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任谁也没想到,杀伐果决的季凛将军栽在了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手里。
昔日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不败战神,而今,也只能躺在铺着干草的阴暗牢房里,借着一方小小的窗户望着夜空中的繁星。
天上应该也有月亮的,只是窗户太小了,他看不到。想到月亮,季凛胸中一阵抽痛。
不久前,他还将长公主昭月轻轻揽在怀里,指着挂在树梢上的那轮明月说:“月儿,你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美丽,抱着你让我真切体会到了古人朗月入怀的感觉,真好。”
想到这里,季凛唇边噙着一丝嘲弄的苦笑。五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娶了世上最温婉可人的女子,可到头来才知道,昭月披着那身温婉的外皮只是为了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熙和三年,新帝已经十五岁,辅佐新帝的大臣仍不愿放权,整个国家表面一派欣欣向荣,实则新旧势力暗流涌动。
季凛带领十万大军平定了边疆叛乱,在班师回朝的庆功宴上,陛下当着群臣的面宣布了一道圣旨:将长公主昭月嫁与季凛将军。
季凛当即惊掉了下巴,此次回朝,必定论功行赏,加官晋爵也好,赏赐金银田产也罢,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唯独没料到陛下会将长公主嫁与他。
长公主昭月是皇帝的一母同胞,是举国最尊贵的公主,理应嫁与盟国君主为后。如今却纡尊降贵,下嫁给他这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土将军,这也太委屈了公主殿下。
季凛没有见过长公主,但既是公主,定然是高傲难相与的主儿,想到自己日后连回到家里都要小心翼翼地生活,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油然而生。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长公主没有一丁点皇家的傲气,生得温婉可人,那柔弱的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惜。
皇帝赐了公主府,昭月却坚持住在将军府,像一位普普通通的妻子一样,照料着季凛的起居。
“殿下,本该微臣侍奉您的,您这样做,微臣受之有愧。”季凛惭愧地握着昭月的手。
昭月腾出一只手,理了理季凛的衣襟,说道:“夫君,在这将军府里,没有君臣,只有夫妻,我们是一家人。”
季凛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糙汉子,这一刻却被昭月的一番话语感动得热泪盈眶,温婉如斯,体贴如斯,纵使百炼钢也会化为绕指柔。
季凛感激陛下的赐婚,陛下是长公主的亲弟弟,年纪尚轻,根基不稳,虽然昭月没说过什么,但季凛却清晰地知道,这桩婚事里他一定要付出些什么。
长公主什么都不缺,她唯一惦念的就是弟弟,作为国舅,他也必须站在陛下的身边,帮陛下巩固政权。
他悄悄拉拢有些交情的朝中大臣,逐渐壮大了陛下的势力。
第二年,凛冬刚过,万物复苏,长公主兴致勃勃地说想去打猎。季凛没想到一向温婉的昭月也有策马射箭的喜好,欣然答应。出于安全考虑,他还安排了好些近卫一道前去。
到了猎场,长公主下了轿子骑上马,就像换了一个人,英姿飒爽,神采奕奕。是季凛从没见过的英气。
季凛看得有些入迷,夹紧马腹,紧紧跟在长公主后面。
长公主射中了一只野兔,兴奋地下马去捡,就在这时,季凛忽觉密林中一丝异动,他警惕地看向四周,一只箭穿过密林而来,向长公主直直射去!
