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人在远处吹起了唢呐,趴在门口的黄狗象征性地吠了两声,接着倒头就睡。
对面的山腰有人家在办丧事,峡谷里吹过来的风一阵一阵,把对面的说笑声、咳嗽声吹散,偶尔两个碎掉的音符,落在我们家的屋檐上、稻场上。
爷爷停止抽烟,听了很久。
白天很热,到了晚上,山里的寒气跟暑气经过一番艰难的厮杀,终于占了上风。我和爷爷坐在稻场乘凉。我睡在爷爷的躺椅里,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睡着又醒来了。
有时候醒来,看到的是爷爷的烟斗明明灭灭,听到的是悬崖下亘古不变的浪涛声。有时候醒来,看到的是漫天的繁星,偶尔看到对面微弱的灯光,拾到几片对面传来的唢呐的音符。
土家的唢呐高亢入云。哪怕走到对面需要下坡上坡,半天左右才能到,但是循着一两个音符,凝神去听,也能隐隐约约成调,被山谷里的凉风一吹,带了一点点颤音。
我不知不觉入了神,有种莫名的情绪一点点地从腹腔顶上来,最终如鲠在喉,难受得眼里泛起一点点泪光。我们的房子坐落在山腰,稻场前边是农田,农田的前边就是悬崖,悬崖的下边就是溪谷,仿佛来自远古的浪潮,一点点地冲刷着悬崖的脚。
深山路陡,我们家独门独户,方圆三里没有人烟。父母外出,只有我跟爷爷奶奶在家。只要身边的烟斗亮着,就不觉得害怕。
但是在这样的唢呐声中,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荒凉。
荒凉到灵魂出窍,高高地站在天上,看着自己空空的小小的躯壳。山林和田野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四散而去。有些风是从峡谷的上游吹过来的,带着还没有散去的热浪的余温,有些风是从更高的山上吹下来的,带着海拔3000米的寒气。它们盘旋在山腰,托起山涧里杜鹃的鸣叫。
杜鹃在山涧。我在稻场。唢呐声在风里轻轻飘摇。庄稼在田野里悄悄生长。我仿佛做了一个几万年的梦,一点点的火光在梦里模模糊糊,我睁大了眼,怎么也看不清。
风一直在吹,连石头都有了皱纹。在梦里,我好像能看到,石头没有皱纹的样子,他们光洁如新生,除了它们,别无生命,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我一个接一个地做梦,并醒来。我分不清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分是真实了。那些梦在摇晃的唢呐声中,慢慢地摇,星光也被摇落下来。有些落到水里,飘走了,有些落在田野,变成萤火虫飞走了,有些落在爷爷的烟斗上,亮一下,暗一下,又亮一下,有些落在对面山腰上的屋子里,照亮着我素未谋面的人。
那些风的声音、浪的声音,远远的狗吠声、唢呐声,仿佛都来自远古。我这个小小的稚嫩的生命,躺在时间的河里,感受到一块石头的记忆。
我终于在无尽的夜色里睡着了,直到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牛儿的铃铛响起来,我茫然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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