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3日 星期三 多云
这里的“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学生和老师之间有很多很多秘密,有班级要保守的秘密,有老师和部分学生的秘密,更有老师和个别学生约定的秘密,这秘密除了这个老师和这个学生之外,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尤其不能让这个学生的家长知道。
我这儿,就有这么一个不能让孩子家长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源自于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昨天下午放学后。
教室里,值日生在奋力清扫学生扒拉出来的各种废纸、坏文具。
教室外面,等待进教室来晚托的学生享受着学校允许带来充饥的小面包小饼干牛奶。少数打打闹闹的学生点缀其间,发出喧哗声,走廊显得异常热闹,拥挤。
我站在讲台前面一边指挥学生值日,一边关闭教学平台。
忽然,厉老师大步流星地走向我,后面跟着启深。
“危老师,你看,启深把我们的班牌盖子给扯下来了。”厉老师手里拿着一块透明的正方形塑料板和板后面的班级图标,冲到我面前,把这两件物品展示给我看。跟在她后面的启深,一副沮丧的神情,头低垂下去,肩膀往胸前收缩,眼睛怯怯地偷偷扫视我,一副巴不得有条地缝他就会立刻跳下去马上从我们面前消失瞬间隐匿起来的可怜模样。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你干了什么?”我接过班牌盖子和图标,放在桌子上,看着启深,随口问道。
启深没有回答我,我心里也没有想过他能马上回答我。
我从桌子上拿起来班牌盖子,走到教室外面,想把盖子拼装回去。厉老师和启深紧跟在我后面,也走出了教室。
班牌的位置在教室门外面右边的墙上,突出墙面,呈盒状。我手上的是班牌的盖子和班级图标的那页纸。
我把盖子与盒子无缝隙紧紧合在一起,可惜,两者之间原先是用胶粘合起来的,没有任何相衔接的榫。现在,盖板被粗暴揭下来,黏合的胶早就干了,根本不可能起效了,无论我怎么想把它重新安装上去,都徒劳无功。
“不行的。粘不上去了。”厉老师看着我努力地做着无用功,劝我,“只能重新拿胶过来才能粘上去。”
“是啊,只有用胶才能粘上去了。”我叹了口气,转头问启深,“你刚才在干什么,怎么会把班牌给弄下来?”
启深缩紧了高高瘦瘦的身子,显得更瘦了。
“他就是在和同学玩啰,拉着班牌,一使劲,不就把它给拉下来啰。”厉老师说。
我看着启深。
他点了点头,同意厉老师的说法。
周围的同学们看着我们,没有人插嘴说一句话,都在静观事态发展。
“用502应该可以吧。”我不敢确定,犹豫地说。我犹豫,因为以前尝试过用502粘塑料用品,结果,涂抹再多,都不能粘起来。我脑中有那么一丝502不能粘塑料的印象。
“502,应该可以。很多东西它都可以粘的。”厉老师肯定了我的看法。
我不想一直纠结启深是怎么搞的破坏,无论怎么质问他玩闹的过程,对解决问题都起不到帮助,反而会增加孩子的难过心情。看看启深的样子,我觉得他已经很后悔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故意要把班牌的盖子给揭下来。现在要做的不是责备,而是如何解决问题,要想方设法把班牌的盖子给装回去。
既然厉老师觉得用502可以,就可以吧。
“这样吧,启深,明天你从家里带一支502过来,你负责粘好它。好吗?如果家里没有502,就去买一支,也不贵的。”我说,“你自己做的事情要你自己负责处理好,既然做错了,就要勇于承担责任,弥补过错。”
他点了点头。
“那你记得明天带502来,哈。”我重复了一遍。
似乎看到他有点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我回了教室里面。
今天上午,我问启深有没有带502来。
“没有。”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为什么不带来?就算家里没有,也可以去买一支啊,又不会贵,买一支最小的,也够用了,仅仅要一两块钱就可以了。”我有点儿生气,连珠炮似的说出了一连串话。我不喜欢说话不算数,在我朴素的观念里,作为一个“大写的人”,一定要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诚信。守诺,是我看重的品质之一。
他呆呆地看了着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了。
“你自己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不能想着让别人承担,即使我是你老师,也不会为你承担后果的。知道吗?”我开始讲道理了。
他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告诉我,他在听着呢。
“有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吗?”我问。
我知道现在的孩子,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家长。虽然家长口口声声说很忙很忙,但是,对孩子的关注还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放松,孩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
十年前可不是这样,当时的学生们虽然几乎都是独生子女,家长们却没有像现在的家长一样抓得那么紧。孩子们的自由度比较大的,可以独自出门玩耍,可以独自去“打酱油”,家离学校比较近的可以独自上学......至于花自己的零花钱买个502之类的什么小东西的自由,更不在话下。
现在也有拥有这些自由的孩子,但,非常少,即使他们再长大几岁,也非常少人能有自由活动。现在我教的学生只有10岁左右,他们想要拥有能隐瞒家长的自由?基本不要奢望。
正因为近年来接触到的孩子被家长管控得牢牢的,与以前孩子的自由度相比有非常明显的差距,我才会事无巨细都问上一句“告诉家长了吗”。
“没有。”启深小声说。
不出我的预料。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明知顾问,“如果你能负责的话,你就要自己解决好。你看你现在,根本没有没办法负责。你不告诉妈妈,怎么办?你有办法解决吗?”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告诉你妈妈,好吗?”我拿起了电话。
他的脸霎那间变得青绿了,猛地摇头:“不要。”
我吃惊,问:“为什么?”按照我多年班主任的经验,孩子自己不敢跟家长说的事情,如果老师联系家长告知,孩子多半会没有意见,除非——会受到家长严厉的惩罚。
他又低下了头,不出声了。
好吧,我转换一个话题:“你妈妈对你很严格吗?”
