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夏天短。八月过半,方到家中,享受几日小城的夏天。
小城不比北京,许多朋友,许多吃的,喝的,玩的。然而清净之地自有其闲趣。和老妈聊聊天,谈谈心,追追平时看不成的剧和电影,每天睡到自然醒,也安适,自在。
偶尔看看窗外,阳台未封上,恰在一层,便作了小院。爸妈爱花,一院子的花在今夏繁密的雨水滋润下一阵疯长,那高度长得,不像家养的花,像是野蛮的原始丛林。偶尔下场雨,稀稀落落的雨点打在窗上,打在院墙上,打在院子的青砖上,也滑过院里花儿的枝叶上。一片绿意中缀着的那点儿黄,那点儿粉扑簌簌落下几串泪,又觉得它们终于带了点儿娇媚,有点动人。
最爱的事儿是拿出字帖,铺上方格纸,点上点儿墨,练练毛笔字。
从小看老爸写毛笔字,下象棋。这是童年最想从老爸那儿偷来的两项技能,奈何小时候性格跳脱,哪能耐得下那个性子一笔一笔细细临摹,步步推演。求他陪我下象棋,除了当头炮,把马跳,不一步一步地教,让个无数子,一盘棋是下不完的。每每找沓报纸,拜托老爸,教我毛笔字吧!大约知道了要顿笔,要收笔,要写得好看,便在报纸上一遍遍写“一”字,写些临时想起来的字。随口说的话,报纸上的词句,不知哪里听说了“永字八法”,就一遍遍地写“永”,自己觉得自己写得还不错。至今仍记得写的最好的约是豪字,大笔一挥,酣畅淋漓,潇洒自得。写到最后,笔墨渐干,不复初始的浓重与饱满,如冬日里的枯枝,带点年岁的沧桑,枯瘦,干涩,断断续续带点余不尽的意思,挺好看。当时还想不到这么多,只觉得自己就这个字写得好看,写了两版,一版如上,一版沾满了墨,问爸妈,哪个字更好看?两人一致认为,前边那个。
好看!大功已成,作罢,不再练。就这么画画玩玩写写闹闹,最后还只会写个永字豪字,偶尔还写不好。
大学又再捡起来开始练。上学期选了门楷书课,终于系统地听了一遍该怎么写字,下课后还常留恋不舍,在教室写写画画。也不是为了写好看吧,只觉得听听歌,写写字,叫人心里平静。
在家里也是这样,听听歌,写写字。这回想写好看点儿了,多少算是入了门的,得拿出点儿成果来呀。米字格纸,从书法书第一页的第一个字开始写,一个字写一行,写三遍,最多写两行,对这个字的耐心差不多耗尽了,换下一个字。
柳体看骨,颜体看肉。后来才知道,老爸练的是柳体,大学,我选的,选修课上教的,是颜体。当初选流派,看字帖,柳体纤瘦挺立,颜体庄重浑厚。也不太懂书法,只想着,自己原本就是女孩子,纤细倔强,再选柳体,越练越执拗,总不大好。不若选颜体,改改性子,疏朗开阔些,庆幸颜真卿老先生早期作品多宝塔也不失清秀,十分漂亮,女孩子练也很好看,就定下了这个。
练着练着才觉着,不管练哪一路,书法都是个细致活儿。入门先临帖,字形,结构,笔画,练得惟妙惟肖了,自己写才好看。原先练字的时候,临着临着总想要写自己的,想要随心所欲想怎么写怎么写,想怎么画怎么画。只是,写多了之后才发觉,如此,在写的那一刹痛快,自由。写得好看,就会有种喜出望外的开心。下一次,再想写得好看,却做不到。
是凭感觉碰出来的,是运气,不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于是不可捉摸,不可重复。
还是老老实实地临帖,看字形,看笔画。缺了的那点趣味交给歌儿,听听摇滚,听听民谣。陈粒最近的新歌竟然少了许多江湖气,都不那么好听了,是不是因为抛弃了那个女朋友交了新的男朋友?这样走走神写写字。有时候从天亮写到天黑,搬到灯前接着写。写得细,也就慢,一天写个五六七八篇,墨用完了,就搁笔不干了。
几天下来,也攒了有一沓。
拿去请教邻居爷爷。听老妈说他在秦皇岛书法写的好,是有名的。人很随和,附近爱书法的人他也都愿指点。依稀记得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天还会练字,写作品,这样的年纪,依旧有自己的热爱,有自己的趣味,真难得。看完我的习作,他随手拿出几幅最近写的作品,那草书,想必是好的,可惜我不懂看。有一副行草,我还能懂一点,是副对联:树影横窗知月上,花香入梦觉春来。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美,字也美,意境也美。落款小字,写着他给自己书房起的名字和本人名讳。
会觉得感动,一方书屋,一支笔,笔下有我看不懂说不出的美。那样笔尖的流转,积蓄于笔画间的气势与力量,我只能隐约地摸到一点边儿。
我大约只知颜柳欧赵王羲之写得好,我知世人都说他们写得好,定是写得好。但若再找几个名家名作与他们摆在一起,我大约也只知他们写得都挺好,却分不太出为何颜柳欧赵王羲之更好更出名。
鉴赏力的局限,是不是就在于此。
爷爷看我喜欢那副字,又爱诗词,竟将那副字送给了我,又题字赠了我一本有他诗作的昌黎诗人诗集。
回家再练字,老妈说,字更好看了。我想是经了爷爷的指点,有了进步。
爷爷的指点也简单,就是一笔一划,临帖。
第二天下了场雨,小城就入秋了,穿短裤出门,会觉得冷。回到北京,还是夏,然而小城的夏天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