转道:“老夫感念你二人能来探望。年轻后辈之中,如都能像你们一样,勤于政事,又心怀善念,当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啊。”
二人面露惭色,孙老爷继续说道:“可惜如今老夫赋闲之身,门前冷落,人微言轻了。别无他赠,只能送你们几句勉励的话了。我观新皇御极以来,大有整顿吏治之意,这正是你们年轻有为之人用武之时。希望你们多用心公务,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二人点头称是。
“其实你们魏大人还是颇有才干的,你们帮我转告他,希望他少一些酒局,多多体察下情,这算是老夫以过来者对他的忠告。他和那个总兵的遗孀可还有瓜葛么?”
“回老大人的话,我们……不甚清楚。”二人吞吞吐吐的答道。
“这在署衙之内也都是人尽皆知的,你们——算了,不说这些了。无以为赠,老夫先前写了些字,你们各自挑一副喜欢的拿去吧。”
两个后生拜别出去,各自手捧一幅字,出得府门,对视一笑,摇了摇头。
3
夫人进来,孙老爷言道:“年轻人都能如此,国家未来可期。”
孙夫人看了看孙老爷,欲言又止。
一连几日,孙老爷似乎心情畅快的缘故,精神好了许多。这日晚间,正值一月望日,月色洒满了庭院,孙老爷由夫人搀扶着,出来走动。坐在凉亭之内,孙老爷仰望那一轮玉盘,回想从前把酒吟诗的时候,仿佛就在昨日。
仆人们恭喜老爷,说老爷很快就会痊愈了。孙老爷一一看看众人,微笑着点点头。老管家阿福前年已经死了,如今管事儿的是他的儿子,也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丫头小慧儿也长大了,到了出阁的年纪了。
孙老爷示意夫人搀他回房,他想还是躺在床上更自在一些。仆人们背后窃窃私语,说老爷可能是回光返照。
房间里只剩下孙老爷和孙夫人。孙老爷躺着,转头看着坐在床畔的孙夫人:“夫人……咳……”孙老爷觉着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缓了缓道,“夫人,当年那个苏小姐的事……”
“老爷,过去的事了,还提她做什么。”
孙老爷长出了口气,缓缓地对夫人道:“我最放不下的……是你和乐儿。”
“老爷——”夫人眼角垂泪,用手帕擦拭着:“许是过不几年,我也就下去找你了。乐儿呀,他如今也是封疆大吏,前程远大,你也不必过于挂念。”
“我看乐儿的前程……也就如此了,说不好哪天……我的意思,还是辞官不做了……后世子孙,也不要为官,用心专研学问,教化四方。”
“老爷——”
“这算是我的遗言吧,也是家训。”孙老爷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去把柜子里存放的信札拿来……找个火盆……烧了吧。”
孙夫人取出柜子里一叠一叠的信札,依着孙老爷的意思,一件一件的烧掉了。有一叠孙老爷的诗稿,夫人拿给孙老爷。孙老爷看上面年轻时写的一首诗:
“小戚常忧怀,蹭蹬尽可哀。大悲惊梦醒,策马踏云台。”
读毕半晌不语,半晌道:“哎……都烧了吧。”
过了几日,孙老爷去世了。
夜里守灵,孙夫人由怀里取出一封信,望着夫君的棺椁呆呆了一阵,把信从信封里取出来,一页一页地投进了烧纸的火盆里。信一点点烧成灰烬,上面的字也随之永远消失了,直到最后那落款的“苏梅”二字也没了。孙夫人在心里默念道:“老爷,这封信我藏起来很多年了,本来早该给你看的,如今便烧给你,你慢慢的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