“嗯。”他轻轻点头。
“他对你有什么要求呢?”
“要我什么都好。”
“如果不好会怎样?”
“会罚站,会打我,不让我睡觉。”他的语气很轻。
他轻轻的话语却在我心里爆炸,引起了巨响,爆发出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怎么又会有一个在这种家教理念下的孩子!启沁是一个,他启深又是一个!
我定睛看了看启深的眼睛,发现他双眼下眼睑眼袋的位置鼓起了红红的一团,明显睡眠不足的表现。这可怜的孩子,家长究竟对他提出了多么高的要求啊?在我看来,他已经很优秀啦。
“如果这一次告诉妈妈,会怎么样呢?”我问。
“就会打我。”他把已经缩进去的小胸脯又往里面缩了缩。
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我手指接触到的都是坚硬突出的骨头,没有一点儿柔软的感觉。这孩子好瘦啊!看他因为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害怕受到惩罚的沮丧且伤心的神情,我真为他感到悲哀。他妈妈为什么会这么严格呢?我想要了解了解背后的原因。
“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做翻译。”
听到他说做翻译,我脑子里出现了几种译者的样子:在家里上班,桌子上摆放着翻开的外文书籍,电脑屏幕显示着输入了文字的页面,旁边是一本触手可及随手可以查阅的厚厚的词典,她们既是翻译者,也是著作者;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在领导稍后半步的位置,认真聆听领导和他人的对话,然后在领导耳边低声细语,告诉领导对方说的话语......我不知道她妈妈做的是哪一种翻译工作,可能她的工作环境让她觉得压力巨大,竞争特别激烈,觉得不好好鸡娃的话,孩子就没有机会找到比自己更好的工作,也不可能生活得好。正因为这种“我为了你好”的心理,让她对启深非常严格,不容犯一丁点儿错误。
我问:“你妈在哪儿工作?”
“开发区。”
“哦。”在开发区,就应该要和国际友人直接打交道的了,我想,应该属于高级白领吧,见得多,识得广,和很多高级白领交流过家教经验。我又问:“你妈现在在上班吧?”
“不是,妈妈现在在家里,从生了弟弟之后,她都在家里。”
是的,我记起来了,启深曾经说过,最近他添了一个小弟弟,很可爱,他很喜欢。而且,因为妈妈要带小弟弟,他都由外婆接送,后来,外婆回老家了,家长申请他自行放学。幸好,他家离学校很近,不然,我会直接拒绝家长的申请的,我绝不会同意一个四年级的年仅10来岁的孩子放学后独自一人离开学校回家。在其他家长眼中,这样的事情想也不敢想,除非家就离学校一步之遥。但是,我知道,他家和学校的距离并不止“一步”。
“妈妈在家里,不就更有时间管你了?”
“嗯。”
“这件事你不敢告诉妈妈,自己也解决不了,怎么办呢?”
回答我的是一阵静默。
“好吧,看你难过的样子,我也知道你并不想搞破坏,不是故意的。我们就不告诉你妈妈了,好吧?这件事情就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吧,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燃出了光芒,觉得很意外,也有一丝怀疑的光芒,然后轻轻点头。
“但是,那个班牌盖子还是要粘回去,还有,你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我不会代替你去承担。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但是,必须你自己去做,我不帮你。如果你觉得需要同学帮助,你可以请同学帮你。”我说。
他点头同意。
“你去找学校的阿炎师傅,你认识吧?就是三年级的时候给你们分饭的那个。”我提醒他,“你去找他,他很多时候会在你们三年级教室后面的那栋房子里面。你告诉他,我们教室门口的班牌盖子掉了,要请他修理。好吗?”
“好。”他的声音欢快了一点儿。
“那就这样吧,你去上课。”我让他离开了。
下午,我问他:“启深,有没有去请阿炎师傅啊?”
“去请过了。”他语气很轻松,好像终于把事情解决了一样。
他并不知道,我和他谈话后,马上报了学校的“总务报修”申请。
学校每一项报修,都要通过总务主任的审批,通过了,阿炎师傅才会来修理。正因为如此,阿炎师傅基本上不理会学生的报修。我明知道这一情况,还是让他去找阿炎师傅,就是要让他明白,每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承担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
我和启深的秘密就这样存在着,我没有告诉他家长,相信他也不会告诉。若干年后,启深肯定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希望经历过这件事情的他能懂得“责任”二字的更多含义。