季凛飞身下马,拉住了长公主的手臂,将她带离原地。
“啊!”一身声惨叫在耳边响起,季凛心中一惊,看到那箭还是射在了长公主的肩头,鲜血瞬间染红了昭月的如雪白衣。
近卫们将林子搜了个遍,没有找到偷袭的人,除了插在长公主肩头的那支箭,别无所获。
看到昭月公主受伤,季凛心脏一阵一阵抽着疼,恨不能受伤的是自己,他恨透了偷袭的人,一边抱着昭月回府,一边安排人去宫中请太医。
待取出箭,处理完伤口,服侍昭月公主喝了药,沉沉睡去后,季凛才召出了自己的隐卫,命令他们一定要查出这支箭的来历。
他决不允许伤害昭月的任何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两日后,隐卫来报,这支箭源自当朝宰辅大人的近卫军。
季凛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是了,宰辅大人作为旧党的头目,看着新党的势力日益壮大,早已经按捺不住。杀了昭月公主,即可以让陛下伤心欲绝,无心朝政,又可以让季凛因为保护公主不力而获罪,折断新党的羽翼,一举多得。
季凛捏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用力,“啪”地一声,茶杯四分五裂,瓷片伴着茶水碎了一地。
季凛日夜守在昭月公主的身边,喂药换药不假他人。陛下几乎每隔两日就会安排宫人前来探望,各种金疮药和滋补品不停往将军府里送。
昭月公主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进宫面圣,感谢陛下的挂念。
姐弟二人相谈甚欢,一位宫人急匆匆地进了大殿,说锦衣卫都指挥使请求面圣,有重要事情禀报。
陛下请姐姐坐在后殿,自己则在前殿召见了指挥使。
隔着窗子,昭月听到了惊天的消息。
宰辅大人的公子迷恋上了一位西域舞姬,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为那舞姬赎了身,纳为小妾。可那舞姬实则却是敌国的细作,她利用宰辅大人公子的身份便利,传递了很多消息。
证据确凿,被锦衣卫逮了个正着。
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可宰辅大人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宰辅大人想了各种办法,都没办法为儿子开脱,他深知儿子为何会入了圈套,气的捶胸顿足。
眼看儿子性命不保,宰辅大人心一横,跪在了陛下的寝殿外面。曾经叱咤风云的一国宰辅,如今哭得涕泗横流,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宰辅求陛下看在他辅政有功的份上,饶了他儿子一命,他即刻上奏朝廷,解甲归田,带着妻儿老小远离京城,回老家安享晚年。
陛下自然允准,这正是他想要的。
宰辅一家出京那日,季凛正在院子里和昭月公主一起酿制青梅酒。
季凛看着昭月公主纤细的手指在酒坛底部铺上一层松花冰糖,然后一层一层摆满用盐水浸泡再晾晒过的青梅果实,最后倒入君子醉封坛。
原来自己以前不品味道就咕咚咕咚灌下去的酒是这么得之不易,昭月贵为长公主,本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却愿意为了自己的夫君,做这些乡野村妇做的事。
季凛轻轻抬手,用指腹抹去昭月脸颊上的灰尘,昭月羞赧地笑了笑,两朵红云飘在两颊。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理想抱负,季凛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只想和昭月就这么细数着日子,消磨着时光。
宰辅归隐之后,旧党没了主心骨,很快就真心臣服于新帝。
季凛作为功臣,被破例加官晋爵,西北边境不稳,季凛带兵平定,又是捷报连连,似乎所有的好事都排着队般砸到了季凛的头上。
这年是季凛与昭月公主结婚的第五年,他已经手握三十万兵权,爵位也是封无可封,混到这个份上,无论是谁都会有些飘飘然。
季凛也有些飘,连带他的部下,也做出了一些越轨之事。
昭月公主也曾多少次劝说季凛,对部下要严加管教,可那些都是和季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为了家国安定,有多少人魂断他乡,活下来的都是军功卓著的英雄,他们也是替那些已故的兄弟一并活着的,偶尔豪放一次,本也无可厚非。
可他们忘了,这是天子脚下,并非边境战场,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等他们犯错。
初夏时节,碧空盈盈。
那日,是他们成婚五周年的纪念日,昭月让侍女去酒窖里取出一月前酿制的青梅酒,她知道,季凛最爱这一口。
午膳还没做好,陛下派来的宫人就已经到了府门口,传昭月公主进宫面圣,昭月跟着宫人急匆匆去了宫里。
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月儿,陛下宣你进宫有何要事?”季凛搀着昭月公主的手臂下了马车。
昭月的眼神有些闪躲,轻咳了一声,说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陛下昨夜又梦到了父皇和母后,念起儿时的光景,宣我入宫叙叙旧罢了。夫君,不如……我们也去叙叙旧吧。”
季凛开心地牵着昭月的手,坐到了凉亭之中。
天边的月亮已经升起,身边花影丛丛,耳畔草虫吱吱。
昭月为季凛和自己斟满了青梅酒。
季凛以为如此美好的夜晚,美酒佳肴,郎情妾意,该是你侬我侬之时,可昭月说出的话却是他做梦也不敢相信的。
“季将军,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温婉,可我不喜欢,我演了这么久,真的好累,不想再演下去了。我嫁给你,可我并不喜欢你,却还要佯装很爱很爱你,实在太累了。我只是为了利用你,帮助陛下稳固江山,还记得猎场那一箭吗?那都是我安排的。”
季凛难以置信地望着昭月公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月儿,你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对吧,一定是这青梅酒,是你喝醉了才胡言乱语的,一定是的!”
昭月从季凛的手心抽出手,轻蔑地笑道:“别傻了,仔细看看我,这才是我,之前的五年,不过是一场梦。”
“不,我不信……月儿,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帮陛下稳定了朝堂,为何你不能像以前一样对我,哪怕是骗我的。”
“季将军,每天对着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装出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我也厌烦了,一天也不想装了。”
昭月仰首饮尽了杯中酒,摔了酒杯,哈哈地笑了起来“季将军,你很恨我吧,骗了你这么多年,也利用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权势滔天,成了曾经的宰辅大人,所以,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季凛轻轻呢喃着。
“季将军,不是这样还是哪样?如果你怀念曾经,就再饮一杯这青梅酒吧,他日入了牢狱,上了断头台,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着说着,昭月的声音越来越小,面上浮现狰狞地痛苦之色,她嘴角流出鲜血,趴在了石桌上。
“季……将军,谋杀……长……公主,我给你……选的这个罪名,可还……如你的心意?”
季凛的脑子全乱了,慌乱地扶起昭月公主:“月儿,月儿,来人,救命啊……”
季凛在监狱里苦熬了段时日,还是认了罪,他上无父母宗亲,下无子嗣,孤身一人,认与不认其实没什么分别,既然昭月公主不让自己活,那便死了罢。
谋害长公主,其罪当诛,三审过后,定了罪名,季凛被处秋后问斩。
平躺久了,季凛觉得肩背疼痛,侧过身来枕着手臂,心想,怎么这炎热的夏日还没完没了了,快点过吧,早日到秋后,一刀下去落个清净,反正活着也只能是个笑话。
谁曾想,秋日还没到,季凛就被带出了牢狱,洗涮干净,换了新衣,被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宅院。
屋内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陛下!
季凛暴躁地握紧了拳头,如果不是侍卫束缚着,挣脱不开,他一定冲上去狠狠揍皇帝一顿,反正要死了,能解解狠也是好的。
“你们姐弟俩当真好谋算啊,利用我,诬陷我,折磨我,完了还要一刀砍死我。”
陛下迅速转过身来,一脚踹到了季凛的胸口,季凛连着侍卫同时跌倒在地。
“季凛,你无论指责朕什么,朕都不会反驳,但你不能指责长公主,她哪里负过你?”
“你权倾天下,威胁到了朕的江山,朕自是要收了你的权柄,然而你拥有太多民心,朕也不能明着做。可你知道吗?那杯毒酒是朕赐给你的,赐给你的!你懂吗?姐姐却留给了自己,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姐姐的身体早已经冷冰冰了,她留给我的,只有一封信。”
“她在信中说愿一命换一命,她甚至还掐算着朕的皇后生产的日子,待小皇子诞生,求我大赦天下,给小皇子积福。小皇子昨日已经诞生,身体康健,很像他的姑母。朕已经颁布了大赦天下的圣旨,所以,你自由了。”
“姐姐宁愿你恨她,也让朕瞒着你,朕什么都能听姐姐的,这点不行,朕一定要让你知道,姐姐不曾有负于你。”
季凛的眼泪啪啪地掉落在地上,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膛,他怎么就信了月儿那一席假话,五年来,月儿对他何曾有过一丝虚情假意,他自以为自己很爱月儿,现在想来,自己的爱和月儿的爱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季凛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青梅酒的香甜,席卷而来。
季凛又想起他的月儿在春末亲手酿制青梅酒的时光,一切仿佛都还在昨天。
尾声
季凛在长公主的陵墓附近搭了几间茅草屋,房前屋后种下了一片青梅:月儿,待青梅挂果,为夫为你亲手酿制青梅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